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雪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篇章一: 吾身許國也許卿

民國五年的這場雪似乎來的較早一些,不到十月,灰白的天邊變亮了些,馬上又大雪紛飛。

林文茵剛下課,就被雪堵住了去路,隻好靠在柱子旁等雪停。近來陳獨秀先生的《青年雜志》在學生中廣為流行,林文茵好奇,也去買了一本,現下無事,便拿出來翻翻。

“小姐,回家了。”畢恭畢敬的聲音傳來,林文茵的思緒被打斷,看着來接自己回家的家丁,她問了一句:“阿成,你想讀書嗎?”

他愣了一下,哈哈哈笑起來“大小姐就别拿我尋開心了,我們這種人隻要吃飽就行了。”

“阿成,你想讀書認字嗎?”

“啊?小姐,您别亂說,先生知道就不好了。”阿成把腰彎得更深了,都快埋進肚子裡了。

“無妨,我和父親說說,就讀個書而已。”林文茵接過傘和厚大衣,順帶拍了拍他示意不用這樣。

阿成看着她,好像溺在了她的言行裡,今天的小姐變得不一樣了!反應過來又瞬間躲開她的目光,他隻是一個小厮,粗俗的下等人,隻要盡到奴仆的職責就行了。

就着屋裡的暖黃油燈,林文茵拿出那本剛改名的雜志,“新青年”三個大字赫然紙上,米黃的頁面和暖黃的燈光相交輝映,在黑夜裡仿佛看見了那束光。

“新青年!什麼是新呢?”林文茵溫婉的聲音在寂靜裡面響起,擲地有聲地抛向夜裡。

李大钊先生的《青春》震撼入目,對于初識新思想的林文茵來說,是啟蒙,是初心,更是信仰!

“春日載陽,東風解凍,遠從瀛島,反顧祖邦……”

女孩子铿锵有力的聲音飄出窗外,留住了一個滿眼是她的人。


年關忽至,林文茵從學校走出來打算順路去買一本《新青年》。天上飄着小雪,傍晚的胡同路旁還熱氣騰騰,炊煙或是蒸汽,糖葫蘆或是蜜麻花,餃子館、涮肉店,無處不是坐滿了人。

家裡還有客人等待,不宜在外久留,林文茵買了書就往回走。

才進門就聽見父親和友人的歡笑聲,談論的竟然是自己的兒女。

“爸、媽,我回來了。”林文茵将東西遞給小厮,拍了拍身上的雪走進去,看見一家人正圍着爐火旁聊天。

“孟伯伯好!”林文茵小時候見過孟伯伯一面,還有印象,便喊出來了,對于他身旁的青年卻毫無印象,便隻對上眼笑了一下。

這一眼,林文茵便愣住了,這個不太俊秀但是眼神有光的少年瞬間走進了她心裡,仿佛她看到了先生說的那種意氣風發,心懷高遠的男子。緣分是一種很其妙的東西,短短一眼,就注定了很多。

“來認識一下,這是孟時鄞,你孟伯伯的兒子,和你差不多大,在北大上學。”父親看着他倆的氣氛,介紹道。

“你好,我是林文茵,在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林文茵做了簡短介紹。

“孟大哥!可以這樣叫你嗎?”林文茵被父親推着出來說帶他來逛一下院子,很明顯,兩家長輩有意撮合他們倆。林文茵并未多說什麼。

“嗯嗯,林小姐方便就好。”孟時鄞很有分寸地說。

“叫我文茵就好,或者林同學。”

“林同學?”孟時鄞覺得新奇,以往的世家小姐沒有過這樣的,他也未這樣叫過。

“孟大哥是今年才回來的嗎?”

“我回來年半了……”

林文茵問他國外的思想,國外的制度,問他知不知道《新青年》,問他對未來發展的看法。每一個問題,孟時鄞都有在認真回答。眼前這個女子,和他見到所有商賈之女都不一樣,想為女子謀權利,想救中國于水火,想比肩于偉人,如此志同道合的兩人就這樣暢聊了起來。

近處,兩人慢慢逛着,黃昏在雪後的北京城留下來了,射在白色的雪上面,和他們一樣閃閃發光。遠處是滿臉笑容的兩家長輩,如果順利,大概過不了多久就會結婚吧!林家每個人都這樣想着。

四月的北京城寒氣已經退了八分,剩下的兩分寒氣,孟時鄞說,這是來自社會本身的寒氣,先生們正在找光明呢!

