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動的心髒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伯樂主題寫作之【咚咚咚】。

生命若是一場途徑,感恩就是最美的盛放,成全着千回百轉的暖。

...

“呱呱……呱呱……”是一隻烏鴉的叫聲,而我的心髒随着它的叫聲也開始“咚咚咚……咚咚咚”地跳起來,像是突然間我的心髒變成了一架鼓,有人在上邊用力地敲,又像是我的心髒想通過此方式提醒我,它想要掙脫束縛跳出來。緊接着,我的鼻子開始發酸,眼睛也變得澀澀的。

我知道,那隻啼叫着的烏鴉此刻正在與我成四十五度角的一棵枝幹彎曲的大樹枝頭上落着。我還知道,它會一直叫,直到我與它的位置變成一條直線,我身後的紅綠燈也恰好由綠色變成了紅色的時候。然後,它的叫聲會像剛才那樣突然間響起又突然間地消失。再之後,一輛輛來來往往的車輛發出的聲音就會在風中飛揚。

我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這是我第十一次經過這個十字路口,而這也是我第十一次聽到它的叫聲。每次都是這個樣子,從來沒有過不一樣的時候。

第一次,我經過這個地方的時候,一邊看手機地圖上箭頭的指示方向一邊留心拐彎的車輛,對面的綠燈在我的視線裡閃爍着,我都能聽到它“嗒……嗒……嗒”倒計時的聲音,快變燈了。突然間,“呱呱……呱呱……”的叫聲突兀地出現了,而我的心髒随着它的叫聲也突兀又急速地跳動起來,越來越快,我有一種喘不上氣的感覺。

馬路上車輛飛馳而過的聲音,樹葉被風吹得“嘩啦啦”響的聲音,紅綠燈柱子上發出的“嗒嗒嗒”的聲音,一瞬間都消失了,我的耳朵裡隻剩下了烏鴉的叫聲和我的心跳聲。我用力揪緊胸口的衣服睜大酸澀的眼睛扭頭看向那邊,一棵枝幹彎彎曲曲隻有上部分有樹葉的樹聳立在藍天下,剛剛長出來還不知道什麼形狀的樹葉随着樹枝在聽不見聲音的風裡上下左右地晃動着。它就站在沒有樹葉的一處凸起處叫着,在樹枝和樹葉的晃動下出現消失消失出現。它的叫聲在車輛樹葉風的聲音裡停止了,而我也不知何時走到了已經變成紅色的紅綠燈柱子下,剛才那種心跳如鼓鼻酸眼澀的感覺也随即消失了。我目送着那隻烏鴉向着與我相反的方向漸飛漸遠,直到消失在我的視線裡。

這次是我第十一次來這邊了。奇怪的是,每次到這個醫院,我都會迷路,需要借助手機的導航才能走到醫院。從地鐵站到醫院,導航顯示大概約有一公裡半的路程。地鐵站附近的公交車站我找過好幾次也沒有找到,每次想要打車都會顯示需要等好久。對于走路都需要借助導航,那麼騎自行車看導航對于我這個剛剛學會自行車不久的人來說更是難上加難,所以到最後我隻得選擇走路。而更為奇怪的是,不管我什麼時間走到這個十字路口,那隻烏鴉都像是早就等在那裡一樣,我過馬路時,它大聲地啼叫,我沒來由地難受,然後我迷迷瞪瞪地走過了馬路,目送着它拍拍翅膀飛走,一次也沒有出現過别的情況。

我曾經懷疑我是不是精神出了問題,我不應該去看中醫,而更應該去看心理醫生。不過,我也說不清為什麼我最後沒有去看心理醫生,還是一次又一次去中醫院拿苦兮兮的中藥喝。

是的,我是來這邊開中藥吃的。很長一段時間了,我的睡眠質量都很差,一個晚上連一個小時的時間也睡不到。晚上躺在床上,我的腦子裡亂糟糟的,似乎在想事情但是又不知道具體在想什麼事情,有一個呼之欲出的念頭萦繞可是又怎麼也無法抓到。好像從頭發絲到腳指頭,整個身軀都處在緊繃繃的狀态。我試過深呼吸放松,試過聽輕音樂放松,試過網絡上查到的各種方式的放松。可是,失敗了,我越想放松越無法放松。而在我好不容易睡着之後,我也能感覺到我的眉頭一直是緊皺着的。然後,我就開始做夢,非常非常亂的夢。我不知道我到底夢到了什麼,隻是每次醒來都很疲憊,眼淚把枕頭都打濕了,心變得空空的,一種沒着沒落的感覺席卷全身,之後我會一直睜眼到天亮。一度讓我懷疑,我的心髒是不是又出了問題。萬幸不是,醫生說,我這顆被移植過來的心髒是非常健康的,她建議我吃一段時間的中藥調理一下睡眠,我可能是因為壓力太大了。

這段時間,我的睡眠由一個多小時增加到了三個小時左右,我想大概是中藥裡的一味叫做酸棗仁的藥起了作用。可是,睡着的時候,我仍然不停地做夢,醒來後依然是原來的樣子。

...

