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畜》 第三章·下
學校後有塊被生鏽鐵絲網圍起的荒地,雜草叢生,地上堆滿各種垃圾與修樹時鋸下的枝幹。走一步就能聽見枯葉下傳來蜥蜴,老鼠倉皇逃竄時所發出的悉索聲,或看見好幾隻麻雀受驚後自枯木上飛起,落入樹中不見蹤影。陸小雄坐在樹蔭下的枯木上,手握兩根樹枝不斷敲打,對我的到來并沒做出什麼反應。
“天天獨自在這種偏僻的地方一坐一下午,你膽真大。”我說
“彼此,彼此。”他頭都沒擡,“您找我,有何貴幹呐?”
“你大概已經猜到了。”我說,“雖然平時從不抛頭露面,但我知道你認識學校裡的每一個人,對他們的習慣,特點等了如指掌。”
“正是。”陸小雄話中有話,“我也認得你,江自成。”
“所以,”我繼續道,“我想請你幫我個忙。”
“憑什麼。”
陸小雄轉頭看着我,眼神中滿是譏笑與諷刺。
“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幫你?”
“因為我們都在思考同一道謎題,懷着同樣的好奇心,不是嗎?”我說,“既然如此,為何不互相幫助一下呢?隻要你施我與滴水之恩,我必将湧泉報之。”
“侬來噻額(你厲害的)。”陸小雄意義不明地笑了笑,向枯木末端挪了挪,給我騰出位置,“你怎麼知道自己找對了人?”
“直覺。”我坐到他身旁,暗中慶幸自己賭對了他的心理。
“那你大概錯了。”他笑道,“先從你的分析與依據開始吧。”
我瞄了他一眼,拿出筆記本開始分析自己的推論。
“第一,我據李,賈兩家貓狗發狂時神經衰弱,極度敏感以及在短時間内死亡等症狀,推斷其為中樞神經系統受損所導緻。原因包括但不限于:中毒,受傷,病毒感染,疾病等。事後經訪問得知貓狗在發瘋前十分健康,且并未受傷或有過疾病史,那僅剩的就隻有中毒一種可能。
關于毒物。能導緻動物神經系統中毒并死亡的毒物有很多種,如動植物毒素,劇毒農藥,氰化物,大量神經類藥物等。但從症狀看來,後二者可能性最大。所以我請人幫忙查找能接觸到大量此兩類藥物的人:姜秋生,馬耀祖,張向山。”
我并沒說出他的名字也在嫌疑列表内。
“第二,我調查得知李,賈兩家的貓狗皆生性膽小,生人無法靠近,那麼下毒的一定就是除李,賈兩家人外的熟人:姜秋生,章離,邵悅茹,王霖,莫建國,劉某等。
第三,恨我的人。兩起投毒案都有且僅有我一人在事發現場作為第一目擊者,這絕不是巧合。且從事後結果看來我所受的影響最大,推測這可能正是兇手的目的:為嫁禍于我,讓我難堪。我平日不常與人交談,結怨的也隻有李,賈二人,而她們完全沒有必要為陷害我而特意毒死自己的愛寵,因此排除嫌疑。所以推斷兇手是出于妒恨之心做出此事,或想通過诋毀我而得到什麼。我沒什麼過人之處,唯一的優點就是成績好,且是全班第一的成績,因此推測兇手是與我同班之人,并很在意成績名次。加上每次貓狗中毒發狂的時間都在放學後,兇手須精準把控毒發所需時間才能确保事發時我絕對在場,所以他定不會是放學不離校的住宿生。綜上所述,符合此三種條件的人有:項遠志,葛雨順,馬耀祖,章離等。
