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種

       飛船AI點亮休眠室中最邊上的六個休眠艙，二十年未點亮的會議室亮起了等，室内溫度開始上升。AI主動喚醒休眠者，通常意味着兩種情況：飛船受外界打擊船艙受損，或達到此次任務目的地。

       被喚醒的七人分别是飛船艦長，兩位副艦長，三名工程師。

       飛船艦長從休眠艙中爬起來，踉踉跄跄地趕到駕駛室，點開中央屏幕查找受損點，它下意識認為飛船遭到了襲擊，可是飛船AI給出的報告是：艦體正常，引擎正常，航線正常，循環系統正常，能量搜集器正常······此時被喚醒的其他人也已趕到，當聽到飛船各項正常都舒了一口氣。隻是，大家也沒在星際圖上發現任何被标記的坐标。

       艦長！

       我們接收到了不同的信号，而且肯定是智慧生命體發出的信号。

       一身白衣的語言工程師沖進駕駛室，他望向疑惑的衆人，拿着擺滿不規則形狀的便攜式顯示器向大家展示。飛船信号接收器内植入的信号轉換系統發揮了作用，當确認信号是攜帶表達功能的内容時，飛船AI按照設定第一時間會将信号備份發往地球，并開始啟動翻譯，同時喚醒包括艦長在内的幾位高層。隻是經曆過六年前和二十四年前飛船經過小型帶受到撞擊損傷被喚醒的經曆後，當再次被喚醒幾乎所有人第一時間便認為是又是撞擊警報。

       目前，AI仍在破譯信号，預計一周後得到初步翻譯文本。

       聽說你們可以根據信号等級來判斷該智慧生命的發展程度。那麼，這是什麼等級的文明？

       理論上是這樣的。十九世紀人類剛發明出無線電時後不久便嘗試将信号發向宇宙，但因為波長和信号能量微弱的限制，隻能以信号持續的長短來進行信息的編譯，這種脫胎于莫斯密碼的信号就是初級信号，業内将其定為Ⅰ級信号，數字越大代表信息量越大内容更豐富，相應的編譯也更複雜。而我們剛收到的信号更高明一些，目前由AI的報告看來他們是将長短波框在一起形成底層組合文本，然後再将2-8個不同的底層文本進行不同方向的錯位疊加形成他們的文字序列，他們還引入電波顫動頻率來表示類似音調的某種意義，現在還不得而知，待其文本序列排列整齊便形成類似于我們拉丁字母一樣的單形體，最後再依次疊加排列。類似地球上的加密文字。

       巧妙的編譯手法。

       雖然編譯方法精巧複雜，但它本質上仍然是依靠波的物理屬性來堆砌内容，這是一種緩慢笨拙的表意方式，依然屬于初級信号的範疇，隻是内容的編排方法不同而已。因此目前看來，這個智慧群體的發展程度，要落後于我們至少兩百年。

       這艘星際飛船名為“女娲号”，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為它擔負着尋找第二個人類家鄉的重任。人類面臨的困境不僅僅是人口大爆炸以及核污染，還有新近出現的自然災難：比鄰星方向來的巨型隕石雨。隕石雨将在一百五十年左右時間到達太陽系，這場源于金牛座邊緣恒星大爆炸帶來的恒星碎片以接近光速向太陽系方向傾瀉，中途經曆兩次小行星帶分解為更小的碎片，數以億萬計的碎片以燎原之勢浩浩蕩蕩一路掃平其它星體，并将百年後穿過太陽系，即便到達地球前經過木星土星等吸引及阻隔速度有所下降，仍将有大量碎片撞向地球，那時地球将遭遇類似于史前恐龍大滅絕般可怕的物種災難，沒有任何生命能逃脫。于是，人類傾全球之力打造了六艘“女娲号”，從太陽系朝六個方向飛去，希望能在宇宙中找到另一個“避難所”，以保留人類火種。

