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告訴你我抑郁了》:第一章 極其讨厭的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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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天亮還有些時間吧,窗外還沒有出現閉着眼睛都能夠體感得到的亮度,耳邊也還沒有聽到像死囚在刑場等待動刑口令一般僵直身子等着的鬧鐘聲,可已經是早上了,能隐約聽見每天準時進小區的垃圾車聲音,跟着車載翻鬥每挂放一次垃圾桶,心裡就跟着默數一個數,模糊計算着還有多長時間天亮。

雖然心裡早就已經醒了,或者就沒怎麼睡隻是間歇性地用能回想起來的迷糊證明給自己,興許也睡了一小會吧。

睡覺是件神奇的事情,到書店去給孩子買指定課外書的時候,随手翻了本記不起什麼名字的關于睡覺的書,那個角落裡有幾十本書名大概都是練習睡覺和睡覺練習,模糊記得一個例子,有個人說自己幾天都沒睡覺但精神很好,書裡的專家實際觀察研究得出的結論是,也許那個人感覺不到睡眠,他的腦子裡沒有睡眠,我擔心我也是,也在一瞬間安慰自己,也許我是睡覺了的,隻不過自己沒感覺。

睡不着的時候反複在想,或許我就和那個書裡的人一樣,總感覺自己沒睡着,可也許睡了,但就是心裡很清楚并确認沒睡着,這種想法頻繁出現的時候讨厭極了。我讨厭睡覺,但又渴望睡覺,它像追求不到但心裡喜歡的人、得不到手但極為渴望的東西一樣。

讨厭早上,還因為到了早上就要天經地義地起來去做那些被冠以意義的事情,要把被子疊整齊(是誰規定的被子就得鋪開由兩個長邊分别向中線對折,再從兩個短邊再向中線對折?折成一個看來來整齊的不夾心的扁漢堡!)、要吃所謂不吃就沒有營養的早餐(每天都必須吃一個雞蛋嗎?早飯一定要喝些什麼嗎?)、要打掃房間(睡一覺什麼也沒動會制造垃圾嗎?呼吸放屁開窗通風就好了,非得拖地嗎?)、要做事(非得要做那些能被别人看見的并且他們覺得你是在做有意義的事情的事嗎?)……

痛恨早上,因為每個人都寄希望于早上,都認為早上是一天中最重要的時候,哪怕正迷迷糊糊地趕着去上班,或者前一晚熬了很深的夜卻不得不趕緊爬起來,當然也有舒舒服服地做了一晚上夢的人。

我并不是一直煩早上,隻是因為自從睡不好覺之後,越接近早上就越覺得心煩意亂,一個晚上的輾轉反側,越接近天亮就會越心慌,越是想着在天亮之後不得不起床之前能夠小睡一會,越會異常清醒。

如果有某個早上意識到前一晚睡着了,還睡了挺長時間,或者在晚上的某一個時間段裡睡得很好,心情就會很愉快,我覺得人生沒有什麼比這更能讓人高興的事了。但那種感覺出現的時候極少。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不再倒頭就能睡、困了就能睡,在極度困擾的時候曾經看過一所中醫院的睡眠專科門診,離奇的是,診療的過程與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那之後我再也不相信所謂的專科。

在醫院候診時遇到的全是神色神秘的人,我能清晰地聽見他們在悄悄讨論着各自的病情。有年輕人,也有中老年人,但多的是看起來像中年人的年輕人。有的一言不發隻顧着讓自己那難過的表情顯得更難過些,似乎表現得越難過就越能好受一些;有的拿着自己的藥謹慎地問着身邊坐着的其他人,或者是讨論藥效,或者是推薦療效。我不想看,覺得很無聊。

排到号進了診室,醫生簡單号了脈之後問了“晚上會怕鬼嗎?”一類奇怪的問題,之後開了一大堆治療神經的西藥(看說明書的時候我認為那就是治療神經病的藥物),我并不想吃它們,我擔心吃下去會變成遇見的那些候診病人一樣,我會和他們一起讨論某種藥物的催眠效果,并且,深信不疑。

