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之一人生

我們都這樣漂着,躊躇滿志,也心灰意冷。

我們都想搞清楚活着的意義,最終就這樣一天又一天數着日落。

我們畫着理想的生活,也寫着理想的歌,最後困在歲月裡,紮起了頭發。

很早以前,張朝先從火坑裡撿起火炭,在地上随便畫了幾筆。

“我以後要做一個畫家。”他很有理想。

“我以後要養一匹馬。”徐南君也不服輸,白襯衣在風裡飄着。

我站在他們中間,看着很遠的地方,沒有夢想。

那時候我們都還很小,很小的人就有夢想,那實在不是一件了不得的事。

“你怎麼可以沒有夢想呢?”張朝先相當有意見,他不允許我沒有夢想。

“我就是沒有夢想嘛。”我又認真想了一遍,我确實想不出什麼一定要去做的事。

“不行,你必須有一個夢想,要不然你就不能跟我們做兄弟了。”徐南君要挾我,在他的想法裡,好兄弟就得有一樣的東西,哪怕是夢想也得是一起有,不管這個夢想是不是一樣的。

“那你幫我想一個。”我沒有辦法。

“夢想怎麼可以别人幫想呢,必須自己想。”張朝先又一次不服。

“我想要一隻畫眉鳥。”我于是壯着膽子說道。我那時候特别喜歡畫眉鳥,原因是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見一個人,鳥籠裡就關着一隻畫眉鳥,那畫眉特别聽話,提鳥籠的人一吹哨子它就跟着叫,我無比稀罕。

“大一點大一點,你這個不叫夢想,畫眉鳥明天我就給你弄一隻。”徐南君相當不服,挺着肚子用白襯衣擦了擦流下來的鼻涕。

“别用白襯衣擦鼻涕。”我趕緊心疼他的白襯衣。

“那得有多大嗎?”心疼完他的白襯衣,我又為難起來。

“得有那麼大。”張朝先比了一個很誇張的動作。他那個動作在我記憶裡,好像那時候眼前能見的山河都全部被裝進去了。

“那麼大,我搞不定的。”我看着他的手勢,心驚膽戰。

“你怕什麼,你搞不定我們會幫你的。”徐南君看着不争氣的我,聲音大了起來。

“那我想想。”我又一次認真思考起來。

他們兩個一個要做畫家,一個要養馬。我決定想一個很大的,反正得比他們大。經過一翻轟轟烈烈的思想鬥争,一個很大的想法一下子跳了出來。

“我以後要養魚。”我脫口而出。

“啊!。”他們兩個異口同聲,相當不理解。

“這個很大,你們放心吧,我以後要把南汀河挖一個缺口,把河裡的水放到山裡來,挖一個很大很大的坑,養很多很多的魚。”邊說邊比了一個很大的手勢。

“這算嗎?”聽完我的話,張朝先看了看徐南君。

“這個算,這個肯定可以算。”徐南君看着我,臉上帶着笑。

“這個為什麼可以算呢?”張朝先明顯不理解。

“因為我喜歡吃魚。”徐南君的嘴角咧着,臉上似乎已經胖了一個圈。

“好吧,那我們說好了,以後徐南君騎着馬帶着我,去你的魚塘裡吃魚。”張朝先做了最後的決定。

他們兩個意氣風發,我長歎一口氣。

可惜那時候沒有什麼可以拍視頻,要不然我一定記下徐南君挺着肚皮,白襯衣飄在兩邊,他像是地主家傻兒子橫着走路的樣子。

一起出發的人,有的已經上岸,有的又換了夢想。

就這樣,在很小的年紀裡,我們都向着計劃好的夢想出發了,我們分道揚镳了。徐南君家離我很近,我看着他一路開挂。倒是張朝先像是消失在了夢想裡。而我卻在半路換了夢想。

那是徐南君騎着馬從我家後面狂奔而過的一個傍晚,我大聲叫住他。

“我要出去外面走一走。”我告訴他,那時候的他不但養了馬,而且搞定了心愛的姑娘。

“你不養魚了?”他有些驚訝的看着我。

“我不養魚了。”