       “請大家于3：40分在中央會議室集合！”信息出現在衆人手環上，大家知道，漫長的一周後，一個重要的時刻即将到來。

        衆人坐定，站在窗邊的艦長轉過身問剛進來的語言學家

       你是我們乃至整個人類第一次看到外星信息的，在看消息前，請告訴我，這個消息，對我們的星球來說，是好是壞。

       它首先是一則求助信，但如果隻是基于我們的生存來說，它的确算是個好消息。我按照我們自己的語言習慣将信件内容進行了優化加工，但内容沒變，具體的理解大家還是看完這條消息吧。

       艦長微微點頭，然後迅速打開中央大屏程序，将信箱點開，擡頭看了下端坐的衆人，遲疑一下，将那條信息點開，然後将文字劃進懸浮大屏。一段簡潔的文字浮現出來，内容如下：

       尊敬的宇宙友人，很高興通過這條消息同你們交流，我們相信我們的宇宙應該是充滿智慧生命的，但是在你們看到這條消息的時候，我們的星球或許已經徹底毀滅了。我們的科學家通過觀測發現了另一個星系爆炸帶來的巨型星際碎片脫離引力向我們飛來，這片數以百萬計的星際碎片會路過并包裹住我們的星球，最終完全摧毀我們的家園。但我們的技術水平有限，沒有任何成功抵禦或生存的機會。為了種族的延續，我們隻能選擇将我們種族的胚胎放入冷藏箱休眠，并将載着這些胚胎的飛船開出星際碎片範圍，之後在災難之外不遠的地方減速停止。我們的科學家預測星際碎片将會在我們的星系空間穿梭十個星球年時間，而在我們的星球遭受星際碎片蹂躏後，将在三百到五百個星球年内逐漸恢複，我們相信在被你們收到這則消息時，我們的星球已經在回歸正常的過程當中。我們沒有能力将載有我們種族胚胎的飛船返回我們的家園，也沒有能力順利将這些胚胎播種成長。我們期望在飛船能量耗盡之前能遇到宇宙中友善的你們，依靠你們的能力将我們的胚胎運回我們的家園，并将這些胚胎播種成型。我們星球的坐标以及胚胎播種方法都保存在飛船駕駛室。感謝善良的宇宙友人，點亮我們的文明火種

       信息後附帶着其母星坐标以及胚胎播種方法。

       他們将自己文明的秘密公布與衆，就不怕遇到惡意的文明趁火打劫。

       現在他們的弱者，除了乞求，别無它法。而不久，我們也會成為弱者。

       對了，為什麼這顆星球距離我們那麼近，甚至距離地球也不遠，我們卻檢測不到它。

       你看那個方向，這裡臨近星系有顆白矮星正慢慢蛻變成黑洞，這顆準黑洞引發的引力透鏡效應将它們的星系包裹在裡面，導緻其行星的信息被那個黑洞影響。地球早就發現了那個黑洞，這個行星在黑洞與地球中間，它身上的信息都被黑洞擴散帶來的巨大能量所掩蓋了，行星坐标在透鏡效應裡被平移了數十萬光年外，人類科學家曾在另一個方向計算到一顆類地行星，而這個地方空空如也，現在看來，黑洞引力像一面鏡子，将這裡的真實存在通過這面鏡子投射到了幾十光年外的另一個地方。人類觀測到的那顆類地星球本體其實是在這兒，而那個方向才是空空如也。

       看來人類派去那個方向的星艦要空跑一趟了。

       這顆黑洞對這顆星球有影響嗎，我是說，如果人類定居的話。

       目前來看應該是影響不大，那個黑洞隻能算是個中小型質量黑洞，演變緩慢且在持續向相反方向迅速移動。差不多一兩百年就能使這裡完全脫離它的引力影響，到時候地球可以輕易捕捉到它的位置。

       隻是那個時候，地球文明也不複存在了。

       副船長同一名語言學家及兩名工程師乘坐小型穿梭機向智慧飛船方向飛去，兩個小時後登陸，通過信息給到的方法登陸了飛船，并第一時間終止了信号發送裝置。随後母船駕駛室全息投影開啟，證實了消息的準确性，人類也第一次看到這個智慧生命體的胚胎模樣，這些胚胎如同人類用于存放器官的方式，将胚胎密封在由營養液及某種氣體灌輸的玻璃瓶内，這些胚胎同人類三個月大時的樣子類似，不過他們似乎保留着尾巴，手指腳趾均為4根，通體發白，背部生有突起。通過保留的星球坐标，母艦也很快證實了星球的真實性。

