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黃亭澗下萬鬼恸阿鼻 會稽山頭茕身悼餘憶
王世充追過錢塘水,知道劉元進二人不會走大路,必從小路奔會稽去,這就一面不斷派出人馬前往各處打聽,一面繼續沿小路疾行。及至臨浦,眼見會稽山就在面前,捉來幾名鄉民一問,那劉元進與魚蔓雲二人衣着顯眼,又帶傷在身,還真有人見了他二人往山中過去,王世充立刻又入山搜尋。
會稽山雖不似天目山滿山深林,可要尋出兩人也非易事,不過想到劉元進有傷在身,多半遁于山中,王世充這就将手下軍士分作數路人馬,自西北入山,布網搜查。可找了一日,仍未發現兩人蹤迹,他不免有些灰心,但想到若是走脫了劉元進,這平叛之事難免又要多費周章,他也隻有強打精神,讓人封鎖了幾路主要出山山道,自己則繼續帶着人分散搜羅于山中。
而此刻魚蔓雲帶着劉元進尋入苎羅村,兩人躲進楊玄瑛曾住過的空屋。魚蔓雲扶着劉元進一入屋内,便癱倒于地,兇喘膚汗。如此伏在地上躺了半日有餘,她方緩過一些勁來,這才想到劉元進尚有重傷在身。魚蔓雲起身過來探望,隻見劉元進一臉苦楚之相,神志模糊,其身上滲出豆大汗珠,摻着血水早已浸濕衣襟。魚蔓雲呼了數遍,劉元進總算哼哼地應了兩聲,而再一模他額頭,竟是滾燙,看這情形,再不處理那些箭傷,劉元進是性命難保了
着急慌亂間魚蔓雲也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替劉元進寬衣解帶,取了一把匕首,對着燭火烤至通紅,一咬牙就尋着箭身,挑出一枚他肩上一枚箭頭。這箭頭一經挑出,一股黃膿血水自創口直溢出來,源源不絕。原來劉元進一路無暇處理傷勢,背着這些鏽濁箭頭奔逃至此,不少傷口已開始潰爛生膿,深部肌骨業已腐敗染黑。魚蔓雲也從未見過如此傷勢,不知所措,她隻得于其傷口上敷了一些普通的金創藥,便包紮起來,可她怎知這些腐肉不被剔除,積膿成毒,一旦入血,隻會教劉元進的命喪得更快。
魚蔓雲忙了一日,總算依此法一一拔去劉元進身上箭頭,包紮完畢,她再看劉元進,仍是面色蒼白,迷糊不醒。魚蔓雲将劉元進扶到床上,她能做的也都算做盡,亦是對得起劉元進了,接下去也隻能聽天由命,看劉元進自己的造化了。想到此處,魚蔓雲輕歎一息,如今劉元進失勢,自己報仇之事又顯得渺茫,往後何去何從,彷徨無措,她不禁一陣惆怅,而後獨自歇息去了。
當夜魚蔓雲正熟睡之中,忽被劉元進一聲慘呼驚醒過來,循聲望去,隻見劉元進翻身坐起,一臉驚恐之狀,哆嗦着泣聲說道:“管老弟,是大哥錯了,大哥對不起你啊!”原是劉元進做賊心虛,昏迷之間又見管崇厲鬼前來索命,才至驚破噩夢,翻起身來。管崇之事魚蔓雲也聽過些閑言碎語,隻是當時無心過問真相,隻是聽過作罷。此刻聽劉元進如此一說,她方知這管崇之死與劉元進确實有關,想到管崇對義軍也算忠心耿耿,與劉元進又可稱情同手足,竟也含冤枉死,以此又想到自己父親也是同樣遭遇,劉元進與楊廣同是如此卑劣,她心生鄙夷,一股怨恨目光直投過去。
但當下劉元進半昏半醒間,目光渙散,顯然神志有些錯亂,幾近瘋癫,他哭了幾聲管崇,轉而又猖狂獰笑而道:“朕乃大羅天玉清元始天尊親示真命天子!朕乃是萬歲!萬歲!萬萬歲!”不料劉元進至此還作着皇帝夢,此言不堪入耳,魚蔓雲于一旁實在聽不下去,也不再去理劉元進,她這就起身獨自出屋而去。