找到了嗎?

找到了!

“俄國的革命,在這個時代,給我們開創了一條路,馬克思說的‘社會主義’是不是就是這樣的呢?”林文茵看着手裡的《新青年》,又想起了李大钊先生的青春。她想,中國的出路在哪,和馬克思說的一樣好嗎,還是說,和現在的俄國一樣動亂……

“我們找不到光明,我們看不到出口,但是他們看得到,總要有人去一試,把這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孟時鄞在北大的這一年多裡,許許多多熱血的青年觸動着自己,但是,究竟什麼能救中國呢?

蔡元培任北大校長,随後陳獨秀先生任北大文科學長,北大的學術風氣才好了起來,之前的北大,孟時鄞覺得,隻有烏煙瘴氣,和當政的總統一樣,腐敗不堪。

“文茵,你有信心嗎,把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現在的中國如泥裡的花,霧裡的塔,我們要敢,像俄國那樣。創出一個新社會來。我在英國那些年,見過各種各樣的思想理念和政治制度,民主的和專橫的,無政府的,烏托邦的,社會主義的,資本主義的……回國以來,我看着大街上被打的長辮子,老人為了一口糧和畜生争搶,因為養不起而抛棄的嬰兒,戰争留下的創傷或許黎元洪看不見,不代表就不在了,它深深地刻在我們百姓的骨子裡,血液裡,這樣的苦難真的可以看得見黎明嗎?”這是孟時鄞的信仰,也是他可以付出一生所奮鬥的事,他知道自己的一生是屬于那個新中國的,他的生命是留給那些看得見光的青年的。

“我想為中國的婦女而戰!”林文茵知道自己的力量小,這個社會對女人的包容度還是有限,男人們闖蕩世界是勇敢俠氣,女人呢就該在家相夫教子。“你們建立新世界,我們建立新觀念!青年是什麼,青春是什麼。青年乎!其以中立不倚之精神,肩茲砥柱中流之責任。”

長輩眼裡郎才女貌的一對佳人,親友眼裡必定結婚的一對璧人,就這樣,在高山之巅,在湖畔,在漆黑的街道,在晨光普照的泥沼裡暢談未來,少年人的壯志淩雲,想要沖破舊思想的嫩芽如雨後春筍般茁壯成長,千千萬萬的中國人或許都在這一刻覺醒了。


小姐的改變阿成是看在眼裡的,從她叫工人識字讀書開始。或許那時候開始他對小姐的感情就變了吧!有擔當有理想的人才是活人,站起來,反抗黑暗。小姐教他的,他都記在心裡,一點一點的改變,或許能和小姐一樣。

每每看着他們高談闊論,看着他們在街上宣講遊行,看着他們意氣風發,和許許多多青年學生一樣,在陳獨秀先生的帶領下尋找“德先生,賽先生”,尋找書中的良藥,尋找那個“大胡子”說的共産主義,阿成覺得好像對抗命運的可能性變大了,那些奉為圭臬的陳舊慢慢也松動了起來。

今年的中國好像不尋常了些,遠在北邊的俄國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國内的氛圍也好像活了過來,林文茵和孟時鄞同千千萬萬個青年學子一樣研讀新青年,了解馬克思主義,同先生們去夜校,在校園裡講學……兩個人互生情愫卻誰都沒有道破,在這個年代,林文茵深知,兒女情長是排在最後的,如林覺民先生一樣。

“文茵,這是夏蘭廷,北大同窗,他可給了我很大幫助。”孟時鄞在校結識的這個同人的确給與了他許多精神思想上的幫助與啟發。

“早就聽聞蘭廷兄的名聲了,文茵佩服!”林文茵是打心裡麗佩服這個同齡人,如今幸得與之相識着實高興。

“文茵的才女名聲我們也聽說了,巾帼不讓須眉呀!”夏蘭廷一身白棉服,本是富家子的他卻粗布麻服,同最平常的百姓一樣,但是再粗陋的衣服也掩蓋不住他身上那種精神。“對了,您那篇《婦女書》我也讀過了,寫的非常好呀!哈哈哈哈!”

