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記憶(兩則)

【鄭重聲明:原創首發 文責自負】

大醬(之一)

我還沒有上學,就知道我即将要去的學校有一個大醬。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我并不知道,也沒人告訴我。反正已經上了學的孩子都這樣說,我也就這樣說。一直到我去報名,才知道,大醬是一個人的外号。

他是學校的校工,胖、矮、敦實。過了很久,差不多十年吧,社會上有電視機了,我才發現,大醬和說相聲的馬季先生長得非常像。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當年,我隻覺得,這個傳說中的大醬,确實名副其實。你想想吧,從門市部的敞口壇子裡被㧟出或大或小的一坨,是不是挺像他的?矮、胖、敦實。

可是他在大孩子們的嘴裡,卻是惡魔一樣的存在。

真是奇怪,我沒感覺到他有什麼可怕。

那時候沒有校長,學校的一把手叫革委會主任。全校隻有革委會的範主任叫他老黃,其他的人,不管是老師還是學生,都叫他大醬。

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打電鈴,門房的牆上有一根長長的細繩子,從房頂垂下來,吊在門後,一到點,大醬就把繩子往下一拉,“叮鈴鈴…”清脆的鈴聲響起了,操場上的學生就飛快地向教室跑去。不管你在幹什麼,是在踢鍵子,還是跳房子,還是踢皮球,都得往教室跑去,規規矩矩地坐在座位上,等待第二遍鈴聲“叮鈴鈴”地響起。這時老師就會踩着鈴聲進來,手裡端着教案,教案上放着一盒粉筆和一根教鞭,小同學們最害怕這根教鞭,大一點的倒無所謂。大家昂首挺胸地坐好,等待開始上課。

二年級時,我喜歡上了打籃球,雖然投起的球永遠夠不着籃框,但是我們依然打得有聲有色。我把其他的遊戲都放棄了,每節課的課間都去籃球場。

有一天,不知為什麼,我來到籃球場時一個人都沒有。我原地等了好久,都不見有人來。我隻好在籃框下做投籃的動作。空手比劃沒有感覺,我就把頭上的帽子,那時候的人都戴帽子,成年人大部分是軍帽,也不知道哪來的這麼多軍帽。我們小孩的肯定不是軍帽,但大部分也是軍綠色的。我就拿頭上的帽子當籃球,成功地将帽子投進了籃框,這于我而言,是生平第一次。我樂此不疲地在籃框下一次又一次地拿帽子投籃,幾乎是百發百中。我忘記了時間,等到被人一把将帽子搶走時,我才發現操場上一個人都沒有了,隻有大醬正惡狠狠地瞪着我,帽子也被他攥成了一團,我心疼地想搶回來,卻被他推倒在地,然後揪着我的耳朵,往傳達室走來。我的耳朵像着火了一樣燒痛,在他的大手下,我歪着腦袋,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走,心裡充滿了屈辱。

大醬除了打鈴,還燒着一個茶爐。一個類似平躺着的油桶的東西,上面開着一個方口,方口上是加涼水的水龍頭,側面靠下的地方也安一個水龍頭,這是出熱水的。這個油桶一樣的東西是架空的,它的左右兩側和後面都砌着磚牆,它就懸空放在磚牆上,前面是空的,像個門一樣,下邊生着火。旁邊堆着木柴和黑炭,時不時地要用鐵鍬往門裡面添幾鍬黑炭,保證爐火一直是着的,茶爐的上口就一直冒着熱氣,旁邊的牆上和房頂,挂滿了水珠。

他故意把茶爐房的門大開,然後讓我拿着鐵鍬站在茶爐旁邊,爐火一暗就讓我往裡添一些黑煤。一節課下來,我累得腰酸背痛,滿頭大汗。為了擦汗,拿過鐵鍬的手把臉塗得烏黑。下了課的同學們把茶爐房圍得裡三層外三層,我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我從此就恨上他了,不但恨他,而且連大醬也不吃了,甚至包括各種不同的醬。這件事讓我母親困惑不已,她不知道我究竟為什麼,突然就把醬給戒了。