第四,與李,賈等結怨之人。兇手可能是處于怨恨而刻意挑她二人家的狗下毒,當然也可能會有例外,因此此線索并不至關重要。與她們結怨的人有:姜秋生,汪倩鳳,以及一個我們班的男生。
綜上所述,我列出二人嫌疑最大:姜秋生,馬耀祖。姜秋生有途徑接觸到推測毒物,有機會接近并給貓狗下毒,且最反常的一點:他在賈玉秀欺負她妹妹後反而和她成了朋友;馬耀祖也有途徑接觸到毒物,且最關鍵的:他有陷害我的動機。
但我并不認為此二人中有任何一人是兇手,原因如下:雖說姜父是精神科醫生,确實有機會接觸到神經類藥物。但現在藥物管控嚴格,他不可能随便将藥物帶回家來,因此可以說姜秋生其實并沒有途徑接觸到毒物。更重要的一點,他雖然有毒殺李,賈兩家貓狗的動機,但他與我無冤無仇,所以動機這一條嫌疑基本不成立,那他的嫌疑就大大減小了;至于馬耀祖,他和姜秋生一樣,也沒有通過上述途徑接觸毒物的機會。畢竟藏毒可是犯法的,假如他哥哥真的私藏了毒品,那此類消息就絕不會被像我同學這樣的小孩輕易打聽到。其次,他沒有機會接近并給兩家貓狗下毒,除非是委托别人代替自己下毒,那就另當别論了。至此,我的推論陷入僵局,所找到的證據根本不足以支撐我的設想,因此前來尋求你的幫助。”
我陷入困惑中苦思許久,無意間撇了陸小雄一眼,發現他瞪圓雙眼一動不動地盯着地面,藏在衣領下的臉不知擺出了什麼表情,令我毛骨悚然。
“原來是這樣······”他低頭喃喃道。
“這話什麼意思,”我驚道,“難道你知道兇手是誰了?”
他将衣領拉到喉結處,露出清秀且蒼白的臉,沖我詭異一笑。
“有時最微小,最不起眼的細節反而是解開整個謎團的關鍵。你頭腦不錯,就虧在所能掌握的信息太少。那就我幫你一把,給些提示。”他推了推眼鏡,幽幽地說道,“你目前對毒物來源的假設都是在合法範圍内。既然都是假設了,為何不再大膽些?”
“啊!你是說兇手得到藥物的途徑可能是直接非法獲取?”
“一切皆有可能。”他說,“咱們潤土村沿海,且地勢複雜多有丘陵,曾一度毒品猖獗,常有藥販子在各種偏僻的地方遊蕩。十年前,警方在本村附近破獲了一起大案,抓到二十來個藥販子,端了他們的老巢,僅剩少數漏網之魚尚在遊離,再不敢鬧出什麼大的動靜。事情是這樣:對于經常夜間開車的長途司機們而言,及時提神醒腦的興奮劑如咖啡,巧克力或阿莫西林,安他非命等處方藥是十分重要的。咱們山村所臨近的一條山道乃是兩座省城間車輛行駛的必經之路,因此就有不少藥販子專門埋伏在休息站處向這些疲憊的長途司機非法售賣興奮劑。許多長途司機沒有足夠的資金去通過正規渠道購買處方藥,為了賺錢隻能铤而走險,藥販子們的生意就此越來越好,甚至借此開通了毒品交易的渠道。直至後來有司機在開車時犯了毒瘾,将一輛滿載的貨車開下了懸崖,地方警局才重視此事,派卧底潛伏其中,耗時半年餘才将這群販子捉拿歸案,沒收了那些長途司機所持的興奮劑并作嚴厲處罰,還将染上毒瘾的村民送進了戒毒所。”
“說起來,我确實聽我爺爺講過這事。”我說,“所以,你認為兇手可能是通過什麼途徑聯系到了那幫藥販子,才神不知鬼不覺地購下了大量神經類藥物?等等······長途司機?”