“叮叮當……嗡嗡嗡……叮叮當嗡嗡嗡……”,我恍恍惚惚地低頭看向握在手裡震動着的手機,屏幕上面的“轉身,去找烏鴉”幾個字閃爍着,我本來要邁向紅綠燈所在台階的一隻腳下意識地轉了方向。耳朵裡聽到的烏鴉叫聲似乎變了,不再那麼絕望,好像帶着點兒小心翼翼的希冀,而我好像也不那麼難受了。當我兩隻腳的腳尖都朝向烏鴉那邊的時候,我的腦子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明。來不及多想,在十字路口的紅綠燈都是紅色,中間空無物的時候,我以跑百米的速度向着烏鴉所在的那個方向沖了過去。還好,在兩側變成綠燈車輛開始行駛的時候,我跑到了馬路邊緣。

我用手扶着膝蓋喘着氣,沒辦法,因為心髒的問題,我已經好久沒做過這麼激烈的運動了, 盡管它現在很健康。等氣息稍顯平穩的時候,我直起身,右手不由地摁住心髒的位置,它“咚咚咚……咚咚咚”地跳着,我都能聽到它跳動的聲音。我能感覺到,并不是因為我剛才奔跑的原因。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語言來形容它的跳動,它跳動的聲音很響,可是并不急速,我一點兒也沒感覺到難受。它就好像是,好像是在跟誰打招呼。是的,它在打招呼,我确信。

它牽引着我的腳步走向圍欄裡的那棵大樹下,然後牽引着我擡起頭,我的眼睛對上了那隻正低頭向下望着我的烏鴉的眼睛。一種夾雜着親切溫柔與熟悉的感覺萦繞心間,我似乎聽到了在我胸腔裡的心髒發出的歎息與呢喃聲。而那隻烏鴉的眼睛流露出來的溫柔神情讓我仿佛置身在滿是星辰的夜空下。我無法解釋以我和它的距離, 我為什麼能清楚地看到它的眼睛,并深刻感覺到它眼睛裡的溫柔。它全身都是黑灰色的,眼睛也是黑灰色的,就連嘴巴也是黑灰色的,隻是程度不同而已。

“呱呱”,它低低地叫了一聲,張開翅膀飛落在我面前圍欄上的橫杠上,原來它的翅膀底下有一小撮白。我伸出手,試探着用手指頭摸了摸它的頭,它又低低地叫了一聲,并用它尖尖的嘴巴碰了碰我的手掌心,然後它扇動翅膀在圍欄的橫杠上方飛起來。大概飛了一米或者更長,它落下來扭頭看着我叫了一聲,看我還在原來那裡站在不動,它又一蹦一蹦地往回跳。 我意識到它是想讓我跟着它走。

就這樣,它飛一段停下來等我一會兒,看我跟上來它又向前飛,一直到圍欄盡頭的一處小門處,它飛落地面扭頭看着我。我走了進去,發現原來這裡是個小公園。我四處看了看,沒有看到人。這一處的樹很多,多是楊樹,楊樹花在風裡洋洋灑灑地飛舞,被透過樹枝縫隙的陽光青睐着的幸運兒亮晶晶地發着光,煞是好看。樹底下的青草綠油油的,黃的紫的小花兒點綴期間,讓人心情不由地愉悅舒爽。

烏鴉又叫了一聲,催促我跟着它走。我跟着它穿過一段石頭小路,穿過一段青草坪,又穿過一截土路,最後停在了一棵碗口粗的松樹下。

這棵松樹的枝幹長得特别直,在周圍高大楊樹的襯托下并不是很高,枝杈也不是很茂盛,朝四面八方的方向伸展着,隐隐能看出塔的形狀。針形的葉子長得非常好。因為現在正是春夏交替之際,針葉青翠欲滴,看上去很柔軟。在頂端,團團針葉圍成了好多花狀,簇擁着嫩黃微帶綠的松塔,一股清冽、淡淡的香味充盈鼻尖。烏鴉飛落在松樹的樹枝上,“呱呱……呱呱”地叫了兩聲,叫聲裡莫名讓人覺得有一種悲傷與遺憾蘊藏其中。

此時的我正用手撫摸着這棵松樹的樹幹,青灰色粗糙的樹皮在我的手掌心劃過,鈍鈍的,帶着點兒微微的刺痛感。這棵松樹同烏鴉一樣讓我覺得倍感熟悉與親切。心髒處又傳來熟悉的“咚咚咚……咚咚咚”的聲音,應和着烏鴉低低的叫聲和松樹在風中發出的“沙沙”聲。

...

“苗…苗…的…樹”,在松樹與我齊腰的位置,有一處的樹皮上有刀刻的劃痕。我低下頭湊近仔細辨了辨,喃喃地念出四個字。停落在樹枝上看着我的烏鴉在我念出這四個字的時候又叫了幾聲,一邊還從高處飛得更低了一些,像是也想要看看這四個字。

這棵樹是苗苗的,對嗎?