大醬還有一件常做的事,是挨鬥。那時候經常有集會,比如我國在新疆地區爆炸了一顆原子彈,或者歡迎柬埔寨的賓奴親王訪問蘭州,還有就是抗議美帝國主義的走狗以色列侵略巴勒斯坦,我們就要進行集會。我們非常喜歡這樣的活動,我們排着整齊的隊伍,雄赳赳氣昂昂地去五公裡外的萬人大會場開會。我長大後還去看過萬人大會場,那是一塊很大的空地,雜草叢生,礫石遍地,顯得荒涼無比。但是在那個年代,我們覺得這地方神聖無比。

路上全是圍觀的群衆。我們舉着花花綠綠的小旗子,這樣的小旗子那時候很常見,就是一根一尺多長的、細細的竹棍,上面用漿糊粘上一小塊或長方形,或三角形的紅、黃、藍、綠的彩紙,紙上寫着各種各樣激昂的口号。我們跟着隊伍向前走,還要使勁看打頭的大紅旗,隻要打頭的大紅旗往上一舉,我們就亂七八糟地舉起手裡的小旗,大聲喊着:“打倒美帝!”、“打倒蘇修!”、“打倒勃列日涅夫!”、“堅決支持阿拉法特!”。每個人都驕傲得要死。

這時候,主席台上照例要站着幾個戴尖尖高帽子的人,雖然不知道他們是誰,但是他們是階級異己分子,這是每一個人都知道的。雖然這句話我經常記不住,但是不妨礙我們對着他們揮舞着旗子,喊激烈的口号。他們照例連頭都不敢擡,而這些不敢擡頭的家夥中,照例有我們學校的大醬。這是我心裡最舒服的一天。

大醬似乎對這些事沒有所謂。他一開完會,就去學校的花園裡澆水、修剪樹苗,把一排排榆樹剪得整整齊齊,頭頂平平的,就像我們一樣。我非常讨厭全校統一的小平頭,覺得難看極了。

剪完樹以後,他就拿着一把大掃帚,“呼啦、呼啦”地掃操場,地上的東西,不管是廢紙還是鉛筆頭,或者玻璃球、毽子上的雞毛,都被他無情地掃到了操場後面的垃圾坑裡去了。

恍然大悟的我才知道,操場為什麼從來不髒呢。敢情有人在打掃。

“什麼呀?你知道個屁。”大孩子們嘲笑我,“廁所也是他在打掃。”

“為什麼?”

“他是國民黨的大醬。”

“蔣介石會吃他嗎?”

“什麼呀?”我的無知引來了更多的笑聲,“他是大将,打仗的大将,不是吃的大醬。”

“什麼?他是這個大将?就是沙和尚的那個卷簾大将的大将?”

“對啊!”

我徹底懵了,他怎麼會是這個大将呢?就他這樣的?矮墩墩、肉呼呼、慢吞吞的?大将?!别說比沙和尚了,唐僧都比他強啊。

難怪國民黨陷進了人民戰争的汪洋大海,他們的大将竟是這個樣子?活該被趕到了台灣。

我家的炸醬面算是正常了。他帶給我的屈辱,卻一直憋在心裡。

大将和學生最直接的關系,就是打上課鈴、下課鈴,再就是打掃操場和廁所。可是你不打掃,有什麼關系呢?哪個小學生會怕髒呢?他們不要制造髒東西出來就不錯了。至于燒開水,那是給老師燒的,根本沒有一個小學生有喝水的杯子。實在渴了,把嘴對着自來水的水龍頭下面,狠狠灌幾口就行了,也沒聽說誰喝生水拉肚子了。

大将和學生們的矛盾,主要是他在抓學生的考勤。這也是大孩子們恨他的原因。他坐在他那間傳達室門口,看到遲到和曠課的學生,就把他們帶到操場中間,冬天凍一節課,夏天曬太陽。然後扭着耳朵送到正在上課的教室裡,在老師一疊聲的感謝聲裡離開教室,頗有一種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潇灑。

自從讓我在茶爐房裡幹了半天活後,大将似乎開竅了,從這天起,所有犯到他手裡的學生,男的燒茶爐,女的掃操場。

然而,讓他始料未及的是,男同學對燒茶爐趨之若鹜。其實自從我戴着一張花臉回到教室之後,男孩子們就羨慕不已,他們争先恐後地在操場上玩着不去教室,争着要去燒茶爐。主要是想抹一臉黑煤。有時候他要押着一隊學生去茶爐房幹活。由于人多,茶爐房的煤炭和木柴有點供給不過來了,他想控制一下,但是,投案自首的小男孩們一天到晚擠在茶爐房裡,轟都轟不出來。在茶爐房裡把自己塗成大花臉,成了大家炫耀的資本,如果哪個小男孩還沒有這個待遇,他都不好意思跟大家玩了。

