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雪裡,想起他
圖片出自網絡
文/沙葉兒
——讀楊瑾秋《鄉雪》劄記
那是一片已經消失不見的潔白,帶着原始的蒼茫。它在遙遠的記憶裡,又似乎在昨夜的夢境裡,它在我一次又一次的提及和講述裡,也在我隻言未出的沉默裡。
在遠處的山坡,在近處的樹枝上,在屋頂,在庭院,在沉睡的田壟,在縱橫的阡陌,在我大紅的棉鞋踩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裡,也在幾隻麻雀留下的纖細爪痕裡,那軟綿綿的潔白,那撲簌簌的潔白,那漫山遍野的潔白,那一層層覆蓋了我記憶的潔白。
它映着一團旺盛的爐火,在一座封裹得幾乎密不透風的房子裡。有人停在厚厚的雪裡,吱呀一聲推開牆邊的木門,在一陣狗吠聲中,厚重的腳步聲近了,父親已經走出去,将他迎了進來。絲毫不用擔心那一陣狗吠聲,它隻是虛張聲勢,隻是以它的方式向主人喊着“有人到訪”,而絕不會做出任何無禮的舉動。
厚重的棉門簾被掀開的瞬間,一股寒氣倏地撲進來,又迅速消失在被爐火烘烤得暖融融的空氣裡,暖融融的空氣也迎面撲在他的面上,又迅速暖過全身。
他喝下一口熱茶,在他坐下來時,小皮箱的肩帶很自然地順着他的手臂滑落在炕上,裡面隐藏着一個老醫生不易顯現的習慣性動作。他一面詢問着我們的體溫與咳嗽的情況,一面打開這隻有些陳舊的小皮箱,拿出一支紅色的小紙筒,硬實的厚紙殼、火紅火紅的像一支沒有尖端的筆,我很熟悉它,也喜歡它。
他把在裡面抽出來的體溫計遞給外婆,外婆又把它夾進我的腋下,在确認正常後又夾在妹妹的腋下。他又看了看我們的舌頭,然後用已經在炕上捂熱過的聽診器在我們胸前聽了聽,說不需要打針,吃些藥就可以了。
我是被他打過針的,但是我是從不怕打針的,我家的大人也從不會像别人家的大人那樣對不聽話的小孩子說:“你再作(zuo)就叫趙文斌來!”
趙文斌就是他,我們村唯一的赤腳醫生。我熟悉他寬闊的肩膀,熟悉他暗咖色的翻毛皮外套,那是一件他會從深秋一直穿到初春的外套,帶着濃重的光陰的暗影。我也熟悉他堅硬厚實的小皮箱,布滿了時間的裂痕,它圓拱形的蓋子下有分隔的層闆,我熟悉裡面那些大大小小的盒子、粗粗細細的針管、黃黃綠綠、紅紅白白的藥片……以及它偶爾發出來的酒精的味道。
我更熟悉他的眼睛。一隻眼睛炯炯有神,在用鋼筆寫簡要的病曆與醫囑時、在行雲流水地配藥與注射時,會把視線系在他靈活的手上,也會聚精會神地凝視在小小的針尖上。而另一隻眼睛隻是大大地睜着,一動不動,一眨不眨,也看不出任何悲喜,它隻是一個玻璃的、或者塑料制成的、很像眼睛的一個珠子。
它是一個假眼球,被安放在空蕩蕩的眼窩裡,空洞洞地望着一切。
我喜歡看他的小皮箱,更喜歡看他用小皮箱裡那些我熟悉的器具行雲流水地工作,他能讓每一個冬天都跑來搗亂的發燒、咳嗽、流鼻涕潰敗而逃。他不忙的時候,也會在合上小皮箱後盤腿坐在炕上,和父親閑聊一會兒,他與父親是很好的朋友。
我看着他的時候,總會不經意地看看他的眼睛,是自然地一掃而過,而不是像注視着他手上娴熟的動作那般肆無忌憚。我看着那有些渾濁卻黑白分明的眼珠,就會在心裡質疑,它真的是假的嗎?它為什麼就是假的呢?如果它能在那空蕩蕩卻溫熱的眼眶裡忽地轉動、忽地活過來了該有多麼好呀!
但我确定,我那些刹那間的幻想是荒唐的,它們隻是出于一個孩子的不甘心。那隻黑白分明的眼珠是略略昏暗的,在陽光掃在他的側臉或者他端坐于明亮的燈光下時,它也會閃現明亮的光澤。這光澤總會讓我更加的不甘心,或者說是遺憾,它讓一個小孩子在目光落下去之後活潑潑的心也跟随着落寞,雖然隻是短暫的一瞬。
我能确定那隻是不甘心,而不是同情心。因為他是高大的,談吐也從容且溫和,并不失诙諧。我是暗暗地欽佩他的,從沒有人講過他是如何失去了一隻真眼睛,也沒有人講過他如何成為了一名專業的醫生,這兩個無從破解的謎團讓他更顯高大。
他留下幾包搭配好的藥片,急匆匆地背起那隻陳舊的小皮箱,說還要去給陳二伯家的孩子打針。父親送他出門時,我聽見他們在說着劉大奶奶,說她已經三天不能進食了,說她很快就要跟着這場大雪落到地下,融進土裡了。我坐在熱烘烘的炕上,在大花貓懶洋洋的肚皮上來回摩挲的手停了一下,我想起半個月前劉大奶奶還塞給我半個棗馍馍。
他又走進了雪裡,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我忽然想起他那隻不明材質的假眼珠,在一場又一場的風雪裡,它是溫熱的還是冰冷的?在一個又一個漆黑的夜裡,這隻無法閉合的空洞洞的眼睛,是否會看到另一隻眼睛的夢境?
那一年,也是在熱烘烘的炕上,他給我打過針之後,幫我拯救一隻褶皺的、粘連在一起再無法吹起來氣球。他用他的鋼筆一點點地試探着伸進幹癟癟、皺巴巴的氣球裡,一次又一次。我在心裡已經想要他放棄了,盡管發着燒的我為這隻已經失敗在父親手裡、無法圓鼓鼓地吹起來的氣球沮喪了一整天。
他一直溫和地說着再試試,一直專注地解救着一隻火紅色的氣球。他耐心且專注的樣子,仿佛不是在解救一隻粘連在一起的、皺巴巴的氣球,而是在解救一個孩子的失望,盡管我已經不再為這隻不能吹起來的氣球而傷心了。仿佛他那隻一動不動、一眨不眨的眼睛看穿了我火熱的期待。
我相信是那隻眼睛看穿的,因為所有人都有着一雙與他的另一隻眼睛一樣的眸子,卻從沒有出現過如此溫和且專注的神情。這終于讓我相信,他那隻一動不動、一眨不眨的眼睛是有溫度的,是可以望穿星辰宇宙的,是湧動着無限熱烈的愛的。
他在風雪裡走遠,他的腳印漸漸被白雪覆蓋。村西頭的劉大奶奶,也正在被白雪覆蓋,而我還不曾知曉她那雙纏過足的小腳是怎樣走過了一條崎岖蜿蜒的路。
十三歲那年我們搬了家,我再沒有見過他。
再後來,就是那與他緊密相連的大雪也再也不見。
2023-12-05/讀詩劄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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