       太像了，這顆星球跟我們的地球太像了。空氣成分，氧氣含量，地表環境，植被，礦物質，磁場，自轉周期······這是個天大的巧合。

       可能也不算是什麼巧合，地球南極大陸上的地衣同亞馬遜熱帶雨林中的苔藓，看似生活在兩種完全不同的環境裡，但兩者本質上差别并不大，它們同樣需要陽光進行光合作用，體内葉綠素含量大體相當，生長狀态以及繁殖方式也幾乎相同。這并不是巧合，因為盡管兩者相距甚遠，但地球的大環境是一緻的，大氣密度，空氣成分，含氧量，泥土成分，以及同一個太陽。共同生活在同一個大環境下，距離以及氣溫的差異都可以被無限降低。南極的企鵝和非洲的大象以及我們人類，都擁有相同的供氧供血機制，甚至地球上的幾乎所有生物都是四肢生物，這種大環境下逐步衍生淘汰剩下的物種，都保持着一種“平衡機制”，這種機制使得大環境内的生物不會存在過分異類超能的存在以破壞這種平衡。類似的，把宇宙當作一個“大環境”，太陽系内第三顆行星的生存環境，和幾百光年外波江座星系中一顆恒星的第三課行星，隻要兩者同恒星距離大體相當，質量差别不要太大，那麼幾乎就可以确定，兩個相距遙遠的行星上所生活的生物本質上也不會差别太大。不是說太陽系的第三顆星球上生存的犀牛，那顆星系的第三顆行星上也必然生存着一模一樣的犀牛，而是說，兩顆星球距離自己恒星相近，那麼溫度，熱量，大氣，以及水分等大環境都會趨近。其催生出的生命體也将保持着相似的屬性，比如有相同的供氧系統，大氣成分類似，那麼兩者生物的大小以及大腦智力也會類似。空中的鳥類同樣依靠翅膀飛行，為保暖都覆蓋着羽毛，為符合空氣動力學，翅膀的形狀以及身體的比例也基本一緻。海裡的生命在漫長的演化中也必定會有類似鲸魚那樣靠肺呼吸的哺乳類魚類，為遊動則會生出雙鳍，它在水中生活不會是長着翅膀的“怪胎”。所有自然演化的生物都遵循着“生命體最優解”，寒冷地區的生物有厚厚的毛，善于爬樹的生物有着長長的手臂且手指分明，大多數生物手指腳趾在3-5根之間，這都是長期演化下最優的結果。太陽底下無新鮮事，這句話同樣可以用在宇宙物種界。

       宜居，說明人類有救了，上帝沒有放棄人類。

       火車正沖向一個綁在軌道上的人，闆動手柄就可以将火車轉到另有一條軌道，盡管另一條軌道上也綁着人。

...

       現在，擺在他們眼前的問題是，下一步該怎麼辦。

       我想你們都知道，母星得知這件事會怎麼做。我們的星球已經危在旦夕，用不了多久，我們這個種族将同這些文明一樣流落到太空，當一隻搖尾乞憐的乞讨者。地球一旦知曉，将會不惜一切代價浩浩蕩蕩來此移民。并抹除該文明的一切存在，出于種族特色，還會保留幾隻胚胎帶回實驗室研究，幾年後，胚胎長大，腳上帶着鐐铐，被關在籠子裡或玻璃櫃中，在自己的星球上，被一群外族侵略者當成動物園的動物觀賞。

       可我們有什麼權力剝奪他們的文明，如果人類文明要靠這種肮髒的手段延續，那這個文明的存在對宇宙文明而言本身就是個災難，人類從殖民的那一刻起，也已經蛻變成了一個嗜血黑暗的文明。