掃操場的女孩子,就比較沒出息了。她們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地、飛快地掃着,一旦看到有人來,就迅速扔下掃帚,藏進女廁所裡去了。等她們再出來時,掃帚和簸箕往往就不翼而飛了。那時候提倡推倒圍牆辦學校,辦學方針是走與工農兵相結合的道路。雖然圍牆沒有被真正推倒,但是校外的人想來學校溜達是不受限制的。所以,學校的東西很容易遺失,遺失了也不能亂說、亂懷疑,隻能要求學生盡量不要在操場上放東西。

終于,大量遺失的掃帚和教室裡的黑臉引起了學校的注意。老師們也集體向範主任提意見,學校不能奴役學生,讓學生幹校工的活。

挨了批評的大将蔫蔫的,為了表示痛改前非,他給茶爐房的門安了個鎖,誰要再想自由進出茶爐房,就不可能了。這一下,小男孩們比大将都要蔫了,他們是真心懷念以前的那個茶爐房。

大将的生活很簡單,一年一年的,除了打鈴、掃操場、剪樹枝、燒茶爐,間或戴着尖尖的高帽子去挨挨鬥,他基本上沒有什麼事情。現在看來,他活得很簡單,就像隐居一樣。

放寒暑假他也不回家。因為學校隻有他一個校工,放假了,老師、學生都不在,學校的安全沒有保障。所以每年放了假,學校沒人了,他就把自己鎖在學校裡,很少出門。

他回家的時間是開學期間,一個學期兩次,每次兩三天。這兩三天時間,電鈴就由範主任來打。至于茶爐,就暫時不燒了,幾天時間喝不到開水,老師們好像也沒有什麼意見。

今年寒假,學校裡卻有了三個人。除了大将,還有一個女老師留了下來。

這個女老師的家就在學校附近,我很小的時候就見過她,而且經常能夠見到。在我的印象裡,她好像一年四季都在懷孕。她在我心裡,永遠都大着肚子,挺胸朝天地走路。

“現在國家有政策了,一個少、三個多、兩個剛剛好。你都有五個娃了,就别生了。”每當範主任這樣語重心長地對她說時,她都一言不發地繞過範主任,一扭一扭地往别處走去,邊走還邊往地上狠狠地吐一口唾沫。

“她不生個兒子,是不會罷休的。”大将小心翼翼地說,生怕女老師聽見。

她“嗵”地一聲絆上教室門,領着學生們念漢語拼音:

啊!喔!額!

衣!烏!魚!

波!坡!莫!佛!

……

她的課講得好。自從打倒臭老九以後,學校的老師都來自于工農兵,文化程度不高。範主任的政治課,也就講講憶苦思甜,從三年級到五年級,講得都一樣,一模一樣,這是已經上了初中的大孩子們說的。一二年級沒有政治課,我們那時候還沒有六年級。

她是我們學校唯一一個會漢語拼音的人。

範主任也拿她沒有辦法,她又是貧下中農。

她每天在講台上上課,她的四個孩子就在講台旁邊坐着,小的一哭,大的就唱兒歌哄她: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來這裡…

同學們就聽不清楚講台上的聲音了。

還有一個,據說是送人了。反正我們誰也沒有見過。

今年寒假,她住在老師的辦公室裡了。因為她又生了,還是一個女孩。為了避免和婆婆吵架,她暫時住在學校,等什麼時候把孩子送人了,什麼時候再回家。

她在辦公室拉了一根繩子,尿布就濕答答地挂在上面,桌子、椅子和地闆上全是水漬,她也不擦一下,一手抱着女兒喂奶,一手拿着一本《金光大道》看,顯得手忙腳亂。

她托大将幫她找個沒有孩子的家庭,把剛生的這個送人。大将寫信,讓老婆在老家幫着打聽一下。

大将老婆就借着這個由頭,從老家跑來了。沒找到要孩子的人,自己也不回去了。氣得大将天天發火,卻把老婆攆不回去。

要開學了,吃奶的小崽子卻脫不了身,女老師急了,把大将兩口子很一頓抱怨。沒辦法,大将老婆隻好先把保姆當上,好讓女老師去上課。

結果,女老師家的孩子全都來了,擠在傳達室裡,每天都發出稚嫩的歌聲: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

急得範主任滿操場亂竄,這該怎麼辦呀?