魚蔓雲走出小屋,在村中徘徊一陣,及至村口,乍見夜色中兩名隋兵自村前小道而來,她大吃一驚,料得必是王世充已尋至此處。她正要躲回村内,兩名隋兵也已瞧見了她,見她神色慌張,行迹可疑,立刻抽出長刀奔上前來。現下無處可避,魚蔓雲便佯作緊張害怕,待隋兵正走到面前欲問話,她突然間猛沖上前去,順勢舉手便去奪隋兵手中大刀。這一出手攻其無備,兩名隋兵猝不及防,隻一眨眼間,尚未看清她來路,已被奪去長刀。也是魚蔓雲知道要是走脫隋兵回去報信,必将引來追兵,她搶過大刀,不由分說,左右一砍,即将兩人劈倒在地。
魚蔓魚斬殺兩名隋兵,想這二人既能尋到這裡,王世充也終會尋來,此間還是不宜久留,她立刻轉身回屋,欲喊劉元進一同離去。魚蔓雲剛入屋内,見劉元進仍是半瘋半癫地說着胡話,喊了數聲也不着應。也是此前知道了劉元進害死管崇而教她心生厭惡,她與劉元進非親非故,前去投靠無非也就是想借義軍勢力報仇,如今這一路帶着劉元進亡命跑到這裡,又替其包紮了箭傷,也算仁至義盡了,亦無必要為其枉送性命。想到此處,魚蔓雲向村内鄉民讨了些食水,留給劉元進,此後她便取了自己的馬,獨自出了村去。
這兩名隋兵,确實王世充所遣搜山之人。王世充待到晚間各路分隊回來報果,均是一無所獲,再清點人數時,見獨少了這兩人。王世充又等了數個時辰,仍不見這兩人蹤迹,就知道其中必有蹊跷,于是他便帶上人馬,沿着兩人此前所走方向過去,走過一段山路,又見一條隐秘小道,似乎不久前有人經過痕迹,他又循着這些蹤迹探去,終于教他找到苎羅村前。遙見兩名隋兵橫屍于地,王世充即知劉元進多半就在村内,他便立刻讓軍士散開,将山村團團圍住。
時值夜深人靜,村内鄉民清夢被隋兵圍村的嘈雜聲響擾醒,尚不明就裡,有膽大的便出來看個究竟。此刻隋兵一隊人馬數十人氣勢洶洶地闖入村中,随手就将出門之人抓着,一連捉了數個鄉民,拖到王世充跟前。王世充睨眼瞟過這幾個村民,一聲獰笑,抽出長刀就往其中一人劈去,其餘人等見狀,大驚失色,但聞慘呼一聲,那人已被王世充砍作兩截。王世充劈死一人,一揚手中大刀,惡狠狠地對衆人說道:“有見過一男一女兩個反賊來過的嗎?說得出下落的,可以活命,說不出的,嘿嘿!”說着大刀一揮,又朝那村民屍身呼呼剁了兩刀過去。衆鄉民見他如此兇殘,若見惡煞,個個心膽俱裂,魂飛魄散,更有甚者,哆嗦一陣,屎尿齊流,兩眼一翻,徑自昏死過去。這其中自有見過劉元進之人,隻是眼前情形駭人可怖,早被吓得魂不附體,如何還說得出話來。
王世充見無人答話,又是冷笑一聲,眨眼間舉刀又斫翻一人,再亮起大刀,威脅村民。明晃晃的刀鋒之上盈滿鮮血,直攝衆人三魂七魄,此時終有一人顫抖出列,結結巴巴指出劉元進所匿小屋,王世充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帶了幾名隋兵走到屋前,二話不說,便破門而入。
這小屋原為楊玄瑛獨處之所,自然也不大,一眼就能望盡。王世充率衆沖人屋中,屋内卧榻映入眼簾,隻見劉元進倒在塌上,雙眼愣視着天花闆,一動不動。王世充着人上前一探,發現他早已通體冰涼,哪還有半分氣息。原來魚蔓雲替劉元進包紮了傷口,反至腐肉膿血淤在體内,加重了他傷勢惡化。而劉元進當夜驚醒噩夢,隻是回光返照,此後魚蔓雲一走,劉元進無人照料,不久膿毒發作,氣絕斃命。回想自天目山揭竿而起,幾與大隋劃江抗衡,及至絕情逼死管崇,倉惶敗走天目山,落魄逃亡會稽郡,縱劉元進再是後悔不甘,南柯夢醒,一切是非榮辱,對錯功過,隻這彈指瞬間,便化煙消雲散,除了一副枯骨,不再留一絲痕迹,這正是:
槐夢凋殘,過眼竭殚,
浮華轉瞬,枯骨流寒。
一夕魂渡,奈何橋前,
三生榮辱,盡落忘川。
王世充見賊首已死,大局已定,想吳郡雖還有殘兵三萬餘,可群龍無首,破之不再話下,他心中一塊大石總算落地,便命人收了劉元進首級。眼下雖然仍不見魚蔓雲,不過擒殺賊魁首功到手,想她一個女流也成不了氣候,王世充也懶得去找她浪費時光。也是王世充自江都欲巴結魚俱羅遭辱以來,處心積慮,機關算盡,至此總算九轉功成,如願以償,他心花怒放,滿心得意之餘,當即修書作表,遣人連同劉元進首級一起送往高陽隋帝那裡去邀功請賞。
既然村中之事已了,王世充還要趕去吳郡收官,無暇于此逗留。他走出屋外,無意間又見到倒在地上兩具村民屍體,覺得甚是礙眼,他便随手一揮,輕描淡寫說道:“這夥亂民窩藏賊首,必是叛賊同黨,依律當誅,一個不留,都給我砍了,将此處燒為平地!”令聲一下,隋兵立刻四散開來,紛紛打起火把,縱火燒屋。村内都是草廬,一點即燃,不消片刻,整個苎羅村即陷入一片火海。熊熊火光之中,隋兵奔逐砍殺哭喊逃散的村民,即使老弱婦孺,寒刃亦是毫不留情,冷冰冰地一刀一個劈去,但見殷血漫天飛濺,與閃耀赤焰交輝,映出王世充心滿意足離去的背影,猶在得意狂笑。
再說楊玄瑛在昭明洞中,一直等到東天目大火散去,此後又等了一日,這才出洞下山。如今隋軍圍兵業已撤去,看來浮玉寨已被攻破,想到不論王氏父女用了什麼手段,這江南之亂也算平定了,兵禍既息,若隋帝不再一意孤行征遼,江南或許就此太平了也說不定,她心懷期待,便往南奔會稽山過去。
這一路南下,直到自臨浦入山,穿過山道,沿着浣紗溪走去,看兩岸還是漫山霜葉,秋風掠過,吹落一地绯紅,滿坡盡染朱妍,不禁心醉神怡。楊玄瑛懷揣憧憬,隻想快快回到苎羅村中,也就加快了步伐。可眼看苎羅村就在前面山道彎後,忽有一股焦味雜着腐氣迎面撲鼻而來,直教人揣揣不安,霎時間,讓她心生忐忑,恇怯不前。惶恐之心驟起,她也不敢再往下想,若寒蟬僵鳥,卻足原地,直至呆立猶豫許久,終還是極不情願地邁步向前走去。
及至她戰戰兢兢轉過山彎,一片焦土殘片赫然映入眼簾,于明山秀水環抱之下,彌目瘡痍狼藉,亦顯格外突兀,教人莫敢直視。昔日清恬山村,靜谧草廬,方外之地,桃源之境,一炬之間,如陽焰,如聚沫,如谷響,如幻虛,隻化作滿地黑灰,融作廢墟一片。盡管早有心理準備,這情景傷心慘目,立時令她五内具崩,肝腸盡斷,隻覺心寒鼻酸,卻是欲哭無淚,正是:
俄然花落斷滅空,桃源路絕失影蹤。
欲問追思今何在,化作淚幹穿凝瞳。
楊玄瑛一片茫然,孤立于苎羅村前,正茫然所措,忽聞背後有人說道:“如今海内國步艱難,烽鼓不息,楊姑娘如何能夠置身事外,以一葉障目,求這一隅安身?”這聲音聽得耳熟,楊玄瑛回頭望去,說話者卻是當初救她逃出洛陽城的獨孤彥雲,而魚蔓雲也同在他身旁。獨孤彥雲見楊玄瑛回過頭來,又說道:“當日伊阙窟一别,不覺已有數月。楊姑娘曆經董杜原戰敗,絕望之下心生疑慮,也是人之常情,但今來這江南一番漂泊,想必心中應已有答案解惑了吧。”楊玄瑛聽罷,又回頭望着苎羅村一片殘垣,一時間,董杜原上慘敗,李子雄、韓式锷、楊玄感相繼慘死,洛陽城内目睹的誅連九族與被賜“枭”姓,盡皆浮上心頭,現而今連僅有的安身之所,亦作灰飛煙滅,她越想心中越是怨恨,不禁切切咬牙。