“婦女書,婦女寫的書,寫給婦女的書。‘誰說女子不如男,穆桂英元帥,武則天稱帝,花木蘭從軍,自古女子之權力低下,不過是腐舊思想壓迫……先生倡導新思想,男女平等何嘗不是新,中國的婦女意識太薄弱了,西方婦女可為之事,我華夏女子亦可為之’誰說女子隻能相夫教子,我偏要闖一闖, 我華夏的女子本就生來不凡!”林文茵一直渴望的就是有一天能男女平等,女權思想能在中國發展起來,如今這篇文章的發表也算是邁出一小步吧!

“會有那一天的!”

“會有那一天的!”

“會有那一天的!”

三個人的聲音快要震碎天幕,在這天地間回蕩。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 要為真理而鬥争! 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 奴隸們起來起來!”

“ 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 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 這是最後的鬥争,團結起來到明天…… ”

《國際歌》響徹雲霄,青年的志氣淩雲,在不久的将來一切都會實現的。現在,他們相知相伴,就戰無不勝。

回家的路上,林文茵還想着剛才的景象,雖然現在看不到前方,但是還有大胡子的,不是嗎?一整個亢奮狀态讓林文茵笑出了聲來。

“怎麼了?”孟時鄞不解道。

“時鄞,你說,我們什麼時候會成功呢?五年?十年?還是五十年?”

“不管幾年,我們都等得到的!”

“真的嗎?”

孟時鄞看着現在的她,心裡的沖動呼之欲出,想立刻擁她入懷,是今天下午太激動了嘛,還是他們可以有了未來。

“文茵,等到那天我們就結婚好嗎?”孟時鄞幾乎是喊出來的,激動地都快破音了。

“啊?”林文茵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文茵,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覺得你不一樣,林同學,你要為中國的婦女奮鬥,你教工人們識字,你慷慨激昂地在街上宣講,你的一切在我看來都是那麼與衆不同,或許第一眼就喜歡上你了。我知道,現在不宜兒女情長,但是我們到那一天就結婚好嗎?你也一樣覺得對不對?”孟時鄞覺得他在街上宣講都沒有這麼緊張過,但是至少說出來了。

“好!”林文茵自是歡喜。

“那時候,我們去山東老家結婚怎麼樣?我想帶你去海邊,還有那個通到水裡的橋呢,那時候它一定修好了!”

“好!”

“那我們……”

事情似乎朝着長輩們預想的方向發展了,同學們對他們的戀情也大為支持,畢竟這兩人是多麼般配。

相戀的這兩年裡,與其說是向西方情侶那樣約會談戀愛,不如說他們都在為自己的信仰而戰,寫文章是為開化,宣講是為民智,到農村去研學,在紅樓夜讀,每日每夜看《共産黨宣言》為的隻是找到出路的那一天。

1917年底,在先生的鼓舞下,林文茵和孟時鄞決定赴法勤工儉學,同行的還有夏蘭廷和其他北大同人,學習法語便成了這一時期兩人的共同任務,法語課時間沖突,兩人大部分都是自學,好在有蘭廷的幫助,法語學習也算順利。

孟時鄞覺得,這段時間是他們最輕松愉快的時間了,讀書,成了他們在這亂世裡唯一的烏托邦,但也可能是潘多拉魔盒。兩家父母都受過高等教育,對于孩子們的志向自是支持,隻不過,革命這條路,太難走,哪一個父母忍得下心讓自己的孩子去赴死呢?

父母的思想工作固然難做,但是更難的事兒來了。


1919年,巴黎和會失敗,五四運動爆發,學生遊行示威随後被鎮壓,孟時鄞也在其中,而此時的林文茵随父母回蘇州奔喪,兩人分居,便隻能靠信件來往。

“文茵,近來可好?近來北平動蕩,徐世昌鎮壓了我們學生遊行,好在未對我們用刑,況且有我父親他們在,他們能奈我們何……一切安好,勿念!”林文茵一邊讀着來信,一邊氣憤着北洋軍閥的無能。

“文茵,今天是第三天了,我們在監獄裡很好,我們讀書寫詩,讀《新青年》,讀《共産黨宣言》……”