大将趁着沒人,狠狠地揍了老婆幾頓。揍歸揍,不解決實際問題啊,女老師非要讓大将兩口子把小的送走。誰讓你們答應的?

大将老婆心一橫,我要了,反正我隻有兩個兒子,本來就想要個女兒,正好有現成的,省得自己生了。

範主任對大将兩口子感激不盡,趁着放學,抱兩個、背一個、手上再牽一個,像逃荒的難民一樣,跟着女老師,把一家五口送回了家。

現在,大将老婆也順理成章地把老家的兩個兒子接了過來,連小姑娘一起,一家五口就住在學校了。

這一家人,一點不比女老師家省事,尤其是那兩個秃頭兒子,人手一把彈弓,已經把教室的玻璃打得差不多了。範主任的眉頭再也沒有展開過。

我們上五年級了,明年就要離開這個學校,去五裡外上中學了。

一開學,見了很多陌生的面孔,下放的老師回來了。本來教我們的工農兵老師全都不見了。我們再也沒有見過他們,包括範主任和教拼音的女老師。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學校裡沒有革委會了,也沒有主任了,現在的一把手是校長。

大将還是打上課鈴、打下課鈴、掃操場、掃廁所、燒茶爐、剪樹枝。不過他也很久都沒有再戴過尖尖的高帽子了,我們也很久沒有去遊行了。那些彩紙做成的小旗子,就像上輩子的事一樣。

不過,學校的玻璃卻再也沒有被打破過,大将的兩個兒子已經是小學生了,他們被新來的老師調教得服服帖帖,再加上嚴厲的校長讓大将賠了幾次錢,大将一家終于靜悄悄了。有點像城裡人了。

另外安靜下來的是那個女老師的女兒們。她們分别在一年級到五年級的各個班裡,大的再也不會旁若無人地去小的教室裡,幫妹妹系鞋帶、提褲子、穿衣服,甚至擤鼻涕了。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然而,有一天,從來不讀書看報的大将,卻拿着一張報紙,神神叨叨地滿學校亂竄,“我要平反了,我要平反了…”

他見人就拿着報紙給他看,“看看吧,我不是大将,他才是,他才是…”

連學生他都不放過,語無倫次地說:“我不是大将,他才是…我要平反!”

報紙上刊登着一張照片,照片上有很多人,下面的内容是“為促進祖國統一,黃埔軍校同學會成立。”

校長奇怪了:“這跟你有什麼關系?”

他憤怒地舉着報紙,一反平時見了校長的局促,對着校長咆哮:“這個人,看清楚了,中間的這個人,他叫黃維,他是國民黨的大将,我他媽叫黃偉,我不是、我不是大将。我要平反。”

從此以後,大将就天天找政府部門,找教育局,找校長,他要平反。可是,經過各級部門的調查,找不到大将被打倒的證據。沒有被打倒過,何來平反一說?

“不行!”大将不幹,他認識的領導多,他一個一個地找,“我當年就在你旁邊,你戴高帽子,我也戴高帽子;你坐噴氣式,我也坐噴氣式。你平反了,我卻平不了反?為什麼?”

他天天戴着尖尖的高帽子,坐在學校的大門口,鈴也不打了,水也不燒了,樹枝也不剪了,一天到晚就這麼坐着。一直到我小學畢業,他還在那兒坐着。

火車(之二)

“哐-當-當、哐-當-當…”,火車的聲音,由遠而近,“嗚—!哐當哐當哐當…”。

聲音像河裡的波紋,嘩地上來了,又嘩地下去了。

火車也一樣,哐當當地近了,又哐當當地遠了,隐隐約約聽到“嗚…”,火車頭上的大燈亮得像太陽,照得地下的一根稻草都看得見。大燈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近得讓人覺得有些心慌時,它卻呼嘯而過,離人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投入到更深沉的夜裡。唯獨隐約的哐當聲,還在耳邊不停地響着,不知是幻覺還是現實。

天地都睡了。鐵道邊,綠樹成蔭。夏天,蛙叫蟬鳴;冬天,朔風呼嘯。鐵軌的撞擊聲,規律的、悠遠的,在空氣中一點一點地擴散,直至虛無。我常常在想,這樣的聲音,會飄渺到哪裡呢?