說着說着,我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陸小雄看出來了,臉上略微浮現出得意的神情,咧開嘴笑了笑。
“據我的觀察,發現有一人符合以上所有條件。”
他湊在我耳旁說了個名字。
“果然是他,怎麼會這樣······”我說,“但還有一件事我不清楚,不,不是不清楚,而是不确定。”
“大膽的假設已經完成,接下來是小心地求證,證據才是最重要的。”他嚴肅地說道,“尤其要小心。”
聽完他的話,我在原地沉思片刻,點頭與他告别。
“多謝提醒,我知道了。今天真是太感謝你了,真的。若非有你的幫助,我到現在可能還一頭霧水。”
“你也幫了我,咱們扯平了。”他說完後沉默許久,在我走遠後突然補上一句,“我真的很高興能與你一起解謎,能和有共同語言的人相處并交流于我而言真的很重要······很重要。”
而現在,我坐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裡,将筆落在信紙上。
“尊敬的王老師:
您好,我想向您報告一件事。
想必您近日來已或多或少從學生間聽到傳言,說是我毒殺了同班同學李鴻春,賈玉秀家所養的寵物······”
每逢夜間我的思路就格外清晰,很順利地将這半年來所發生的事及我和陸小雄白天時所得出的推論,最後再到嫌疑人以及推測依據。
“上述内容目前皆僅是我的推測,對錯與否還須待我慢慢求證。但我決定先将此事彙報給您,以免突發情況。也望您知曉我校所存在的校園霸淩現象,從而加以制止與教育。”
反複讀了幾遍,我将信紙放入文件夾。晚自習鈴響,同學們湧回教室,我也拿出作業本開始複習,不知怎地竟迷迷糊糊睡着了。以至于放學鈴響時我被吓得幾乎從位子上彈跳起來,引得周圍同學紛紛投來莫名其妙的目光。學生們陸陸續續地理書包走人。為遵循父母的叮囑不制造落單機會,我盡力想找幾個順路的人一道回家。首個想到的是陸小雄,可惜我不知道他家在哪兒。其次是秦解放,但他是住宿生。一番思索後發現與我同道的隻有李鴻春,賈玉秀等幾位冤家。萬般無奈,我隻得獨自上路。
忽然,我想到白天時陸小雄與我所推測出的那位兇手,慌忙轉過頭去四處張望,他卻已無影無蹤。
學期頭一周放學早,西邊晚霞尚未褪色,東邊空中就已亮起點點星光。幾個小孩拿着樹棍在水溝旁嬉笑打鬧,許多大爺大媽坐在村口門前嗑瓜子嘎讪胡。村長挎着個籃子迎面走來,向我招了招手。
“小江,放學了?”
“欸,放學了。您是去接曹子晶嗎?”
“不,她媽去接。這不秋天了嗎,白天沒空,現在趁着黃昏天涼去山上撿點蘑菇野果。”
“好,您路上小心。”
幾天前我就換了條回家的道,刻意不經過賈玉秀家門前,而是選擇西邊那條緊挨着山野地,房子更少的土路。入秋後蟲子沒再那麼多,噪聲自然少了,兩隻黃皮子慌張地從我面前跑過,躲進高草中不見蹤影,我沒在意。又向前走了段距離,忽然瞧見個身穿我們校服,臉裹得嚴實的人影從不遠處一戶人家木籬内竄出,以極快的速度向村中逃去!我趕忙跑到那家人門口四處張望,他已消失不見。驚訝之餘,隐約聽見院中傳來輕微鐵鍊摩擦及動物低吼的聲音。我心中頓時涼了半截,膽顫心驚地回頭查看,一隻比正常體型大兩倍的黃狗此時正伏在自己的狗屋前,雙眼在黑暗中亮着白色的光,呲牙咧嘴,擺好攻擊姿勢死死盯着我!
我認出來了,這是村主任家那條大黃狗!它平日裡就以兇悍生猛,力大如牛而聞名,據說曾生生咬殘一個半夜潛入的小偷。我腦中混亂不堪,雙腿定在原地軟得像棉花,握着樹棍的手不斷顫抖。那狗忽然開始狂吠,三步并作兩步朝我撲來!我狠狠将樹棍砸在它頭上,它卻如同感知不到痛覺般,撕咬動作變得更加兇猛!連敲幾下後我才意識到自己打不過眼前這隻畜生,也就在此時,它一口咬住我手中的樹棍,甩頭将其扔出幾米遠。我慌不擇路地向山野地逃去,大黃狗窮追不舍,一人一狗開始了以性命為賭注的死亡賽跑。
秋風呼嘯穿山而過,月光零星灑落,一閃即逝。不知覺間我已跑到山上,根本看不清路,衣服上全是跌倒後留下的劃痕泥漬,雙手也無意間劃得滿是鮮血。我心髒狂跳,背後冷汗直冒,突然的劇烈運動使我頭暈且犯了岔氣,腹腔疼痛難忍,但我不能停下。大黃狗離我僅剩兩米不到,龐大身軀折斷樹枝所發出的咔嚓聲響近在耳旁。
“可惡啊,果真是沖着我來的!等等,春,夏,秋,難道還要有一起投毒案嗎!”