“文茵,近來安否?好幾天了,聽說快要放我們出去了,不知道伯母身體怎樣,改日定去拜訪……”

一封封來信,成了林文茵在悲痛日子裡的暖意。在這個路遙馬慢的年代,一封信就是一世情。

六月份,林家把家業遷回蘇州,其實近年來家境大不如前了,前陣子北平的動亂和祖母的喪事也讓林家遭受創傷,好在不至于家道中落。然而留法事宜還是沒得到父母的同意,甚至于此,從來不曾強制過林文茵的林父第一次把林文茵關在房間裡。

關得住人,關不住心。半個月後,林文茵逃出去了,回到北平繼續她的留法事宜。

至此,林文茵與家人斷了來往,或者說不敢再聯系家人,和孟時鄞一同專心于法語和共産主義學習。年底,一行人踏上了留法旅程。

未來的路怎麼走,未來的中國怎麼走,這一行意氣風發的青年用生命給了我們答案。

到了法國以後,情況比他們預想的糟糕的太多,政府撥來給留學生的錢被那些官員貪污私藏,剩下發給每一個留學生的還不足餐費,新增的留學生越來越多,錢卻越來越少,林文茵的家人不止一次托人叫她回國,都被她拒之門外。安頓下來後,與大部隊彙合,就開始了他們的留法生活,白天上課,晚上在工廠上班,有時候整天都會待在工廠,倒不是因為不想上課,實在是生活拮據。

就這樣過了兩年左右,1920年底,林母病危,林文茵趕回去見了她最後一面,還未等得及回法,孟時鄞也就回國了,兩人還是如同以前般上課研學,在工廠勤工,在夜校教工人,回歸到最初的生活,但是誰也不曾提及婚姻二事。

亦師亦友的關系讓他們即輕松也煎熬。都沒有确定的未來,或許自己都不在自己的未來裡,何必把對方招惹進來,沒有漸行漸遠,也沒有再談婚論嫁了。

“吾身許國也許卿!”孟時鄞在法國對她說,那時候差點就結婚了,現在想起來,也隻是差點而已。

雖然不再是相戀關系,但林文茵覺得這隻不過是形式上的不同,本質裡的愛還是在的,“吾身許國也許卿”這是孟時鄞告訴她的,她記了一輩子。不一定要結婚,要戀愛,從前和以後的相互陪伴也算兌現承諾。


篇章二:朱顔辭鏡花辭樹

阿成在七歲時因為遇到了走丢的林文茵被林老爺招入家裡做工,就一直在林家保護林文茵。林家舉家南遷時,大部分工人都被辭退了,阿成和當年來到林家一樣,帶着記憶離開了。此後就在女校旁邊的織染廠做工,晚上繼續在工人夜校讀書。

阿成還記着那時候小姐對他說:“讀書不為做官功名,為做人做事!”

好久了,阿成看着天邊殘陽,思緒飄遠了。最後一次見面還是六七年前吧,或許更早,他快忘了,不知不覺走到前門大街了,還是那家糖葫蘆,還是那家驢打滾,他卻沒有機會再走進去了。駐足了兩秒,還是回去吧,這兩天街上頗不甯靜,國民黨昨兒又貼出來一張告示了,說是抓捕地下黨員,也不知她犯了什麼事。