“不過也好,現在魚多了,想吃就買,不需要養了。”徐南君對我一直相當寬容。

“那你去哪裡?”他說話的時候還騎在馬上,手上拉着缰繩,馬的頭顱很是高昂。

“我也不知道。”我确實不知道,甚至有些沮喪。

“少年白馬醉春風,不要沮喪,我永遠支持你。”徐南君那時候沒太多時間陪我,他養着馬領着心愛的姑娘忙着造可愛的娃。

“你有朝先的消息嗎?”眼看他已經不再如早以前那般關心我的夢想了,我隻好換個話題問他。

“沒有,不過他肯定是畫畫去了。”徐南君說這話的時候,拉着馬的缰繩,馬的前蹄已經在空中即将策馬奔騰。

“你想他嗎?”我接着又問到。

“啊呀真啰嗦,婆婆媽媽的,我回家造娃娃了。”駕的一聲,徐南君成了那時候我們村裡最帥的孩。看着徐南君離開的背影,我接着又高興起來,我很好奇他會造怎樣的娃出來,這個念頭讓我瞬間忽略了他是不是已經不關心我夢想這個事了,我的夢想不足挂齒。

但始終還是沒有等來,造的過程很快,也很愉快。可是要等出來那就相當不快,好像也不愉快,我隻好讓徐南君慢慢等,我先一步出發了。

我出發的那晚,徐南君來找我。

“你是不是找到更大的夢想了?”在兩瓶酒下肚後,他問我。

“沒有,我就是想出去看看。”我和很早以前一樣,确實沒有想到什麼夢想。

“記得我一直等你呢,要經常回來喝酒。”聽完我的話,徐南君像是一下子難過了起來。

“又不是生死離别,你給我正常點。”我實在見不得他那種樣子。

“見到張朝先記得告訴他,我想他了。”他喝了一口,接着又說道。

“嗯。”我也喝了一口。

我其實也有些難受,我并不知道,我要去哪裡,去做什麼。

這是一種很糟糕的情況,我們隻知道我們想離開,可不知道要去哪裡。

但我們總是得出發的,甚至我們一生中會有無數次這樣的出發。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男兒何不帶吳鈎,收取關山五十州。”

我們又喝了幾杯,徐南君給我念了他腦袋裡僅存的一首詩,可能到如今他都不知道,那是兩首詩拼湊而來的。

如今想起來的,他像是即将遨遊黃鶴樓的胖子,意氣風發得體重直标兩百斤。

我酒後總是呼呼大睡,起來并告别了徐南君,第二天早上就出發了,但我後來回想的時候,真的離開的那天早上,我卻根本不難過,我甚至很興奮充滿了期待。

直到路過徐南君的家門口,我想大聲喊他,我看着大門禁閉的房子,我知道徐南君肯定還在睡覺,最終默默離開的時候,心底才升起一種惆怅。

我記得徐南君的話,“記得我在等你呢。”

這句話,後來我在宋胖子的安河橋裡聽到過無數次。

不同的是他唱給某個姑娘聽的,而我則是一個胖子給我說的。

讓我再嘗一口,秋天的酒,你回家嗎?我在等你呢。

我喜歡的歌很多,但在一段時間裡,我特别喜歡安河橋。具體原因不詳,也可能僅僅就因為那句,你回家了,我在等你呢。

也有另外一種原因,可能是因為這首歌,我第一次聽到是張朝先在唱的。

我從家裡出來後,第一站跑到了昆明,那時候的昆明和現在還有很大的差别,特别是環境和治安上。

到昆明後,我去找了一個同學,叫麻園的一個城中村。麻園真是村如其名,髒亂差,但好在村裡有一條廢棄的火車道。

我在同學處安頓下來後,白天他上班後我沒事就會到廢棄的鐵路上瞎溜達。

我是特别喜歡這種廢棄的鐵路的,特别是穿過村莊的廢棄鐵路,很多時候哪怕就是一個人,我也會在上面走很久,很多時候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有時我想可能僅僅是因為路上會偶爾遇見的人,還有那些鋪在上面的石子。但直到後來去了西雙版納,在夜裡無數次走那條月光下沒有盡頭的路,看着路兩邊搖動着的樹,還有月光下開滿漫山遍野的白色花朵時,從風裡穿過來的那種孤獨,我才明白,我喜歡那種廢棄穿過村莊的鐵路的最大原因,可能是因為我走上面時,那些從鐵路邊飄出來的炊煙還有路過的人。

