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萬人演唱會
老高從農村來,在我們小區工作了七八年。他會幫輪胎癟掉的小童車打氣,幫信佛的阿婆過年殺雞,還會幫腰椎間盤突出的桂叔扛米。我開着電動車出門,他會在恰到好處的時候給我開電門。住在這裡的人,都把他當成家人。大家都說,有老高在,踏實。他一天到晚傻樂,好像沒煩心事。
老高怎麼沒有煩心事呢?老高一到值夜班就心煩。物業公司的紀律組組長小白眼,如幽靈般查崗,讓他壓抑得透不過氣來。
老高的夜班,幹坐着,從晚上7點持續到第二天早晨7點。打瞌睡、玩手機,逮住了就罰款一百。老高有打呼噜的習慣,大腦嚴重缺氧。晚上幹坐在那裡,他的眼皮就撐不住。為了趕跑瞌睡,老高就刷手機。實在忍不住了,就學廟裡的菩薩睜着眼睛“入定”。看上去像沒睡,實則已經鼾聲如雷。
小白眼有時淩晨兩三點溜過來抽查。大家都說小白眼喜歡賭博,經常失眠。好在老高聽覺靈敏,像一隻貓,一有聲響就迅速睜開眼睛。小白眼抓紀律有一手,抓了很多保安,罰了很多錢,也辭退了幾個。唯獨抓不住老高。這讓小白眼很有挫敗感。為此,小白眼琢磨出一個鬼主意,在崗亭裝了一個攝像頭,正對着老高的那張臉。隻要老高打呼噜,小白眼打開監控就可以聽到呼噜聲。
哼!反正你就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不要存在任何僥幸心理。小白眼在一次檢查時嚴厲地告誡他。然後吹着口哨心滿意足地絕塵而去。
從此老高再也不能打瞌睡,也不能看書看報紙,就算跟人打電話聊個天也不行。
為了祛除睡意,老高隻能低聲唱歌。老高年輕時崇拜beyond樂隊的黃家駒,曾經夢想着成為一名搖滾歌手。他幻想着,等到秋高氣爽,收完莊稼,就坐上大篷車,跟着一群紅男綠女四處演唱。然而,由于種種原因,他沒當成歌手,最後隻是成了一名保安。
夜深人靜,飽受熬夜之苦的老高輕輕哼着搖滾。聲音不能太高,不能讓小白眼觀察到異常。
他說,他隻能壓抑着自己,将滾燙的曲子藏在喉嚨裡滾來滾去。月光從小窗照進來,他想象自己穿上飄着流蘇的黑馬甲,戴着墨鏡、牛仔帽,歪着身子酷酷地站在農村草台上,面對着黑壓壓的人群,彈着心愛的吉他,大聲唱着黃家駒的《光輝歲月》。
台下掌聲雷動,排山倒海,尖叫連連。這樣的場景,他說他不知在腦海裡排演了多少遍。滿足而又幸福的笑容,在他的嘴角偷偷綻放。
然而一聽到有腳步聲靠近,他就戛然而止,瞪着布滿血絲的眼睛,驚恐而又警惕地凝視着黑暗。
長期的瞪眼班,讓老高患上了高血壓。他想轉行,但苦于沒其他門路。老家田地已被征用。家中還有一雙兒女要吃要用。除了當保安,他已經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他就這樣熬着。今年端午前,他突然消失了。連着一個星期沒來上班。小區裡頓時冷清了許多。我從其他保安那裡打聽到,他生病了,沒錢化療,隻能躺在家裡吃土草藥。還能回來上班嗎?大夥兒不止一次問他的同事說。應該不可能了。物業經理怎麼會養一個病人呢?大家自言自語。
沒人再給我開電門,也沒人幫鄰居們打氣、扛米、殺雞,大家都很不習慣。
一個月後的清晨,台風剛過,天剛放亮,滿地黃葉飄零。我早起跑步。還沒到達崗亭,就聽到有人在唱黃家駒的《光輝歲月》。那嗓音如同狂風刮過樹林,波濤洶湧,蒼涼空曠。我偷偷放輕腳步,走上前去看個究竟。隻見攝像頭下,老高佝偻着身軀,對着手機的伴奏,用盡全身力氣吼出:“今天隻有殘留的軀殼,迎接光輝歲月,風雨中抱緊自由”。
洗得發白的保安服,被幾根瘦骨支棱起來。老高沒拿手機的那隻手,對着攝像頭揮舞着,像是指揮一場萬人演唱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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