半夜、三更、子時歸,它最終會消失在哪裡呢?

我跟着爺爺在鐵軌上走着,他邊走邊用手裡的長把鉗子夾出枕木下、道渣石裡的煤渣,扔進斜挎在肩上的帆布包裡。陳舊的帆布包上隐約能看到三個人頭,那是拿着工具、戴着墨鏡的工人;摟着一捆麥穗的農民;扛着鋼槍的解放軍戰士。三個人共同拿着一本大書,“為人民服務”幾個字還隐約能見。

我們這裡出産礦石,都是岩石一樣的巨石,被火車運到其他地方,據說能煉出各種神奇的東西。

對小孩子來說,石頭能煉成金屬,已經很神奇了。而更神奇的是,鐵道上怎麼能生出煤渣呢?爺爺不知道,我更不知道。

我們沿着鐵道一直走,就到了盡頭,爸爸媽媽都在這裡工作。他們把礦車運來的礦石卸下來。所有的礦車都是人在推。每個礦車三個人,推車的人都把頭埋得很深,用肩膀推車,看不見他們的臉,卻能看見蹬在枕木上的腿腳,雖然慢,卻孔武有力,那個力氣是看得見摸得着的。因為礦車在軌道上運行,不會走錯路,所以他們并不擡頭看路。一輛接一輛的礦車,從遠山裡推出來,為了減少坡度,轉了一個大彎來到平地,那緩慢卻堅定的步伐,顯得異常沉重而壯觀。上學後,我在美術課本上看到“伏爾加河的纖夫”的油畫,馬上就想到了他們。

推到地方以後,他們就氣喘籲籲地站在旁邊擦汗,爸爸們就開始卸礦車上的礦石。卸完以後,推車的工人把礦車往回推,這時候他們就輕松了,并不是三個人一起推,而是兩個人跳到礦車裡,讓另一人推着;或者,一邊一個人,輕松地用手推着礦車走,另一個人則袖着手,緩緩地跟着,像個無所事事的少爺。

礦石堆在一個巨大的廣場上,火車的鐵道就像地裡的铧犁一樣,把廣場從中間犁成了兩半,鐵軌低低地躲下面,像犯了錯誤的人,不敢擡頭。

火車“哐當當”地停在鐵軌上,就像鑽進了地道,顯得一點也不威風了。可是等工人們用推車往火車上裝礦石時,才看出來,火車低得那麼恰到好處,工人們在廣場上搭的跳闆,正好擔在火車車廂的上部,工人們通過跳闆,平平地将推車推到車廂邊,推車一傾,礦石就輕松地倒進了火車的車廂。鐵軌哪怕高一點點,推車的人都會很費勁的。

看到這個情景,爺爺不由自主地感慨:“能人啊,真是能人啊!他怎麼就想得這麼周全呢!”

中午了,我們來到了一個簡陋的工棚裡,工棚的地上放着一個碩大的電爐子,爸爸把電爐的閘刀推上,輕微的嗡嗡聲就傳了出來,這是電流的聲音,不一會兒,電爐絲就紅了。媽媽把桌上的飯盒放在電爐子上,拿點熱水倒進飯盒裡,用一雙竹筷子輕輕攪動着飯盒裡的菜,不一會兒,香味就傳出來了。

爸爸媽媽中午回不來家,爺爺不會做飯,社會上沒有賣飯的地方。所以每天中午我們都在父母的單位吃飯。媽媽頭一天晚上多炒點菜,第二天上班時帶着,到中午時熱一下,全家就在這裡吃了。

據說,單位的自來水是工業用水,多喝對身體不好。不知為什麼,這裡的水熬出的粥卻極其美味,很多人都在單位上熬粥喝。也許是有什麼礦物質的原因吧。

我們每天中午飯都是饅頭就菜,喝着美味的粥。饅頭是家裡提前蒸好,我和爺爺帶過來的。

我家開始吃飯的時候,其他工人也開始熱飯了。爸爸照例敲着飯盒讓人:“嗨,辣子雞丁,嘗一嘗,嘗一嘗。”

照例沒有人坐過來:“你慢用,你慢用。我今天是丸子冬瓜湯,泡窩窩頭吃。”

媽媽也客氣:“我昨晚熬了幾條小黃魚,才學着做的,大家嘗一下給提個意見,看做的咋樣?”