此時獨孤彥雲又說道:“如今江南大局已定,隋帝在高陽,仍是不顧百姓死活,又在征伐民夫,集結東征大軍,打算三征高句麗。大隋氣數已盡,若要撥亂救世,正值此時。”無論當年楊素是否真心助楊廣登基,都早已作古,那楊廣有才無德确是不争事實。當前天下大亂,兵連禍結,隻要楊廣不倒,終無太平甯日,要求一隅安身,不過癡心妄想,想到此處,國恨家仇一道湧上心頭,楊玄瑛終于暗下決心,誓要推翻暴君,另立明主。可當初兄長起義慘淡收場,陰影仍揮之難去,于是她說道:“如今小妹勢單力孤,推翻昏主之事又從何談起?”獨孤彥雲說道:“在下受楊姑娘故人所托,前來江南尋找姑娘,幸得前些日遇到魚姑娘,聽她一說,知道楊姑娘必來此處,果然真是找到了楊姑娘。如今請楊姑娘共赴太原,自有各路英雄齊商大計。”獨孤彥雲說到故人,可楊玄瑛此時孤苦一人,舉目無親,這故人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是誰,于是她問道:“未知公子所說之故人是誰?”獨孤彥雲笑道:“去了太原見過,姑娘自然就知道了,此時還容在下先賣個關子。”楊玄瑛見他不願說破,也就不再多問,說道:“既是如此,就勞煩公子引路。”獨孤彥雲聽罷,點頭一笑,一旁的魚蔓雲又牽上一匹馬來說道:“妹妹,這馬也準備好了,事不宜遲,咱們就出發吧。”楊玄瑛跨上馬背,不禁又回頭望了一眼苎羅村殘骸,會稽山中已無留戀之處,可江南仍有眷顧還放不下心頭,不過此時她别無選擇,眼見獨孤彥雲與魚蔓雲已催馬離去,她也隻得收拾心情,轉過馬頭,嬌叱一聲,揚起馬鞭,直追二人而去。
然與此同時,王世充在會稽山尋到劉元進屍身,已是大功一件,不過吳郡尚有朱燮與殘軍三萬,江南叛亂餘波未平,王世充又連夜折往北去,于湖州追上宇文博等人,與其彙合,王婉兒竟也在其中。此後王世充清點了淮南軍人馬,經東天目浮玉寨鏖戰,死傷慘重,僅餘不足萬人。若以此兵力攻略吳郡,顯然有些困難,不過王世充似乎已是成竹在胸,他将大軍領到太湖南岸,營于烏程縣郊,已可與朱燮所在的蘇州城隔湖相望。
至于吳郡義軍方面,當時朱燮回到了蘇州,假意率軍去救援東天目,卻故意行進緩慢,拖延時間,一待東天目敗報傳來,他立刻順理成章地接手義軍。朱燮本想趁王世充與浮玉寨兩敗俱傷機會,過去一舉擊潰王世充,可就這節骨眼上,長江南岸急報傳來,江都的宇文兄弟二人,得知王世充宣城、東天目兩捷、江南叛軍已是強弩之末後,終于按耐不住,宇文兄弟怕王世充獨領戰功,便率軍渡江南下,以期分上一杯羹。他二人手頭兵馬于江都以逸待勞已久,一經南下,迅速攻克了延陵,以迅雷之勢,如狼似虎,如火如荼,直驅蘇州。朱燮如意算盤落空,隻得半途匆匆趕回吳郡,堅壁清野,嬰城固守蘇州城。不過此時北有宇文兄弟駐軍于毗陵,南有王世充駐軍于烏程,蘇州腹背受敵,也是孤城一座了。