就在我不知道第幾次在路上閑逛的夜晚,有一個傍晚,在村莊的一個十字路口,我聽到了有人在唱安河橋。

方言很重吉他彈得一般的聲音,我立刻就被吸引了下來,當時心裡的想法時,“誰這麼不要臉,唱這麼難聽還心安理得。”這樣一想于是湊近了去看,這不看不要緊,一看才發現唱歌的居然是張朝先。

張朝先的樣子還是和小時候差不多,癡呆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原本需要伸着脖子看人的眼睛戴着厚厚的眼鏡。

我往張朝先擺在地上的吉他盒子裡丢了兩塊錢。

“小夥子,唱得不怎麼樣嘛。”

“謝謝您的支持。”張朝先戴着眼鏡,比原來記憶中黑了一個圈,可能是眼鏡太厚重的原因,他的脖子伸得更長了。

“不謝不謝,不過你唱得不怎麼樣嘛。”我拉高了聲音。

張朝先扶了扶眼鏡,擡起頭來。我看着他,哈哈大笑。

那是一個有意思的傍晚,因為從那個傍晚開始,我見到了張朝先一路向夢想奔跑的樣子。認出是我後,張朝先立刻收拾好東西,拉着我就往他住的地方走。

那時候他剛畢業,和當初計劃的一樣,他真的考了藝術學校,學了他想學的畫畫。我驚歎于他的執着,這實在特别難得。一個人如果把從小的夢想一直堅持着,并不斷向着夢想奔跑,這很少能有人做到。而張朝先卻一直為此努力着,我跟在他後面,看着他有些彎着的身子,有些難受。似乎到如今,我們三人裡,隻有騎着馬的徐南君,還是那麼潇灑與不會老去。

“徐南君說如果遇見你,讓我告訴你,他很想你。”我看着匆匆走路的張朝先,把徐南君的話給他說了一遍。

“我也經常想你們。”張朝先沒有停下來,邊走邊答道。

那時候我才留意到,有時那些火車道上的石子是顯示不出來一個人的影子的,連飄在風裡的頭發都會失去了它的張狂。

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是一件愉快而很不容易的事。

我有時想,張朝先是有執着的,一直原封不動地照着他小時候的夢想向前走着。

他在離火車道很近的地方租了一個小房子,房間裡挂滿了他的畫。

那确實震驚了我,雖然他名聲不在外,但他的畫還是讓我很驚訝,在我的眼裡确實很了不起。

“怎麼樣,随便拿,喜歡哪幅我給你簽字,以後等我出名了,你可以拿去賣。”他和很多我們喜歡開的玩笑一樣,免不了俗。

“我對這個不感興趣。”我那時候不識擡舉,但我确實不感興趣。

“那你對什麼感興趣?”

“我還不知道。”我如實回答。

“兄弟,你這樣不行啊,怎麼一點都沒長進。”張朝先看着我,很着急的樣子,似乎又為有我這麼一個兄弟而難過,他扶了扶眼鏡。

“我現在不但畫畫,還在學寫歌,唱歌……”他迫不及待,想展示給我他會的一切,似乎也想激勵我。

“你真了不起。”我看着他,真心實意祝福自己的朋友取得好成績,這是我為數不多的一個優點,關于這個我一直很是自豪。

“等會我請你喝酒,約幾個朋友。”張朝先一邊吹着他的那些畫,一邊跟我說着接下來的計劃。

也就在那次酒桌上,我第一次見到了張朝先的女朋友。

在火車道邊上的一個路邊攤,太陽還沒落山我們就開始喝。

“這是我的小學同學。”張朝先指着我。

“這是我女朋友。”他指着坐在他身邊的一個四眼妹。

“來來來,為了我們相遇幹一杯。”張朝先舉起酒杯,酒桌上的人都舉起了酒杯。

“我這個同學小時候的夢想是養魚。”張朝先喝完酒又向邊上的人介紹起來。

“别養魚别養魚,喝完了喝完了。”張朝先話沒有說完,他女朋友就指着我身前的杯子嚷了起來,我沒辦法隻好把身前杯子裡剩餘的酒一口喝完。那是張朝先女朋友給我的第一印象,喝酒很厲害風風火火。