“不了、不了,我這點酸菜粉條是前天做的,今兒吃不了就該倒了。”

随着叮鈴哐啷的熱飯聲、吃飯聲、洗碗聲,燒得透紅的電爐子終于關了。大家都頂着一頭汗。有人開始找地方午睡了,閑着的人邊擦汗邊把大開的門窗稍微關一點,省得睡着的人被風吹着。

爸爸的徒弟不睡午覺,他小聲問爺爺:“您一天能拾多少煤核?”

爺爺說:“小半袋。”

“不少了。”直挺挺躺着的王叔突然說道。我以為他睡着了,被吓了一跳。他繼續說:“這一天家裡用煤就夠了。”

“夏天夠,冬天還是不夠。”爸爸小聲插話道。

坐在角落裡織毛衣的張姨說:“我聽說明年就要改内燃機了,如果改了内燃機就沒有煤核了。”張姨老公是礦山的火車司機,她很為這個驕傲,不管說什麼事,都要往火車上扯。

“那不一定,”爸爸的徒弟不相信,“這麼多火車頭,怎麼可能一次性換完呢?礦上有這麼多錢嗎?”

“這不是錢的事,這好像與環境污染有關系。”張姨說。

“一個火車頭,冒點黑煙,就污染環境了?瞎扯淡。”王叔的頭在長條凳上晃蕩,長條凳發出哐哐的聲音,我真想看看王叔的後腦勺上有沒有被撞出了包。

“管他呢,”爸爸一邊用紙條卷着煙絲,一邊說,“大不了就不撿煤核了,又不指望這個生活。”

“内燃機是燒什麼的?”媽媽好奇地問。

“柴油。”四五個聲音一起說道。

“這确實是瞎胡鬧,咱們這裡有煤,卻不讓用燒煤的火車。用燒柴油的車,還得花錢買柴油嗎?”媽媽似乎想不通了。

“是這個理兒。”不知誰在暗中說了一聲。

不過我卻聽明白了,原來火車是燒煤的,難怪鐵道兩邊有那麼多沒有燒透的煤渣。

“咱們在鐵道邊放上罐頭瓶子,不就能收回來柴油了嗎?”我突然開竅了,不由自主地說。

大家夥兒哈哈大笑起來。

“好辦法,”躺着的王叔坐了起來,“我家的罐頭瓶子全都是你的,你随時可以去取。”

“收不上。”張姨拍拍我的腦袋,“内燃機比蒸汽機嚴實得多,一滴油都不會出來。”

一直趴在桌子上的老蔫擡起了頭,他問爸爸:“老羊,你一個月工資是多少?”

“六十八,三級工。”爸爸說。

“嫂子呢?”

“也是三級工,六十九。”

“什麼什麼什麼?”爺爺不幹了,“都是三級工,你怎麼還沒媳婦多呢?”

“去年我倆一樣,都是六十九。今年我不是提幹了嗎?幹部的三級比工人的三級少一塊錢。”

“哦!原來如此。”大家明白了。

爸爸的徒弟試探着問老蔫:“我聽你老鄉說,你們老家包産到戶了?”

“是啊。”

“這是好事呀,不知我們老家怎麼樣?如果也包産到戶了,我就回去了。”一直聽着的爺爺說。

“嗨…”老蔫卻勾下了頭。

熱心的張姨問他:“怎麼了?有什麼事嗎?見天兒勾着頭。有啥事兒說說,看大家夥兒能不能幫幫你。勾頭納悶管什麼用?”

“嗨!”老蔫又長歎一口氣,說,老家今年開始土地承包,公社和大隊的農具、牲畜都要分給各家,他忙得沒有時間請假,結果媳婦隻分到了一頭半死不活的小毛驢,一天到晚卧着,别說幹活了,站都有點站不穩。

“那你回去看看吧!”熱心的張姨催促道。

“沒錢,”老蔫一直低着頭,我看不到他的臉,卻能感到他的壓力。他的這個樣子,讓我幼小的心靈也感受到了負擔,沉甸甸地。

“你需要多少錢啊?”王叔幹脆不睡了,一屁股坐在床上,盤着腿問他。

“村裡的獸醫說了,這驢在公社時就蔫得很,一直沒找到治療的辦法。如果想找到毛病就得去鎮上。看病起碼得三十多塊,來去兩天人吃驢嚼最少十塊,一天又看不完,在鎮上住兩天,大車店又是十塊,再多預備一點,還得十塊…”他搖着頭說不下去了。