朱燮意欲接手義軍自立門戶,可此事遠非他想的如此簡單,畢竟他非吳越人士,是個外來和尚,其聲望又遠不及劉元進、管崇兩人,他此前于軍中也隻是擔任軍師一職,如今一躍成為義軍頭子,一時間還難以服衆。原本若是沒有宇文兄弟南下,朱燮跑去天目山和王世充大戰一場得勝,倒也可樹立威望,可怎知出師未捷,又被逼回蘇州,還被隋兵南北夾擊陷入被動局面,軍中自然也起了一些騷亂,有不服朱燮之人蠢蠢欲動,背地裡說起他的流言,如此一來,再加上天目山劉元進戰敗身死之噩耗,義軍士氣頹靡,人心惶惶,與此前宣城情形,竟也是一樣了。
王世充正是看出了這一點,他知道宇文兄弟南下隻為分些戰果,做個樣子給隋帝看而已,王世充也不指望他兄弟二人會全力攻城,隻是借其骁果衛據毗陵震懾蘇州城的壓力,命人前往城下,将招降書紮在箭上紛紛射入城内。這書上說朱燮叛變至劉元進兵敗身死天目山,又說如今賊首劉元進業已伏法,隻要城中交出朱燮,其餘人等便可免罪,既往不咎,賜金糧供其返家雲雲。這份勸降書一入城内,反響強烈,原本天目山一戰隻有朱燮一人生還,就教人生疑,現勸降書上又說朱燮叛變,怎教人不信。況且當初劉元進号稱十萬人浩浩蕩蕩西進對戰王世充,尚且全軍覆沒,此刻隋兵夾擊而來,勢如水火,蘇州義軍更無信心迎戰,有膽小怕死之人,已連夜叛逃出城,投奔隋營。面對士兵叛逃,屢禁不止,朱燮也無計可施,隻能将抓住的逃兵,拉回蘇州城内當衆依軍法斬首,殺雞駭猴,以儆效尤。可這番舉動,無異飲鸩止渴,附子療饑,非但不能立威,反而更是亂了軍心,叛逃之人,隻有增無減。
而那些順利逃生者,奔到隋營,王世充皆委以厚待,好吃好穿,又當着衆人之面在太湖畔的善琏寺内焚香禱告,于佛祖座前立誓,答應隻要義軍獻出朱燮首級、繳械投降之時,便可得金銀返家。這消息一經傳到蘇州城内,義軍将士見異思遷,無人願再追随朱燮枉送性命。積羽沉舟,義軍士卒軍心動蕩,終至一場兵變爆發,那夜兵将群起發難,蜂擁沖破朱燮住所,将其斬殺,取了他首級,連同請降白旗一同懸于蘇州城樓上,打開城門,請王世充入城納降。
可面對義軍開城請降,王世充卻并不急着入城,他又遣使入城告之道:降兵人數衆多,于城中不易清點人數及分發金銀,令降兵出城前往西南太湖沿岸筆格山下黃亭澗,于那裡處理受降事宜。另又稱已備好金銀,一旦納降清點結束,願意加入隋軍者可直接入伍,不願參軍者就可領盤纏回去與家人團聚。自義軍宣城、天目山戰敗以來,蘇州已是阽危之域,外有大軍壓境、兵臨城下,内有朱燮酷法嚴刑、兇厲鎮壓,城中人人自危,朝不謀夕,坐卧難安,如今王世充不但答應納降,又願意既往不咎,分發金銀,義軍降兵聞之,如釋重負,轉憂為喜,這便與王世充約定時日,前赴黃亭澗去。
這一日,天色陰沉,凄風凜冽,下起淅瀝小雨,霪霖霏霏,霿霧茫茫,催人肌涼。筆格山位于太湖沿岸,山勢不高,山頭一道澗水順流而下,沖出一個山谷,彙入太湖,正是黃亭澗。此刻澗谷經秋雨濕潤,彌起一層昏沉浮岚,雰霭朦胧,煙水莽蒼。雖然天氣凝寒傷人,可義軍降兵卻是個個興奮,喜逐顔開,想到此事一了,便可歸鄉,心生暖意,自可抵禦嚴霜。降兵自東面入谷,沿澗水一路過去,隻見澗谷并不深,兩岸也并非懸崖,隻是陡坡,隋兵分列半坡之上,個個神色肅穆,嚴陣以待。待降兵行抵澗谷深處,為前方一堆亂石攔住去路,衆人便停了下來,再往另一面山坡望去,坡上築有一個高台,王世充、王婉兒、宇文博、司馬德戡等人都在。