“不養魚了,以後幹什麼呢?”一群人哄堂大笑,其中一哥們接着問道。

“我也不知道啊。”我隻好實話實說。說認真的那時候我連要去哪裡都不知道。

“人得有夢想。”張朝先女朋友又喝了一杯,似乎他們學藝術的都在說夢想。

“來,老張給我們唱一首。”說完她接着拍了拍張朝先的肩膀。

“就唱那首你的故鄉吧。”一群人又笑了起來。

我不明所以,看着他們一臉懵。

“這歌是他追我的時候給我寫的,我就是被這首歌給打動的。”張朝先女朋友看着一臉懵的我解釋道。聽她這樣一說,我也就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跟着也起哄了起來。

張朝先臉皮很厚,不知道從那天開始的。又或者他确實想讓我見識見識他的唱功,不磨叽就唱了起來。

“我要在夜裡出發,

天亮之前到你家,

路邊開滿小紅花,

牆角做着記号的就是你的家

我翻進窗爬上床偷親你的臉……”

這是張朝先那首你的故鄉裡,我一直記得的幾句歌詞。但當時在酒桌上看張朝先唱的則是另一翻光景。首先當時他沒有帶着任何樂器,都是清唱,然後可能是喝了就的原因,他的臉紅得不行。所以我就記得很搞笑的一幕,他唱歌奮力嘶吼的時候,他那脖子上鼓起的血管就像剛出生還沒有長毛在窩裡張嘴要食吃的小鳥。

到如今我還是覺得特别像。

張朝先唱的時候,起先是他的女朋友,接着就是酒桌上的所有人都跟着唱了起來,除了我。他們應該都早已經聽了無數遍,一邊唱還一邊喝着酒。

從張朝先女朋友眼裡,我是看得見愛的。有時我想,愛一個人眼裡可能真的是藏不住的。起碼在一群人中,誰愛着誰眼神裡肯定是不一樣的,我也說不好,但我記得那種眼神。

歌的最後,張朝先唱我要把你娶回家。

他女朋友就問他,“老張,你真的會把我娶回家嗎?”

“我真的會把你娶回家。”張朝先臨時改了歌詞唱到。旁邊的一群人也跟着問道“老張,你真的會把我娶回家嗎?”

“你們都給我滾。”

如今想來,張朝先在唱歌這件事上其實是一塌糊塗的,特别是多年以後我們在相聚的時候,我都不知道當初我怎麼就覺得他唱的還行,而且就憑這樣的歌還追到了女孩子呢?我想不清楚。

當後來還是想明白了,那時候更多的其實是一種美好,還有我們年輕時所有人都會有過的那種憧憬,特别是張朝先他一步步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一直堅持着自己想要成為的人,并且不斷努力着。

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我甚至覺得他已經超過了自己當初給自己定下的那個目标了。就在我發呆的時候,張朝先女朋友又說話了。

“等老張以後來取我的時候,你們都不能缺席啊,每一個都要來,來來來,為了那天我們幹杯,不準養魚不準養魚啊。”說完所有人又哄堂大笑。

我年幼時被逼急了說出來的夢想,想不到有一天居然成了酒桌被人時常抓住的把柄,但好在我知道都沒有惡意。

“來來來,為了你們幹一杯,都不準養魚哈。”我也跟着大笑起來。

張朝先那段時間斷斷續續也寫了很多歌,但在我的記憶裡也就僅僅剩這一首,記得那晚我們都快喝到不省人事時,他們還追着我問,讓我給自己定一個夢想,怎奈直到我喝醉扒到桌子上了,還是想不起應該給自己定一個怎樣的夢想。

直到第二天我醒來離開,看着那個我第一次到的城市,我還是想不到我以後應該做一個什麼樣的人。

可能我真的是找不到夢想吧,我甚至在離開昆明的火車上,對這個事還是一直耿耿于懷,為什麼我就沒有夢想呢?