“你就沒存點?”爺爺小心地問他。

“他存什麼呀,左手進右手出的,”爸爸的徒弟搶着說,“去年他娘住院,今年他爹去世,他拉的饑荒還沒還完呢。”

“不管怎麼樣,你得回去一趟,這可是大事,”王叔豪爽地說,“我剛才算了一下,你也就缺個六十多塊錢,我借你二十,老羊是雙職工,條件好一點,也幫一點,剩下的咱們再想辦法。”

“沒問題,”爸爸說,“我也借你二十。”

“還有我呢,我借你十塊吧。”爸爸的徒弟說。

“算了吧,你那點工資吃飯都不夠。我去求求老鄉吧。”老蔫感激地對爸爸的徒弟說。

張姨放下手中織着的毛衣,站起身來,在褲子口袋裡翻出一個洗得透明的花手絹,從裡面拿出兩張一塊錢,遞到老蔫面前,說:“你别嫌少,我們雖然也是雙職工,但是火車司機的工資低,我确實拿不出更多的了。”

“火車司機的工資低嗎?”王叔有點不相信。

爺爺打斷了他們,說:“不要求這麼多人了,幹脆就把我的一百塊錢借給你,反正你也是要還的。”

“那不是你做棺材的錢嗎?”媽媽問。

“棺材啥時候做不行?明年做也可以。”

“我看行,”爸爸說,“幹脆就借我一家的,省得到處求人下話。”

問題解決了,大家的情緒好起來了,老蔫的苦瓜臉也不太苦了。大家的話題也活潑了起來。

爸爸的徒弟問王叔:“聽說你在内蒙古的露天煤礦幹過,露天煤礦是什麼意思?是不是他們把巷道的上面挖通,透出天來就叫露天煤礦?”

“什麼呀,”張姨搶着說:“露天煤礦就是把煤層上的土挖掉,把煤露出來,就叫露天煤礦。”

“差不多,”王叔說,“隻要是煤層埋得不深,而且煤層比較厚的地方,就把煤上面的土和岩石挖掉,把煤層暴露出來進行開采。”

“這樣采煤,不容易出事故吧?”爸爸問。

“對,這樣挖煤,安全、煤塵少,得矽肺的人也少。但是,有時候地下水會被挖出來,加上下雨的雨水,積攢下來,讓人在爛泥裡工作,也很不舒服。它對土地破壞也很厲害。”

“看來什麼事都有好有壞。”爺爺插話說,“我當年走西口,去過山西,你别說,山西的煤礦可是真多,什麼樣的煤礦我都見過。最讓我難忘的是,在靠近大同的一個地方,他們挖出的煤能吃。”

“啊,還有能吃的煤?”大家異口同聲地發出驚呼。

“好吃嗎?”老蔫的嘴張得老大,我趕快咽了一下口水。

“不知道,”爺爺搖着頭說,“我當年走西口是去内蒙古販牲口的,和煤礦不打交道,但是見過的、聽過的事情還是很多的。”

張姨插話了:“聽我家掌櫃的說,東北有一種煤,不能提前挖出來,要先用土埋着,一旦全暴露出來,很快就着了。一根火柴就能點着。”

“那怎麼往外拉呀?拉着拉着火車着了,那可真成火車了。”媽媽不由自主地笑了。

爸爸的徒弟也說:“讓你們掌櫃的開火車的時候多往後看看,别什麼時候熟了都不知道。”

“去你娘的腿,你才熟了呢。咱們這裡有這樣的煤嗎?以後我老公開柴油燒的車,又安全又幹淨。”大家一陣哄笑。

爸爸的徒弟問爸爸:“師傅,你說煤炭重要還是石油重要。”

這句話把爸爸難住了,他沉吟良久,說:“石油可能在工業上用處大點吧,要說日常生活,我還是覺得煤炭重要一點。你看,煤炭在家裡就能很方便地做飯、取暖,要用汽油、柴油、煤油就不太方便了。”

“就是,”媽媽說,“一般人家連裝油的東西都沒有。哪裡有這麼些壇壇罐罐呢?”