降兵至此皆安靜下來,派出代表前來與王世充交涉說道:“王大人,我等請降三萬餘人已齊聚至此,還請王大人清點過後,依約開恩放我等離去。”說着便跪倒在地,身後降兵也紛紛跟着伏地而拜。可王世充見狀,卻哈哈大笑數聲說道:“爾等做出造反這等大逆不道的事來,竟然還敢妄求本官開恩?”說罷他面露猙獰,揚手一揮,厲聲喝道:“爾等亂階,個個死有餘辜!來人,将這些賊寇全部坑殺,莫留活口!”這話一出口,莫說谷中降兵個個愕然失色,就是身旁王婉兒、宇文博、司馬德戡等人也是大吃一驚,誰想到王世充将降兵誘到此處,隻為坑殺,不為納降。
澗谷下面降兵聞言,依然難以置信,為首之人一臉愕然,還說道:“王大人可是于佛祖之前立過誓,不殺我等!”話音未落,谷後轟隆數聲,已有落石填死了澗谷出路,兩岸坡上又湧出隋兵,一言不發,鏟起早已準備好的泥土就往谷中填去。而王世充猶高高在上,張狂笑道:“本官就是佛祖,今日就渡爾等脫離苦海,往生極樂!”說着他仰首哈哈大笑起來。笑聲盈滿澗谷,來回激蕩,刺耳揪心,此時衆人才知王世充并非戲言,他處心積慮已久,根本從未有過納降意思。王婉兒在一旁拉住王世充勸道:“自古以來,殺降無道,爹爹如此倒行逆施,恐遭天譴報應,還是趕緊收手!”宇文博見狀,也同上來勸說。王世充一擺手,不以為意地笑道:“婉兒不必擔心,這等濺民造反,此刻雖降,待我一走,又會聚衆作亂生事,當殺一儆百,永除後患。”王婉兒見勸說無用,這慘景又不忍目睹,她哼了一聲,轉頭拂袖而去。
此刻降兵擁在谷中,見隋兵填下泥土滿天而落,數萬人亂做一團,紛紛向兩岸山坡爬上去,隻欲脫身。可降兵都是手無寸鐵,尚未爬上山坡,就被上面隋兵居高臨下用槍戟一個個紮落下去。一時間,哭嚎之聲,咒罵之聲,嘹唳之聲,呻吟之聲,此起彼伏,萬人長恸,凄凄喪号震天裂谷,黃亭澗下化作一片阿鼻地獄。所謂“阿者言無,鼻者名間,間無暫樂,故名無間”,地獄縱橫八萬四千由旬,即堕于此,一劫之間,受苦無間,上窮碧落,下盡黃泉,隻見冥冥青黑,暗無天日,無數冤鬼悲魂,如墜萬劫不複,難覓生死輪回,力竭掙紮,聲撕啕嗷,一副慘怖,教人驚心悼膽,顫栗駭然,這正是:
阿鼻落迦起荼熬,聲聲凄唳嘯風饕。
萬千怨鬼誰來度,驚惑佛陀嗟無着。
宇文博瞧見,饒他也是久經沙場,看慣血腥之人,亦是觸目驚心,皺眉蹙額,他實在看不下去,又來勸道:“這些人既已投降,還請王大人網開一面,放其一條生路!”王世充卻擺手一笑,命人取上一盤酒水,拿起其中尚未開封的一壇酒,硬是塞入宇文博懷中,說道:“這酒乃是會稽名酒,百年陳的女兒紅,入口香醇,沁人肺腑,将軍乃是北方人,想必未曾喝過,不妨一試。”說着他另取一壇,自斟一杯,一飲而盡,還贊道:“好酒!好酒!如今江南叛亂平息,隋帝前日已有旨來,加封本官為鄭公,令兄化及為許公,令兄智及與将軍,也已封侯,如今大功告成,将軍應該高興才是。來,本官敬将軍一杯,祝将軍宇文一家飛黃騰達,前途無量!”說罷他也不待宇文博答話,又放聲狂笑,自飲自歡,隻留宇文博僵立在那,去住兩難,捧着那壇女兒紅酒,盱衡厲色,卻束手無策。