不得而知。

這一别,我們又散在了各自的生活裡。

那段時間我去了許多地方,也寫了許多文字,最後那些寫在路上的文字,都丢失在了路上。我和張朝先也很少再聯系,倒是我和徐南君總是會在夜裡打個電話吹牛。

記得那是我在無錫的時候,寒風刺骨,那種寒冷像是鑽進了骨頭裡,更糟糕的是,那種寒冷摻雜着如同螞蟻撕咬一樣的難受。

“我要被冷死了。”我在電話裡告訴徐南君。

“找個姑娘。”這是徐南君的萬能解藥,似乎無論什麼事,他的答案都是找一個姑娘。

“我遇見張朝先了。”我換了話題。

“他找了姑娘了吧。”徐南君還是忘不記姑娘。

“他倒是一直在堅持他的夢想。”我再次想換個話題。

“他的夢想裡現在多了個姑娘了吧。”

“你給老子滾。”我隻好匆匆挂了電話。

我那時候從家裡出發心裡想着是要去做點什麼的,可到了之後卻什麼也沒幹,無所事事的溜達着,去了無錫又跑到杭州,接着跑到了廣州……毫無目的的走了一圈,還是一點目的都沒有。

又在一個夜晚,我又撥通了徐南君的電話。

“我要熱死了。”我那時候在廣州,真是要熱死了。

“找個姑娘。”徐南君的話氣得我想殺了他。

“這找個姑娘有什麼用呢?”如果冷了找個姑娘我能理解,可是這熱了找個姑娘能有什麼用呢?我實在不理解。

“讓她懷孕。”徐南君邊說邊笑。

“懷孕就不熱了。”我還是不理解。

“等娃娃生下來,知道養娃的苦再熱的心也就涼了。”徐南君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你給老子滾。”我又一次氣的破口大罵。終于在罵完他之後,我決定回家。

毫無目的的跑了一圈,毫無意義的回家,我那時候沒有那麼多的想法,也沒有那麼浪漫,就是想着找點事幹,可最終什麼都沒找到。我曾一度懷疑這個世界上是沒有伯樂的,也懷疑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工作都配不上我,我也絲毫不懷疑自己很無能。

當然我對誰都沒說這些話,我把這些深深的藏在心底,誓要大幹一翻,于是我又回了老家,找了一個村裡的朋友,沒事天天跟着他去工地做防水,早晨從呼噜聲中起床,夜晚在酒杯碰撞聲中睡去。

沒有夢想的日子是多美好啊,除了揮汗如雨唯一關心的就是,特麼的什麼時候吃飯啊。

沒夢想的我如豬,但做豬未必不好。

我以為我就會這樣,直到有一天,我弟找到我,他看着在泥坑裡噼裡啪啦的我,有些生氣地說“你能不能出息點?”

他把我拉到那個巨大的工地邊上,看着髒的不成樣子的我,搖頭苦笑。

“着什麼急嘛,你不是很有出息嘛,家裡不缺我一個。”我看着他很着急的樣子,實在特别想笑。

但還是忍不住他的軟磨硬泡,我隻好跟着他回了家。很多事在那之後好了起來,哪怕隻是沒有任何人知道的情況下,我忙忙碌碌着沒有任何時間去想那些毫無意義的任何事情。

我以為我的人生已經與夢想沒有任何關系,就會那樣在我們大多數人都能喜歡的生活裡過完一生。

我兄弟是個聰明的人,我隻要腳手麻利點就行了。

我曾以為我們會在路上帶起風,其實我們身後楊起的都是灰塵,甚至還有人在我們身後詛咒着我們沒有素質。

一切都走上正軌後,我真的在家裡修了一個水缸,我從市集上買了六條金魚。

“我養魚了。”水缸修好,放進魚的那天晚上,我特别高興給徐南君打了電話。

“那今晚得喝一杯。”徐南君比我還高興,騎着摩托車就跑到家裡來。

“魚呢在哪裡?”徐南君喜歡吃魚,對養魚他還是很感興趣。

“喏。”我指了指牆角那個長寬不過三米的魚缸。

徐南君大罵三字經,但沒辦法隻好坐下來陪我喝酒。

但有時命運就是那麼神奇,也就在那個傍晚,我們等來了張朝先。

我們剛開始不久,張朝先開着一輛二手鈴木風雨飄搖的穿過了我家屋檐後面的夕陽。

“幹酒幹酒,今晚不醉不歸,誰先走誰是王八蛋。”張朝先剛落座,甚至沒打招呼拿起我的酒杯就一飲而盡。

“你真是個半仙,知道我實現夢想來慶祝了。”我看着突然到來的張朝先大驚失色。

“什麼夢想。”顯然張朝先也大驚失色。

“喏,養魚。”徐南君咧嘴笑了笑。

“我們不談夢想,這個世界沒有夢想。”那知張朝先一反常态。

“不是你一直在追求夢想嗎?”徐南君很是不理解。

“從今以後不談夢想,誰談夢想誰是王八,好兄弟隻喝酒。”張朝先邊說話邊不斷灌酒。

“你那首你的故鄉呢,來來來給我們唱一遍。”我突然想起張朝先的歌,也想讓徐南君聽聽。

“什麼你的故鄉,沒有你的故鄉,隻有我們的故鄉。”

“你給你女朋友寫的那首你的故鄉?”