我用力翻過一根朽木,落入水坑中半身濕透,手上的傷口浸了水瞬間疼得有如要撕裂般。我不敢停歇,立刻前撲借力起身,抓了滿手泥。幾乎同時那黃狗也躍過朽木,重重摔在水坑中又跳起向我撲來。我猛踹在它腹上,使得它縮在原地呻吟片刻,好讓自己抓準時機繼續逃亡。這樣跑下去決不是辦法,夜裡的山中最危險,我必須立刻找到一條回村的路!但即将耗盡的體力與一身的傷口使我寸步難行,劇烈呼吸與岔氣所導緻的缺氧使我意識逐漸模糊。身後又傳來狗爪踏碎枯葉的沙沙聲,我奮力跑了幾步,突然腳下踏空向前撲倒,一陣天旋地轉後摔在雜草叢生的亂石地上,定是掉下了某個土坡。我癱軟在地,腰部與膝蓋痛到麻木,伸手一摸全是濕黏的血。我體力耗盡,胸口又悶又堵,吐氣時忽然開始劇烈地咳嗽,嘔出一團血塊。又幾聲狂吠在頭頂炸開,大黃狗面目猙獰地盤旋在土坡上朝我低吼,口水直流,身體不斷顫抖,看來它也到了極限。前方似乎有腳步聲傳來,我眨了眨眼,用最後的力氣爬了幾步,背部忽被猛地砸中。
大黃狗從土坡上跳下,毫不留情地一口咬在我脖子上,隻感到渾身冰冷,鮮血奪湧而出。
九月七日
晨光刺透彌漫在山間的薄霧,驅散着夜間的寒氣與黑暗。學校如往常般熱鬧起來,噪聲不斷,卻仍有人自甘停留在陰影裡。
“嘿,你聽他們講了嗎?昨晚曹子晶家的大狗突然發瘋把路過的江自成追到山上咬了脖子,還摔斷好幾根骨頭,現在正在城裡醫院搶救,生死未蔔呢。”從一旁走來的姜秋生不停啧着嘴,“聽說那狗不知怎地掙脫了鐵鍊,這已經是村裡第三隻無端發狂的家畜,因傷人事件影響惡劣,派出所都調人來查了。”
坐在石台上的章離皺了皺眉。
“生死未蔔?”他喃喃道,輕蔑一笑,“真是天道好輪回,這小子該。誰叫他毒狗呢?”
“喂,無憑無據你怎能這麼講呢?”
“你咋也開始幫他講話了?之前你可是恨不得離他多遠算多遠。”
“那之前是之前嘛。我覺得啊,老江根本沒理由去毒曹主任家的狗,更沒必要為毒狗把命搭上。況且,都第三起案件了,依舊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證據能證明是他幹的呀。”姜秋生頓了頓,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先不提老江,我倒挺希望那幫丫頭的狗全被毒死。”
“你又來,還是為你妹妹那事是吧?你怎麼不自己毒去?”
“嗐,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姜秋生拍了拍章離的肩膀,“我去吃飯了,咱們一起走吧?”
“你等等,我再坐會兒就來。”
目送姜秋生走遠,章離皺了皺眉。
“果然啊,隻要人們願意相信你就行了。”
大課間,全校師生都在聚在操場上開升旗儀式,他偷偷摸回教室,走到一張課桌前,正欲隔着手帕從兜中掏出什麼東西放入抽屜洞裡,卻聽得教室門前傳來輕微響動。猛然擡頭,隻見另一位男生立于門前,劉海擋住眼鏡,衣領蓋過口鼻,沉默不語,一動不動。
他瞬間慌了神,插在兜中的手不敢動彈,卻硬是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面不改色地向其搭話。
“你找誰?”他問那人,“我們班的人都下樓做操了。”
對方輕輕一笑,緩緩離去,回聲在空蕩的走廊中分外清晰。确認他走遠後,章離大喘粗氣,撲回自己座前雙手顫抖着将手帕中的注射器與裝有粉末的密封試管藏入包中,跌倒在地不助地顫抖,冷汗直冒。
九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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