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11)

現實的逼仄醜陋,繁華中的蕭瑟以及山雨欲來前的烏雲,讓杜甫的臉上多了份滄桑,眼中顯出了憂郁,凝重的筆緻開始露出憤懑的情緒,語調變得低沉憂傷起來。

春和景明、日光傾城的好時光一去不複返了,繼之而來的是秋風蕭瑟和雨雪凄迷。人生在低回冷落的時候,有多少人能一直保持足夠的勇氣和熱忱,去踏平坎坷,迎接遲到的月朗風清?

杜甫在長安又晃蕩了些時日,不得已于749年冬季返鄉省親,然而不久就再度回到了長安。他并沒“東入海”,也放棄了白鷗般悠遊青天的歸隐之心,他的鴻鹄之志不允許他這麼做。

這次,他找到了張說次子張垍( jì),也即是玄宗的女婿。此人極受皇帝恩寵,許于禁中置内宅,侍為文章,嘗賜珍玩,不可勝數。

751年正月,玄宗在長安舉辦了三場祭祀典禮:祭祀玄元皇帝、太廟和天地。得張垍協助,杜甫得以趁機進獻三大禮賦。這三篇禮賦寫得文辭華麗,氣勢恢宏,深得玄宗的賞識,命待制在集賢院,另命宰相考核他的詩文。

那是杜甫一生中難得的高光時刻。他後來有首題為《莫相疑行》的詩中回憶了當時的風光無限,其中幾聯寫道:憶獻三賦蓬萊宮,自怪一日聲輝赫。集賢學士如堵牆,觀我落筆中書堂。

瞧!獻賦之後,皇帝賜青眼,一日之間,聲名輝赫。考核時,集賢院的學士們争相圍觀,看他潇灑落筆。這樣的殊榮,足以消解十多年來的蹭蹬和艱辛。距離實現自己的宏偉抱負,似乎就在咫尺,然而結果卻再次打了臉。

按理,杜甫的文采與品行無可挑剔,但考試結束後,他僅得“參列選序”資格,等候分配。這一等,便是永無下文。

作梗者,還是那個李林甫。他上次導演了野無遺賢的鬧劇,自然不允許賢達之人出現在皇帝身邊。他妒賢嫉能,在朝堂上隻手遮天,他在,杜甫就沒有出頭之日。

就這樣,已屆不惑之年的杜甫仍如無根的飛蓬飄蕩無依,由于日子困苦,本來強壯的身體也慢慢衰弱起來。

然而,杜甫沒有倒下,沒有消極沉淪。他逐漸放下了心中的小悲喜,拾起了整個時代的跌宕浮沉。他開始關注民生疾苦,多角度揭露社會陰暗,以筆作刀,挑開盛世華美絢麗的外衣,層層解剖大唐内部早就腐朽糜爛的污穢血肉,以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呼喚着政治的清明。

統治階級聽不到他的呼喚,或不屑聽。唐玄宗繼續迷戀在貴妃的石榴裙下如癡如醉,李林甫仍在蠱惑聖聽為非作歹,楊國忠借助裙帶關系開始坐大,并逐漸與李林甫分庭抗禮,而連雲堡、石堡城的烽火越燒越旺,硝煙彌漫了整個西域大地。

窮兵黩武的結果是,民族矛盾不斷激化,數萬将士殒命邊陲,蒼生罹禍,百姓流離。杜甫開始思考戰争的正義性和必要性,他在《前出塞九首·其六》诠釋軍事作戰藝術以及戰争的目的時,也不乏質疑道:                     

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

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

杜甫認為,擁強兵隻為守邊,赴邊不為殺伐。不論是為制敵而“射馬”,不論是不得已而“殺傷”,不論是擁強兵而“擒王”,都應以“制侵陵”為限度,不能亂動幹戈,更不應以黩武為能事,侵犯異邦。這種以戰去戰,以強兵制止侵略的思想,是恢宏正論,安邊良策;它反映了國家的利益,人民的願望。

這首五律先揚後抑,飛騰掠轉,如兔起鹘落,顯出不一樣的奔騰氣勢,從而引出“擁強兵而反黩武”的深邃題旨。唐詩不像宋詩側重義理觀,更偏向意境的營造,而本詩卻以義理見稱:它以立意高、正氣宏、富哲理、有氣勢而博得好評。

小詩語言直白淺顯,卻說出了一個放之四海皆準的道理。這個道理既适用于軍事作戰,甚至也合乎為人處世的原則。所以,即便曆經千載,滄海桑田,仍具有警世的現實意義。

可惜,沒人願意聽杜甫的逆耳忠言。相反,那些為了個人一己之私借助戰争撈取政治資本的統兵大将,變本加厲地發動了一場又一場的酷烈戰争。

當聽到一樁樁碧血連城、白骨成丘的戰事消息,看到軍隊強行征兵造成妻離子散的慘像,杜甫的心在滴血。他再也坐不住了,奮筆疾書了一首《兵車行》。

車辚辚,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

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

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雲點行頻。

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

去時裡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

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

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

況複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

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

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随百草。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兵車行:杜甫自拟的樂府詩。行人:指被征出發的士兵。耶:此指父親。點行(xíng)頻:頻繁地點名征調壯丁。防河:當時頻繁與吐蕃發生戰争,曾征召隴右、關中、朔方諸軍集結河西一帶防禦,因其地在長安以北,所以說"北防河"。西營田:古時實行屯田制,軍隊無戰事即種田,有戰事即作戰。

裡正:唐制,每百戶設一裡正,負責管理戶口、檢查民事、催促賦役等。裹頭:男子成丁,就裹頭巾,猶古之加冠。武皇:指漢武帝劉徹。唐詩中常有以漢指唐的委婉避諱方式。這裡借武皇代指唐玄宗。山東:崤山或華山以東。古代秦居西方,秦地以外,統稱山東。

杜甫的詩被稱為“史詩”,正因為它真實記錄了曆史,客觀地描畫了時代現實。

開元盛世前期那種朝氣蓬勃積極進取的時代精神遁形了,為國獻身青史留名的英風豪氣消失了,“不破樓蘭終不還”的豪壯誓言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兵車隆隆戰馬嘶鳴聲中,一批批被強征來的百姓壯丁,他們換上戎裝,佩上弓箭,在官吏的押送下,正開往前線。

征夫的父母和妻兒亂紛紛地在隊伍中尋找、呼喊自己的親人,扯着親人的衣衫,捶胸頓足,邊叮咛邊呼号。但過不多久,征夫們的背影就消失在車馬揚起的遮天蔽日的灰塵中,隻剩下親人呼天搶地的哭嚎聲在雲際回蕩。

分别來得太匆匆,來不及的叮咛和滿腔的憤怒,頓時化成對命運的哀怨,卻又無能為力,于是剩下的全是恐懼和絕望。

面對這般慘烈的畫面,杜甫爆發了。他大膽地把矛頭直接指向了最高統治者,用重筆鋪叙底層百姓遭受的深重災難,揭露官吏橫征暴斂草菅人命的醜惡行徑。這是從心底迸發出來的激烈抗議,充分表達了詩人怒不可遏的悲憤之情。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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