“什麼女朋友,沒有女朋友。”張朝先越說越激動,接着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我和徐南君吓了一大跳。

“怎麼了?”我看着眼淚從眼鏡框下嘩嘩流下來的張朝先,愣住了。

“能怎麼嘛,肯定是被甩了。”徐南君果然是厲害,一眼看出了問題所在。

“怎麼能說被甩呢,太難聽了,分手了分手了。”我趕緊給徐南君使眼色。

“分手不會像他這樣哭的,隻有被甩才會這樣。”徐南君嘴下無德,思想了得。

“哈哈哈……”聽着徐南君的話,我一下子忍不住笑了出來。

“是不是兄弟。”張朝先斜着臉看着徐南君。

“是是是。”徐南君連連點頭。

“那就幹了這一杯。”

徐南君一飲而盡。

“不準養魚。”張朝先指了指杯底剩餘那點酒。

“魚不是我養的。”徐南君拿起杯子再次一飲而盡,接着又哈哈大笑起來。

那是五月中旬的一天,記憶裡天已經很熱,但夜幕卻來得很晚,我們在院子裡喝了很久,從張朝先嚷嚷着要喝酒,直到他再也喝不進一滴酒。

我曾在夜裡看着滿天星辰,很寵幸地照在我身上,甚至還有幾顆為我眨了眨眼睛。

那天夜裡我起來了無數次,哪怕是現在回想起來,我也會說,我真的擔心張朝先會在夜裡起不來了。

我有時也會想起那次見到張朝先時他女朋友看他的眼神,我不相信我會看錯,但事實是他們如今已經不相愛了,不管是什麼原因。

張朝先躺在床上還是不停哭,像是一隻被人從水裡撈起來的軟骨動物,一邊哭一邊抽搐。

“真沒有出息。”我看着張朝先對徐南君說。

“不能這麼說,他是好男兒。”徐南君又一次一反常态。

“這算好男兒。”我很是鄙視。

“當然,你不懂愛。”

“你懂?”

“我當然懂,愛一個人她要離開你的時候,你的心就像是有無數釘子釘在上面,然後有人不斷向外拉扯着一樣。”徐南君說得很誠懇。

“那怎麼辦?”我實在沒有辦法。

“隻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等天亮醒來,我們帶他去找他女朋友。”

“怎麼找。”

“先去他女朋友的故鄉,到了那裡他應該清醒了,我們問他就行。”徐南君很有道理。

于是在第二天天剛剛亮,我們出發了,我們把如同一攤爛泥的張朝先擡上他那兩破破爛爛的二手鈴木伴着雞鳴出發了。

徐南君喜歡聽鳳凰傳奇,等出了村口,他就聽起了鳳凰傳奇。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夢想在自由的飛翔……”

這個時候,張朝先從後面立起了半個身子。

“太難聽了,這是要去哪裡?”接着又一骨碌睡了下去。

“去你愛的姑娘的故鄉。”徐南君說得相當别扭。此時的車裡傳來鳳凰傳奇的另一首歌。

“娘子。”

“啊哈。”徐南君樂此不彼。

“你好好開車,别啊哈啊哈了。”我不喜歡開車也害怕坐朋友開的車。

“我愛上了寂寞。”徐南君也聽不進我的話,唱得越來越興奮。

“我不愛寂寞。”張朝先突然又在後面冒出來一句。

此時我們已經離開了故鄉一段路程,從盤山公路向下看,南汀河穿過峽谷,有些峽谷間可以看到流淌着的水面。

“愛一個人真的會那麼痛苦嗎?”我看着後排座上躺着的張朝先,再次忍不住問。

“當然會,當你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别的什麼都不重要了,有時吵架的時候,看着她你會覺得哭是你的錯,站着是你的錯,更甚至你會覺得連呼吸都是你的錯……”徐南君越說越激動。