“那你就不知道了,”張姨生怕被别人打斷話頭,搶着說,“我去年回省城的時候,在我姐的鄰居家見了一個液化氣罐,有這麼高,這麼粗,”張姨用手比劃着,“像個炸彈一樣,用一節橡膠管接在一個火爐盤子上,把罐子上的閥門擰開,點一根火柴放在盤子上,一擰開關火就着了,一直是旺火,不用添柴加煤,你不管它,它就一直那樣着着,一直旺得很。不冒煙、沒味道。”

“我不相信,編什麼編?”爸爸的徒弟滿臉質疑地說。

“我也不太相信,那得是多大的罐子,那火還能一直着?又不是孫悟空的三味真火,燒不完了?”王叔有理有據地發問。

“就你比劃的這麼大一個罐子,能做熟一頓飯嗎?”媽媽笑着問她。

“我也有點不相信,罐子裡裝的是什麼?用完了怎麼辦?”老蔫慢吞吞地,邊想邊說。

其他人雖然沒有說話,但明顯感覺到沒有人相信張姨的話,沉默代表了大家的态度。這個東西超出了大家的想象。

就在張姨面紅耳赤、磕磕絆絆地解釋時,我大聲說:“我相信!”

這是多麼神奇的東西啊,我真希望它是真的。

張姨感激地抱着我親了一口…

老蔫從老家回來了,他帶了很多好吃的東西,玉米、土豆、大豆,還有剝了皮的、煮熟的麥粒,柔柔的,别提多好吃了。

媽媽問他:“驢治好了?”

“嗨,沒有病。”老蔫難掩興奮地說,“懷孕了,所以一天到晚懶洋洋的,都以為病了。我們那的幾個獸醫都是二把刀,楞沒檢查出來。”

“現在怎麼樣了?”爺爺擔心地問。

“我剛進家門就生了,你說巧不巧?就踩着我的腳生的。”

老蔫解開外衣的扣子,像撓癢一樣從裡面的口袋裡,窸窸窣窣地掏出一疊錢。他往手指上呸地吐了一口唾沫,當着爺爺的面,一五一十地數了起來。

爺爺在旁邊哎呀哎呀地客氣,“急什麼呀,不着急的。”

老蔫把錢放在爺爺手裡,爺爺推了幾下,推不動老蔫,就把錢裝進了口袋。老蔫趕快說:“數數,數數。”

爺爺說:“不用、不用,都是自己人,信得過、信得過。”

爺爺看着地下的一堆東西,客氣地說:“來就來吧,帶什麼東西?大老遠的路。”

老蔫興奮起來:“大伯,實話告訴你,這包産到戶的政策就是好。你看我老婆一個人在家務農,還要帶倆孩子,老人不但幫不上忙,還是拖累,都出不了門了。你猜怎麼着,我老婆一個人,就靠她一個人,還要管小孩、還要管老人,她居然一年把兩年,可能不止兩年,的莊稼給收了。現在家裡的糧食都快堆不下了。不管是麥子、包谷還是洋芋,都是大豐收。今年的天氣其實不算太好,她靠自己個兒就把兩三年的口糧掙下了。我在外面上班,還沒有她掙得多。”

“我的媽呀,真的嗎!我的媽呀,真的嗎!”爺爺不停地說着這句話,恨不得馬上就回到老家去。

爸爸趕快阻止他:“我剛接到老二的信,咱們老家還沒有實行包産到戶。你回去還是給隊裡幹,一年到頭掙的工分不夠嚼谷,隻會給老二家增加負擔。你就老老實實在這裡住着,什麼時候分地了你什麼時候回去。”

爺爺洩了氣,隻好老老實實待在家裡,趁大家去上班的工夫,又帶着我在鐵路上走來走去,撿拾鐵路上的煤渣…

好多年以後,爺爺去世了,爸爸媽媽也跟着我來到了城市。礦區的火車在我離開時還是蒸汽機。每天都有人沿着鐵道撿拾煤渣,他們低着頭走路的樣子很像爺爺。雖然我知道不是,但是卻願意停下來,遠遠地張望一下。看看這些撿拾生活的人,我有時覺得他們很像電視裡看到的,一步一個長頭,虔誠地去佛教聖地朝拜的聖徒。

我不知道為什麼,經常會在夢裡聽見呼嘯而過的火車,火車車輪撞擊鐵軌的聲音清晰可見,尤其是在火車走遠後,那隐隐約約的汽笛聲,時常萦繞在我腦海裡。

哐當當、哐當當。嗚…!這童年的記憶,真的要伴随我一生,直至我離開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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