王世充在山坡這邊正自狂歡,筆格山巅卻又有三人伏于林中,也同看着這副慘景,正是楊玄瑛,魚蔓雲與獨孤彥雲。那日她三人走出會稽山,本可徑自走西北渡長江去,可這江南之地仍有眷戀教楊玄瑛惦念不下,天目山中兩人誓約依舊猶言在耳,她這便找了個借口,想往北經吳郡過去渡江,盼着若是能遇到宇文博,就算不能勸得他同去,有些話也總得當面說清楚。三人一路前往吳郡,途徑太湖東岸,得知蘇州兵變,朱燮被殺,義軍餘黨開城投降,亦知江南劉元進這場叛亂,算是徹底平息了。但楊玄瑛正欲找機會去尋宇文博,三人忽遇義軍降兵聚衆出城往筆格山過去。三人頗為好奇,便悄悄尾随于後,待降兵入了黃亭澗,這又攀上筆格山頂,想要看個究竟。那知三人爬上山頂,看到的卻是這般慘絕人寰之景,皆大為震驚,若非親眼目睹,誰會相信王世充竟然背信棄義,坑殺這批手無寸鐵之人。
雨霧蒙蒙,澗底情形若隐若現,可慘呼之聲卻是源源不斷自谷底而來,神人共憤,楊玄瑛聞之,發指眦裂,若非隋兵勢衆,她恨不得沖下山去救人。而此刻她又注意到澗水對岸山坡高台之上,宇文博與王世充兩人正立在當中,朦胧之間雖看不清兩人神情,卻也瞧見一個正自斟自飲,一個立在邊上無動于衷。看到此處,楊玄瑛心中一涼,頓生凄怆,幾曾想到宇文博也是如此冷漠無情,面對此暴行劣迹竟仍然還能這般泰然自若,作壁上觀。她心中五味雜陳,轉而又想到與王婉兒的結義,也不過為人家利用,由始至終被人玩弄于股掌,人世情義蒼涼虛僞如此,胸中雲慕雨意立碎一地,昭明洞中那句“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如當頭喝棒,猛然擊破所有幻想,竟發現自己已無愛恨之念,心境平靜如常,她當即起身,于獨孤彥雲、魚蔓雲二人冷冷說道:“走吧,不必耽誤時辰了,太原路途遙遠,趕快上路吧。”這正是:
幻滅逐沫流,心凋餘念休。
宿情一朝斷,往生無眷留。
再說王世充于黃亭澗坑殺降虜三萬餘人,亦教宇文博震驚,他屢勸無效,也無能為力,隻能望着這幕人間慘劇興歎。至此吳郡叛亂終于平息,宇文博也收到家書,讓他回高陽準備三征遼東,可一路走出蘇州城,想到王世充所為令人發指,自己守護着的,亦是神魔難分,他惘然若失,渾渾噩噩,不知覺間竟獨自往南走去。直至入了會稽山中,又到苎羅村前,一片廢土焦墟赫然聳現,這滿地枯灰之間,還哪有楊玄瑛的人影。當日天目山中,隻是萬般無奈之下,宇文博才答應她,可如今回到此處,竟見村毀人去,滿目盡是瘡痍,雖不知曾發生了何事,卻曉得楊玄瑛不會再回來了,一想至此,他心中不禁泛起一陣酸楚,竟是從未有過的悔意。
心亂如麻,惆怅至極,宇文博記起囊中尚有一壇女兒紅酒,便拿了出來,一飲而盡。這女兒紅酒乃是會稽一帶富家生女、嫁女的必備之物,酒香撲鼻,醇柔綿爽,可一經入口,卻覺酸甜苦辣辛澀,六味居全,一如千愁萬緒,湧上心頭,那日秋夕月下,楊玄瑛獨坐溪前樣貌若隐若現,卻似幻像飄渺,經不住一絲雨打風吹。而此刻,會稽山頭紅葉依舊,浣紗溪水清洌如往,卻隻留餘憶空缭茕身孑影,滿天霏霂潇潇,四野冽風瑟瑟,忽然夾帶落下幾點霜葩,原來這不經意間,已是秋盡冬來。這正是:
潇潇霏霂催寒凜,薄霭沉天盡。
江南一夜卷秋風,遍野落霜飄槭映山紅。
憑欄問醉女兒酒,潸淚傷豆蔻。
回攀會稽覓初衷,不見浣紗羅绮繞青淙。
【卷二·吳會秋風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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