       在基本的生存面前，道德是最廉價最不值一提的東西。

       那我們人類也可以效仿他們的做法，在毀滅來臨前，将人類胚胎封裝在飛船中發送到太空，等待其它宇宙智慧文明的拯救。我們或許能同樣幸運遇到其它善良的文明。

       萬一遇不到呢，萬一遇到的是一群惡意的文明呢，關系到整個人類文明的延續，我們賭不起。而且，文明在遭受滅頂之災時向宇宙發射種子是我們或許也是其它所有類似文明的通用做法，要是沒有其它更好的選擇，這或許是最後的保留文明火種最好的方式。但現在，我們顯然有了更好的選擇。上帝向人類伸出了手，我們怎能輕易放棄。

       螞蟻死了，一群蟑螂占據土地，一場雨水後，蟑螂退去，一群甲殼蟲複又占之。宇宙的資源貧瘠且稀少，各個文明為了生存資源鸠占鵲巢，隻是常事。現在，那群螞蟻已經死去，而我們就是背井離鄉的蟑螂或甲殼蟲，為了所謂道德去拯救瀕臨死去的螞蟻幼崽，将他們送回巢穴，然後自己的族群繼續前行覓食，最後在前行的路上紛紛餓死。我不覺得這是一件偉大光榮的事，我隻知道我的同類為了那虛無飄渺的道德而徹底消亡了。幾萬年後被其它文明刻在石頭上奉為救世主，跪拜獻花，這并沒有什麼用，我隻想讓我們的文明我們的族群活下去。你們去做那崇高的人，惡人，我來當。

       可你應該能預料到，人類文明發展到現在，人性的道德基線已經拉到了很高的水平，人類文明完全會因為道德的存在而選擇犧牲自己。因為人類知道，毀滅别人，成就自己，是這個文明緻死也不能逾越的底線，一旦跨過這條線，人類将徹底堕落，從此在黑化的路上狂奔，然後毀滅殖民第二個，第三個其它文明，最後成為一個惡魔族群。像登陸美洲的白人，殺掉本地主人，然後接管土地，僞裝成這片土地的新主人。當今文明而民主的社會是不允許我們再次回到野蠻的過去，那是文明的倒退！一旦人類開啟全民投票，最終的結果大概率會是解救那個流落的文明，然後人類自己默默承受滅亡。

       你說得對，一旦開啟全民投票，幾乎可以肯定會是這個結果。但很可惜，大衆是迂腐，短視且容易傷感的，過于仁慈對大方向的決策終究不是件好事。所以才需要極少數極其理性的人來領導哭哭啼啼的大衆，不過無論是基于自己領導者的合法性，還是基于大衆左右為難的道德選擇，地球的領導層曆來不會将真相的全部告訴給民衆，他們知道那樣隻會讓事情變得麻煩，他們會默不吭聲幹幹淨淨地處理掉一切“禍患”，然後簡單地告訴人們，看，我們曆盡苦難終于找到了新的避難所，我們人類有救了，我們的文明有救了，上帝眷戀我們！然後，百姓歡騰，朝天膜拜，開開心心收拾細軟準備踏入這片“幹淨嶄新的新土地”。

       記住，聖母隻宣講道義，他們救不了地球，救不了任何人，所以，不要讓他們參與進來。

       艦長在桌面點開一個民主投票程序，一個紅色和一個藍色的虛拟按鈕出現在桌面中央。

       好了，時間很寶貴，無休止的讨論沒有意義。我總結一下，現在的情況是，我們将這顆宜居星球的消息以及坐标傳回地球，之後，地球将立刻派艦隊出發并占領它，人類将獲救。而如果我們選擇隐瞞這個消息，甚至出于人道主義将這個文明的胚胎送回并将它們播種，之後回到我們的飛船繼續航行，繼續尋找，也許再花二十年，也許是兩萬年。

       過多的人參與不會讓決策更正确，而隻會讓決策更困難，所以我沒有喚醒剩下的人，隻有我們這幾人決定，我們将扮演上帝，直接決定兩個種族的未來。是拯救這個素不相識的陌生文明，還是拯救地球文明，沒有其它選擇，棄之不管，那兩個文明都會死，好了，大家做出選擇吧。

       兩個按鈕發着微弱的光，安靜地懸在中央。

       宇宙寂靜，如同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