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三十六歲
我不知道赫赫有名的盲詩人荷馬是以何等的聲調開始那首數千年流傳不息的史詩,然而那“歌唱吧,女神!”的吟唱必定滿懷着悲壯。我自知無法與那麼壯麗的詩歌詠唱相匹,但當我望着川流的道路,想體味如何吟詠母親的時候,仍然不由自主的浮出了這個簡短而充滿悲涼與豪情的意象。也許,這種感情實際上是長歌當哭,在詩意的跳躍中瞬間貫通。
我所見過的母親的照片不多,大多是很年輕的,大約二十歲,留着兩根長長的辮子,帶着淺淺的笑——那時候的照片沒有彩色,有點色彩的,便是照相館用顔料染出來的,反倒讓人覺得那黑白的更顯清麗。由于她的匆匆離去,一張年代稍近的照片也沒有,她的遺像,也便是那二十多歲的長辮子的姑娘,刻骨銘心地印在我心中。
從我記事開始,一直覺得母親雖說不上嚴厲,但嚴肅是一定的。現在回想起來,我想要見到她的笑容,也算得上一種奢望。那時候不知道這是為什麼,而且也懵懵懂懂不知覺她的憂郁,直到母親出事以後,周圍人有意無意的說話,讓我有那麼點明白了這憂郁的來源——這大約是中國老一輩甚至沿傳至今某些人的觀念,雖說在我看來如此荒謬——沒能生出男孩來,自己八字還不好。也許這些原因,再加上其他方面,諸如經濟之類的壓力,母親的時間便永遠停留在了二十年前,而母親的點點滴滴,成為我心中的陳釀,清澈而又遙遠。
我自小身體不好,母親為此心急如焚。比我大十幾歲的大姐說,一逢我生病,大姑便讓她帶我去醫院打針,因為母親見不得我難受,一到醫院要打針了,就是“大人也哭,小孩也哭”,完全不能正常醫治。
也因如此,母親對我的飲食控制得極嚴,完全不許我吃别人給的東西,包括幼兒園發的食品——我上的那家幼兒園是單位的福利設施,并不提供正常餐飲,所謂的食品,是把别的小孩吃剩下的分給其他小孩吃——教訓便是,隻吃了一次幼兒園分的剩饅頭,我便又去醫院住了若幹天。吃過苦頭的我,這方面的記性便長好了很多。
逢我六歲多到小學報名的當天,我又病了,為此耽誤了報名,便白白耽誤了一年。晚了一年入學,想來母親也是不大好受的。一年多的小學時光,我是幸運的,因為母親的辦公室緊臨着學校,在辦公室一側牆壁和學校的圍牆合二為一的情況下,甚至開了一個木制的窗,把工廠和學校連通了。于是在學校的時候,母親也能透過木窗的縫隙,看到我的身影,而我如果忘了什麼東西,母親也能方便地支起那小小的木窗遞給我。通過那木窗,看着母親的側影,有一種難以忘記的溫暖。
和很多父母一樣,母親在臨睡前愛輕聲地給我講故事,我的啟蒙應該歸功于此,而我後來對民俗學的興趣要追蹤溯源也和這脫不了聯系。那時候,母親講了很多神話故事和民間傳說,嫦娥奔月、馬蘭花這類故事,聽完了我便給别的小朋友講,甚至到了高中,老師要求仿寫《大堰河》這詩時,我還念念不忘母親懷中聽來的故事,在想象中馳聘情懷。
與父親相比,我比較怕母親,因為父親從來不會打我,而母親則并不留情。記得最清楚的便是那細細的織毛線的竹簽,做錯事的時候便會狠狠地落下來,打到牙龈出血——可惜我還是忘了為什麼會挨打,可見得這打也不能讓記性長多少。有一回别緻的懲罰倒讓我記憶猶新,便是我以往坐凳子的時候,常常讓凳子向前傾斜,四條腿跷起來兩條,隻剩下兩條承力,母親說過多次不見效後,便在一次家族聚餐時,趁我不注意,狠狠地将我絆倒,讓我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大哭起來,母親則指責我不聽勸告,從此,我便行必看母親眼色,小心謹慎了很多。回想母親的經曆,我想大約是她自己也受了不少氣,怕我今後吃虧,因此便對我異常嚴格。有時,愛到極至,表現便有些極端,這不是自我安慰,鄰居們談論她匆匆離開前的言行,留下了她心路的種種蛛絲馬迹——一個算命先生說,我和她相克,隻能活下來一個——又是一個無聊的騙局,但面對頻繁生病的我,這大約對她的内心憂慮起了催化作用,我隻能如是解釋。
母親愛叫我“醜妹兒”,即使在大庭廣衆之下喚我回家,也是如此招呼,我怕鄰居小孩笑話,跟她說,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叫?她有些失望,問我,這麼叫有什麼不好?後來學了民俗,我才知道,從我家鄉以往的習俗來說,小名要和願望相反着起,這樣才會實現。現在,即使我想再聽一聲那親切地呼喚,也是不可求了。
那年,平時舍不得吃穿花錢的母親,突然決定和同事們一起随廠裡組織去窦團山旅遊,我和父親都很支持,整天辛辛苦苦,母親也該休息休息。令我高興的是,母親帶回來很多照片——而且都是彩色的,這大概是母親僅有的一回照彩照了。不知道為什麼,幾乎每張照片都有些曝光,曝光的地方就像是一輪太陽,把母親都映得橘紅橘紅的,而母親在這橘紅的光中,難得地笑得異常燦爛——這應該是我見過的她最幸福的笑容。
也是那一年,有同學過生日,請了兩三個好朋友,我是其中之一,于是便也想請一兩個好朋友在生日的時候來玩玩。和母親說了想法,母親沒有反對,但這個計劃在生日前三天中斷了,父親強力撞開了家門,母親出事了,我沒有看清發生了什麼,隻是随着父親的号哭本能地大哭起來,鄰居們來了,有人叫救護車,有人做人工呼吸……落日了,大姑把我帶到父母準備搬去的新房子裡,住在那裡照顧我,父親則去了醫院等候消息——大家都在等候消息——等到了一個挂滿幕幔的葬禮,也是我此生參加的第一個葬禮。于是,我懂得了什麼叫做死亡——一種黑色的咀嚼着苦澀的悲哀。
——我知道,面對一個字都沒有留下的母親,我永遠也找不到她離開的答案了。于是,母親永遠停留在那個凝固的時間上,永遠在三十六歲中,透過那橘紅的光,微笑着,看着我。而我,也透過那橘紅的光,看着她,懷想着她與我生活在一起的短暫的時光,思考着人生,品味着生命。
(此文為舊作,寫于5月,在此5月發文于此,紀念我那定格于數十年前的美麗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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