十一
我是十一。你問我為什麼會叫十一?其實也沒什麼特别原因,僅僅是因為我是家裡最小的孩子,排行十一。
我無憂無慮地長大。我每天都喜歡在房内,坐在墊子上看門檻外的景色,和姐姐、爺爺暢談、歡笑。我最喜歡夕陽,喜歡看它的餘晖落在樹葉上、籬笆内的菜園中,喜歡在這個時候定格的每一桢畫面。
一天黃昏,來了一個人,讀書人。他背着書箱,說自己來自蜀地,長途跋涉翻過數座大山、數條大江,隻為進京趕考,功成名就。我不明白他的青雲之志,我隻看到他眼底的點點星火,很亮,很美。那是我未曾見過的東西。
他說山外面的世界很美好,各種風味小吃、绫羅綢緞、新鮮古玩……他說山外面的世界很繁華,酒樓林立,鬧市永不歇。
我問他讀書是什麼,他笑意盈盈,吟道:“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鐘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
出門無車毋須恨,書中有馬多如簇。
娶妻無媒毋須恨,書中有女顔如玉。”
我還是不懂,但我看他拉開折扇,一臉餍足,我就知道讀書一定是個好東西。
“跟我一起出去吧,我去帶你領會‘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的巍峨泰山,‘落霞與孤鹜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潋滟江景。美哉美哉!”他躺在爺爺編的桃木藤椅上阖着眼,輕搖折扇,好不惬意。
“那很美嗎?比我院裡的夕陽還美?”我撐起頭,看着他。
“那是自然,你在這方寸之地隻有微風輕拂,細水長流,而外面卻有長風浩蕩,黃河滾滾。”他睜開了眼睛,我又看到了亮亮的光,像星星一樣。
“如何,要不要同我一起入京?”他扭頭望着我。
我沒回答,我看着門前的桃樹,桃花朵朵,時不時微風拂過,花瓣飄落到溪中,随波逐流。
他給了我一串冰糖葫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外面的東西,它真的很好吃,可是我最後還是拒絕了他。
再到後來,我的世界中沒有了爺爺和姐姐,隻剩我一個人看日升月潛。
門前的桃花開了又謝,我将充滿記憶的小木屋改造成了茶館。
我一個人孤獨地生活着,挑水、做飯,休憩。每天看炊煙袅袅,燕雀歸巢,自由又惬意。直到一個人的到來打破了這種甯靜的生活。
這天清晨,風鈴叮當,紗缦翻飛,一位青衫銀冠少年進入茶館,我匆忙下樓,看到了我一生難忘的人。他眉目清冷,不沾世俗,卻讓我有 一見如故的感覺。于是,我破格邀他去閣樓品茶。
那天我很興奮很興奮。
"客官,我叫十一,你叫什麼名字呀?”
他沉默不語,卻微微淺笑,挽袖,用手指點了點茶水,在桌子上寫了三個字。 舉手投足間,皆是風情。
“江子順,我知道了。”我笑得很傻很傻,傻到除了笑都不會别的表情。
在閣樓欄杆處,我們對視了很久,久到夕陽的餘晖遍灑臉龐。他不言,我不語,仿佛那一眼,就是萬年。
那一刻,青衫少年與粉衣少女眺望遠方,期盼未來的身影被時光永遠定格。
之後每一天,他都來。來陪我閑坐,陪我閑聊。再之後,他帶我走出了方寸之地,我們一起遊青山綠水,觀星漢搖落,此時我才知書生所言非虛,長風果真浩蕩,江景果真潋滟,黃河果真洶湧澎湃。
他還會包容我一切幼稚的想法,包括數星星,包括講話本故事,那時我覺得我們會一直這樣走下去,走遍大江南北,看盡壯麗河山。
好景總是不長,幻想也總是會破滅。
那天,他依舊青衫。也是那天,他說他要走了。
他說等他功成名就後一定會騎高頭大馬,置十裡紅妝來迎娶我。
我信了,我等。
就這樣,他走了,我回到了布滿灰塵的茶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沒有一封書信,沒有一點音訊。
思念如同吞人心智的惡魔日益滋生,一點一滴侵蝕着我,使我生不如死。
我會在每個雨夜想起他,在眺望遠方的時候想起他,在遊曆山水時想起他,在觀星時想起他,甚至會在看到一個背影同他相似的過路旅客後說一句:“你回來了。”
是的,我瘋了。
一年又一年,我獨自看過春雨連綿,夏花絢爛,秋葉飄落,冬雪紛紛。經曆無數四季輪回後,直到雪發随梳落,霜毛繞鬓垂,直到再也梳不成雙髻,他也沒有再來。
朝去夕來,當别人的孩子叫我奶奶時,你是知道我在想什麼嗎?我在想,你是不是也已經妻妾成群、子孫滿堂了呢?
你知道嗎?你走後每一天我都穿粉衣,因為你說過我穿粉衣很美,我想讓你在回來時見到最美的我。
後來,直到我閉眼的那一刻,我才發覺,我已經等了你一輩子。
桃花又一次盛開在古老的屋檐下,粉色的花瓣輕盈飄落,似那曾經笑顔如花的少女,輕盈地步入時間的河流。
蒼鬓如雲飛漸落,紅顔褪去逝時快。
歲月長河似潺潺,濃發凋零成殘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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