“那幹嘛還要愛呢?”我還是不理解。

“愛一個人是控制不住的,等你發現的時候往往已經來不及了。”徐南君停止了唱鳳凰傳奇。

破破爛爛的鈴木發出風雨飄搖的聲響,不知不覺我們已經下了盤山公路,使進了國道。清晨的國道上來往的車輛很少。

“這樣真的有用嗎?”我聽着流向遠方的水聲,忍不住問道。

“什麼有用不有用?”徐南君反問。

“就是我們這樣去找他女朋友會有用嗎?”我重複道。

“當然會有用,要不就挽回要不就讓他死心,但不管是哪種都比他這樣半死不活強。”徐南君顯然是我們中最成熟的,像是過來人。

世上并不是一開始就有道理的,說多了才形成了道理。

徐南君平時在老家是開農用拖拉機的,很少有機會飛馳起來,難得碰上了張朝先破破爛爛的鈴木,一上了高速難免就得意忘形起來。

“慢一點慢一點。”我又一次咋咋呼呼起來。

“我可以慢,愛情不能等。”徐南君加快了速度。

車裡的鳳凰傳奇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切換成了張學友,一直在那裡你好毒你好毒……

“看看老張還活着沒有。”一路關顧着我們兩喋喋不休,都忘記了後面還躺着張朝先。

“老張出個氣。”我也突然想起我們此次的目的,此時的車已經離開故鄉,奮不顧身向着張朝先他女朋友家方向使去,而且距離已經越來越近。

“啊。”張朝先應了一聲。

“快點起來。”我催促着他。

“這是哪裡?”張朝先立起半個身子,向車窗外看了看。

“你女朋友家。”徐南君邊笑邊答。

“别吹牛啊。”

“不信你起來看。”

張朝先再次立起身子,搖下車窗。

“我們到這裡做什麼?”

“救你的命。”

“到這裡能救我的命?”

“當然能。”

“怎麼救?”

“把你女朋友搞回來。”徐南君把搞字說得重了一些。

“怎麼搞?”

“哈哈哈……”徐南君又大笑起來。

等車開到一個十字路口,徐南君把車停在路邊。

“接下來得靠你了。”

“什麼得靠我?”

“我們已經不知道具體要怎麼走了。”徐南君很無助。

“我也不知道,我沒有來過。”張朝先更無助。

“給她打電話。”我看着張朝先。

“我不打。”

“為什麼不打。”

“她不會接的。”

“趕緊打,打到她接為止。”

于是張朝先開始打電話,我們站在一邊,聽着電話裡傳的聲音,但就是沒有人的聲音。

張朝先從一開始的局促到後來的失望再到崩潰,起初是我們勸他打電話,直到後來我們勸他别打了。

隔着不是很遠的路,家鄉和家鄉還真的不一樣,我們故鄉都是山,峽谷與山峰把白雲隔開,我們的故鄉就在山谷間的平原處,我們能看到風吹着白雲飄過漫山遍野。

而張朝先女朋友的故鄉則是很寬的平原,可以看到許多村莊連在一起,在田野上,我們看着許多騎着三輪摩托車的人從我們身邊來來往往,我們站了很久,也有風從我們身邊吹過,但看不到那些漫山遍野的花與白雲。

“她不接了。”張朝先很久之後委屈的蹲在路邊。

“不接算了。”徐南君有些無奈。

“她為什麼這樣絕情呢?”

“不愛了就是不愛了,斷得快忘得快。”

“我忘不了。”

“回去喝酒,我把你喝到死。”徐南君氣得不行,使勁拍着他的肚皮。

“你别拍肚皮,快點想辦法。”我看着他的肚皮,也氣得不行。

“我能有什麼辦法。”

“是你出主意要來的。”

誰出主意誰辦事,這是自古來之。但有時出主意的人也辦不了事。

“那就這樣回去?”我看着徐南君。

“嗯,回去了。”

張朝先一言不發,我們隻好調轉車頭,向着故鄉出發。

哪知剛往回走了沒多久,張朝先又開始哭,接着就在車上唱了起來。

“我要在夜裡出發,

天亮之前到你家,

路邊開滿小紅花,

牆角做着記号的就是你的家

我翻進窗爬上床偷親你的臉…”

“這也太難聽了吧,而且我知道你為什麼被甩了。”聽着張朝先唱歌,徐南君又一次開口說道。

“為什麼被甩呢。”我和張朝先異口同聲。

“這歌裡唱半天最該幹的事都沒有幹。”

“什麼是最該幹的事呢?”