我在想,如果我也随便用面丸什麼的制作一種藥,起個類似于“波西抗敏葉弗米納”或者“七磷旋卡羅納敏黃顆粒”之類的名字,說明書裡寫的功效當然要專業并複雜,而且必須在顯眼的位置标明“服用該藥物,可以在服用的瞬間感到身心愉悅,幫助患者擺脫未服藥期間的焦慮。該藥物不會産生依賴性及副作用,請放心長期服用。”隻要能經由較為規範的處方或者其它被信任的方式售賣給那些為失眠焦慮的人,我相信這将成為一項事業。如果那樣能成功,興許就不會有失眠焦慮,我會焦慮着去賣藥。

這個早上,如同以往大多數的早上一樣,閉眼躺在床上,偶爾也睜開一下,聽着卧室外面的動靜,聽着豆漿機那種直要把你僅存的一點期待睡眠的欲望扯出來攪個稀八爛的聲音,一邊心裡重複着沒有答案的問題:豆漿機磨出來的難道是瓊漿不成?是誰說的自己用買來的機器打出來的豆漿就比外面用大機器打的豆漿或者精裝的豆漿粉更有營養?

閉着眼睛猜着是誰開了衛生間的燈進去又出來,然後燈的開關又被打開再關上,不一會再打開再關上,我很擔心那開關哪一天會壞了,它每天都要被頻繁地按下無數次,如果我隻是小便、洗手,我絕不會開燈,我讨厭開了燈再關燈那種“啪啪”的聲音。

早醒之後就再睡不着了,可現在起來究竟也沒什麼被認為有意義的事可做,那還是躺着;可躺着就會一波接一波地心慌,你想安靜一會,心髒會帶着不規則的跳動送些焦慮給你,你腦子裡搞不清楚為什麼焦慮而開始更加焦慮,大腦和心髒似乎在你身體裡玩着一個遊戲:

瞧啊,這小子不想起,給它點刺激試試吧。

心髒:我先來吧,我反正總是按照節奏跳也膩了,來點無規律暴動!

大腦:幹得不錯!我随便抓幾個神經元碰撞碰撞吧,搞點不可思議!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心髒并沒有遵循它本應在靜息狀态下的節奏,更能清晰地看到腦子裡雜亂無意義的畫面,經由心髒和大腦使我不斷産生異樣的感覺,很堵,更很暴躁,還夾雜着無力。

這些躁動、碰撞和憋悶我一個也控制不住、左右不了,我起來試圖靜坐,說不定會有用,可靜坐冥想裡所說的那些關于放任思緒、再把它們拉回到呼吸的方法,此刻對于一個躁動的心髒和神經元混亂的大腦來說,不是不可能起作用,而是根本不可能起作用。

我想起床頭放了一杯酒,昨晚睡覺前沒喝完的,這個時候來點麻痹似乎不太妥,便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我想讓大腦悄一會,心髒的話也給它一點刺激,别讓它太随意躁動就行。

我端起杯子啜了一小口,由口腔、至喉嚨、再到腸胃,那種液體流動的灼燒感和之後不久随着酒精被血液吸收送至心髒、大腦和四肢,不安就會暫時隐藏起來,焦慮也會臨時休息一會。

隻是早上來這麼一口,确實挺難喝的。唾液和着酒精攪到安靜了一夜的喉管裡,隻不過這種不好受的感覺能暫時壓制住焦慮和不安,似乎也就覺得能好受一些了。

聽着打完豆漿、燒完開水,就聽見吃早飯的聲音,我理解不了燙為什麼不晾涼了之後再喝,非要喝那一股燙勁,嘴和碗接觸并吸溜着碗邊上燙得不好大口喝的汁子,咕噜咕噜的聲音不亞于豆漿機的威力。

忍受不了的時候想起杯子裡還有,就再啜一口,過一會再啜一口,直到啜完杯子裡最後一滴,心裡想着這一滴的平靜不會持續太久了,生物鐘已經完全醒了的時候,再睡是不可能了,該起來了。

這會房間沒人了,沒有動靜,隻有我自己的動靜。

我讨厭早上,因為一到了早上就會有各種響動,這些響動讓人根本安靜不下來,它響動着似乎在告訴我,我必須也用響動去回應,而我根本不想有什麼響動,我讨厭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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