“罷了,罷了,回吧!”阿成還是下定決心走了,她要是回來了的話早就來了吧。

這兩天廠裡來了一個怪異的婦女,帶着面紗,臉上也沒有傷疤呀,阿成下班時遠遠看到了她。

“是小姐嗎!”阿成看着那個身影,恍然回到了當年遠遠看小姐的日子。

隻有幾秒,那個人便快速從工廢棄的後門跑走了。

阿成追了上去。

女人十分敏感,出了工廠後發覺到阿成在跟着她,便加快步子向着中心街道走去。

很明顯,他沒有追上。看着街上人來人往,或許又是他想多了吧。但是這個女人一定不簡單。阿成心裡想。

之後幾天都沒有看到那個女人在廠裡面出現過,織布女工們也沒有提起來過,阿成也就沒有再去多想,日複一日地讨生活。


“号外号外!号外号外~特務份子孟時鄞竊取國民黨機密, 3号下午槍決孟時鄞!号外号外——”賣報小孩滿街跑,聲音拖得長長的。

“給我來一份!”阿成不可置信,聽到熟悉的名字後愣了半天,或許隻是巧合,阿成在心裡默默地想。

阿成沒有想過再一次看見孟時鄞是在報紙上,更沒有想到是在槍決他的報紙上。

阿成絕不可能認錯,報紙上的照片是他給拍的,在林家花園,和小姐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說不清的情緒在胸中蔓延,苦澀悲涼擴散至全身,仿佛這個場景就在昨天,他甚至能聽得到他們在花園裡面的笑聲,甚至覺得眼前就是孟時鄞和小姐來教他們工人識字的場景。阿成突然想起了之前的那個特務公告,會不會就是小姐?

他狂奔到那裡,卻發現公告已經被揭了,一切都無從所知了。阿成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去的,隻覺得周遭的一切都在發白。

3号那天,阿成請了一個假,早早就到了東街頭,賣菜的人才散去,阿成買了一枝蘭花,那是孟時鄞最喜歡的,小姐天天挂在嘴邊。

許是為了引蛇出洞,國民黨特地大張旗鼓宣揚這個信息,來的百姓統統被衛兵攔在了栅欄外。阿成看了一下,目測約有幾十米,過了時間點,沒什麼動靜,不少人覺得無趣就走了,那些人估計也還是在等待着地下黨人的現身。

日頭已經完完全全照在頭頂上了,心裡的弦也越繃越緊,就快要按捺不住了 ,阿成焦灼得走來走去,千千萬萬遍念着不要發生,甚至于想着有誰能來頂替他。

下午兩點,日頭曬得人蔫頭耷腦,突然響起來衛兵的粗狂嗓音:“反動份子孟時鄞,于上月15号刺殺程處長——警察局已同意國民政府對其處置——”

下頭的人一片唏噓,有惋惜的,有佩服的。隻有阿成覺得他是被陷害的。

孟時鄞已經沒有人樣了,遠遠望去,隻看得到被血染紅的白色人體,四肢仿佛是廢了,也沒有了意識,被兩個警察拖着上來,鐐铐和鐵鍊磨在地上的巨大刺耳聲,也讓阿成一瞬間崩潰。

阿成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沖上去,走不了幾步就被衛兵用長槍攔着了,幾番掙脫不掉,隻能眼睜睜看着孟時鄞赴死。

孟時鄞根本就是被他們活活折磨死的,程處長的所作所為百姓都看在眼裡,隻是敢怒不敢言罷了。

阿成隻覺得悲涼,小姐和孟先生教他的家國大義和新思想不是為了拯救中國嗎?共産黨不是會帶領我們走向勝利嗎?國民黨不也是中國人嗎?中國人打中國人這算什麼?

沒有人能替他回答!

也沒有人知道!

人群盡散,孟時鄞就那樣被棄在路邊,沒有一人上前去,阿成幾乎是爬到那裡的,奔潰地拖着孟時鄞往城郊去。

半路上被一群人擋住了去路,擡頭一看是林文茵和幾個青年男子。

“小姐!我——”阿成說不出話來,心酸和悲憤沖擊着他的心髒,仿佛下一秒就要噴薄而出,看見林文茵容貌的那一刻他眼淚忍不住地流了出來。

終究還是變了。

“小姐,這幾年……”阿成端來一杯熱茶,局促又不安地坐在她旁邊。

“叫我名字就好了。赴法兩年多,母親生病我就回來了,沒過多久他們也被遣返回國了。共産黨成立後我們就加入了中國共産黨,一直在待在延安,時鄞前兩月回家,後來就直接做地下黨員工作,蔣介石政變後大肆對我黨同胞進行屠殺……”說到這,她哽咽了,端起的水杯又放了下去,眼睛還紅腫着。

“那個紡織廠的女人和告示上的女特務是你嗎?”