“懷孕啊,你得讓她懷孕,難怪你會被甩,哪個女人能忍受偷爬進窗隻親臉不幹别的呢,你活該。”徐南君罵罵咧咧恨鐵不成鋼。

“哈哈哈……”這次我實在忍不住了。

“這隻是歌,實際情況當然和歌裡唱的不一樣。”張朝先極力解釋。

“那意思就是你真的爬窗進去了什麼都做了,活該被甩,你和畜牲有什麼兩樣呢。”徐南君車開得快思維變化得也快。

“哈哈哈……”我忍不住,又一次大笑起來。

張朝先隻好閉嘴,接着又唱了起來,一邊唱一邊哭。

“看你這樣,我想起了我小時候。”徐南君又感慨起來。

“什麼小時候?”我有些忍不住。

“小時候我其實連畜牲都不如。”說完他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這點我完全認同,要不然他哪裡來那麼多的道理,道理都是靠做出來的。

但張朝先卻似乎根本聽不到我們在說什麼,他隻是不斷唱着他的歌,聽着他的歌,我又想起早以前遇見他女朋友時說過的話。

“老張,你一定要取我啊,你們全部都要來,誰也不能缺席。”

可最終缺席的是她自己,接着所有人都消失不見,隻有我們三個像傻子一樣。

接着張朝先唱累了,睡着了,他在後排座上打着呼噜。

“你說我們這樣有意義嗎?”我問徐南君。

“當然有意義。”

“什麼意義?”

“能讓他睡一個好覺。”

“這也算有意義?”

“當然算。”

我們天還沒亮從故鄉出發,到了張朝先一直夢想着要去的那個故鄉,再回到故鄉天還沒黑,隻有傍晚的夕陽從山後面打過來,照到車前擋風玻璃上。

“這太陽太刺眼了。”徐南君開着車,咒着天邊的太陽。

“你别咒這光,隻有它免費照着我們向前走的路。”我說着酸溜溜連自己都覺得矯情的話。

回到家,徐南君真的又陪着張朝先喝了很久,直到有一晚。

“你還有夢想嗎?”徐南君看着酩酊大醉的張朝先。

“沒有了。”

“但我們總得活着呀。”

“是啊,我們總得活着啊。”

“來為了活着幹一杯。”那是我們第一次為了生活或者是生活幹杯,似乎我們都已經沒有了夢想。喝完酒後後張朝先就消失了,他把自己關起來,沒日沒夜的學習,直到半年之後,他再來找我們。

“我要去教書去了。”他看着我們。

“挺好啊,你肯定能教出好學生。”徐南君看着他。

原來這消失的半年多,他考了教師,我才知道。

“來吧,喝一杯。”我舉起酒杯。

“你呢?”張朝先又一次看着我。

“我不知道。”我隻得又喝了一杯。

我确實不知道,我一直聽着他們說自己的夢想,看着他們堅持并上了岸,可我還是一塌糊塗。很多時候我會想起我弟找到我時他說的話。

“你都這麼大了,應該幹點有用的事了。”直到後來有一天,我去東川辦事,傍晚的時候看着那些起起伏伏的紅土地,看着奔騰而去的金沙江,一種巨大的情緒卷襲而來,我回到住處忍不住多喝了幾杯,同行的朋友問我。

“你做茶有自己的品牌嗎?”

“沒有。”

“有自己的文化嗎?”

“沒有。”

“那你别做了。”

“我為什麼不做呢,這些東西在我心裡啊。”

于是那晚酩酊大醉後,淩晨醒來,我寫下了那篇南汀煙火。

“夜裡醒來的時候,南汀河岸邊的老槐樹在風裡搖曳着,滿天繁星被風刮落,飄進這條穿過故鄉的河。

河水彎彎曲曲,晃動着天上的銀河,閣樓上那不知何年挂下的燈籠,撞擊着斑駁的牆壁,從我剛剛入睡的夢裡,敲碎着河兩岸的山崗。


有很多個這樣的夜晚,我總是會晚歸或者從夢裡醒來,然後推開門,站在樓頂,望向遠方。我會看到一條條小路穿梭于朦胧的山崗,被月光照耀着連成山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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