“是。但是為了黨員的安危,我不能露面,時鄞還得拜托你了,這輩子我們欠你的太多了,阿成,我得走了!”林文茵看了看時間,起身就要走。

阿成來不及說什麼,看着裹得嚴嚴實實的林文茵,單薄的背影和以前一樣又不一樣了,走進了那帶着微弱光亮的漆黑巷子。

1927年,國共合作結束,國民黨大肆屠殺共産黨員,孟時鄞和無數共産黨員不幸犧牲。

阿成把孟時鄞葬在了城郊的河邊,那是他們曾經讀書識字的地方,孟家在孟時鄞出事後也相繼受到牽連,阿成聽說二老在回鄉途中重病,拖了許久,還是沒有挺過去。

冬越來越深,年關将至,想起那些年在林家的日子,好不熱鬧,今兒隻剩自己一人了,許多當時的工人也聯系不上了,老爺夫人呢,也物是人非,還是去前門大街吃了碗馄饨吧!六七年來的慣例了。

“阿成——今兒有心事麼?”老闆娴熟地坐過來同他唠嗑。

“嗨!無事無事,就覺得今年的雪是不是太大了點!”

“是啊,好久沒見到這樣的雪了!啧!别扯話題,和你說大事呢!”老闆一心想着幫阿成牽紅線,對方是對面糖葫蘆攤老漢的女兒。

照理說,也輪不到他來說這門親事,隻是那老漢是個瞎子,老伴兒也走了好多年,好不容易把閨女拉扯大,這嫁人也成了一樁難事,不少人礙于老漢的問題不敢取這閨女。

“我都不認識她——”阿成還是一如既往地拒絕:“我都過了結婚的年齡了,這不是禍害人家姑娘嗎!”

“哎哎哎,又這樣,早幾年同意了不就不耽誤了嘛?”

“下次再說吧!我先走了。”

阿成也不是沒有想過結婚的事情,但是他還是會想起小姐,想起那些偷偷看她的日子,那些隻能把愛意深埋于心的日子,他還再愛着小姐嗎,他也不知道,但是目前他不想結婚。

1930年10月,蔣介石集結10萬兵力,采取“長驅直入,分進合擊”的戰術,對中央革命根據地發動大規模的“圍剿”。 紅一方面軍在毛澤東的領導下,勝利地粉碎了敵人的第一次“圍剿”。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月以後了,是在去看孟時鄞路上。

“孟先生,國民黨又在打共産黨了,孟先生,我好久沒有看到小姐了,如果你還在的話,紅軍會少死一點人嗎?孟先生,我們應是等不到那時候了……”

日子還是要繼續過下去的,阿成知道小姐這輩子都是要為着中國而戰的,他知道自己始終隻是一個平凡人,即使讀過書到頭來也無濟于事,彼此相安就是最好的安排了吧!

人總是要往前看的,下一個人生階段是誰,順其自然吧。


許多年後。

“孟先生,這是我的妻子,年前結婚的。”阿成老了許多,但是臉上的幸福是之前沒有的。

“孟先生好。”婦人把蘭花放在孟時鄞的墓前。

夫妻倆深深鞠了一躬。

“孟先生,你還好嗎。最近還是沒有小姐的消息,你在那邊見到她了嗎?如果沒有的話,也别怪小姐不來看你,她現在應該和紅軍在路上呢!你若見到她的話就替我問聲好,說‘阿成現在結婚了,過得很好,不用擔心——’”

他幾乎是哭着說出這句話的,一旁的婦人輕輕拍着他的背:“别亂說,小姐是個好人,吉人自有天相!”

但其實,誰都不敢保證。

之後每年十一月,阿成都會帶着家人來到這裡,每年十一月,也都期望着林文茵能夠出現在這裡。

“那林小姐最後回來了嗎?”稚氣的童聲從老人的下方傳來,眼睛忽眨忽眨地,聽着祖父講故事。

“應該回來了吧!人怎麼可能不回家呢?”阿成把小孫子抱起來,颠了颠,讓他坐在自己腿上。

“那為什麼不來找你呢?也不去看孟先生?”小孩子還是不太懂。

“哦~我知道了,她是不是嫁人了,所以就不來了呀?”膝上的孩子天真地問。

“太晚了,明天祖父再給你講好嗎?”阿成哄着小孩子睡覺,但是心裡明了。

“嗯!”


他蹒跚地走出去,看着熟睡的老伴,一個人拿起小凳子,坐在門前的流蘇樹下。四月到了,滿地堆雪,風揚起白色花瓣,他好像又看見了那時林家的樣子,好像又聽見了孟先生和小姐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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