呱呱。烏鴉叫了一聲。

苗苗是誰呢?我不知道,但是又覺得這個名字似乎在哪裡聽到過。我繞着松樹慢慢地轉着圈,烏鴉飛落在樹底下一處開滿黃色小花的地方擋住了我的腳步,它用嘴巴啄了一下地面又擡起頭來看着我。我蹲下身看着那處,有點兒明白它的意思,或者應該說在我的潛意識裡知道那裡是埋藏着什麼東西的。我四處看了看,未找到棍子之類可以挖掘的東西。這時候烏鴉飛走了。沒過一會兒,它嘴裡叼着一根小木棍落在了我的身旁。

應該是時間太久遠了,土地有點兒硬,又加上木棍有點兒細,我費了一番事兒,後來我幹脆坐在了那裡,才把底下埋藏的東西挖了出來。好在這個地方很僻靜,雖然是假期,卻沒看到人,否則公園的工作人員一定會把我轟出去。我把上面的泥土擦幹淨,是一個透明的小玻璃瓶子,裡面裝着折疊成小塊的紙。

我打開了。我對着旁邊的烏鴉說。

烏鴉這次沒有“呱呱”叫。它此時正站在我的肩膀上,歪着頭專注地看着我手裡的玻璃瓶,我能聽到它胸腔或者嗓子眼裡發出的“咕咕”聲音,很小。紙條上是标着數字的,我按照數字順序一一打開。上面寫着字,整齊好看的,歪歪扭扭的,有漢字有拼音,有的上面還畫着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簡筆畫。

苗苗一歲了,他是一個健康的小家夥,希望他跟這棵小松樹一樣茁壯成長。一九九八年五月三日,苗苗爸爸媽媽。

苗苗兩歲了,會說很多話了,他經常對着你的照片叫媽媽,你看這朵花,是他畫的。一九九九年五月三日,苗苗和爸爸。

苗苗三歲了,會寫媽媽了,字有點兒醜,明年這個字條就由他給你寫了。二零零零年五月三日,苗苗和爸爸。

媽媽,我是苗苗。苗苗四歲了,上幼兒園了,隻會寫媽媽和苗苗,其他的字是我補寫的。我們很想你,你好嗎?二零零一年五月三日,苗苗和爸爸。

媽媽,苗苗五歲了。我和爸爸來看你了。你好嗎?……

……

媽媽,我十歲了,小松樹也十歲了,今天是我們的生日。我好想你……爸爸說明年帶我去北京看奧運會比賽,你要是能一起去就好了。二零零七年五月三日,永遠愛你的兒子又恩/苗苗。

我猛地扭頭看向肩膀上的烏鴉,眼角的淚水甩了出去。我知道答案是什麼,可是仍然忍不住疊聲問。

楊又恩,對不對?

苗苗就是楊又恩,對不對?

又恩的心髒,我的心髒,對不對?

我捂着急速跳動的心髒淚流滿面,而烏鴉則“咕咕”地小聲叫着,哭泣一樣。

我聽到我的心髒那裡傳來一個略帶稚氣的聲音說,是的,我是楊又恩。

...

是烏鴉的執着與勇敢,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是放不開與舍不下的牽念,是看不見的靈魂把楊又恩,我和烏鴉連在了一起。

楊又恩和他的爸爸是烏鴉的恩人。在二零零八年的五月三日,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楊又恩的爸爸開着車,後座坐着楊又恩。他們像過去的每一年一樣,帶着對親人的思念,在楊又恩生日這天準備到這個公園度過。楊又恩寫好了紙條給媽媽,紙條上除了報告他又長了一歲,還有要悄悄跟媽媽分享的小秘密,并且他還準備跟他同齡的小松樹比比看誰長得壯。可是,途徑那個十字路口的時候,他們恰巧就碰到了一隻出生沒多久因為對于飛行還不熟練而掉在了馬路上的小烏鴉,為了躲避這隻烏鴉,他們的車不幸撞上了一輛闖紅燈的大卡車,楊又恩的爸爸當場死亡,而楊又恩也沒能度過他的十一歲生日。他沒來得及長大,就帶着對媽媽的惦念和他對這個世界的善意遺憾地離開了人世。

而我,就是楊又恩對這個世界充滿善意的另一個受惠者。我是一個從小就患有心髒病的人,不能跑不能跳不能悲不能喜,生命對于我來說,除了等待心髒移植就是等待迎接死亡。幸運的是,我等到了,等到了一顆健康跳動的心髒。是楊又恩,他的死亡迎來了我的新生,他的心髒讓我獲得了重生,從此我變成一個健康的人,一個可以任意跳任意笑任意呼吸新鮮空氣任意享受生活的人。可是,這是另一個人的生命。

烏鴉帶着感恩的心一年又一年地等在那個十字路口,它在等着我,它更是在等着楊又恩。

十年。烏鴉等了十年。楊又恩的媽媽等了十年。楊又恩等了十年。松樹等了十年。松樹下的玻璃瓶等了十年。漫長的等待,無休止的等待,前路迷茫的等待,不知道今夕是何夕的等待。而今,等待終于有了結果。

于我而言,他們的等待是我所不知道的。我正常地生活,正常地經曆這個世界上跟我有關的一切,正常地聽着看着想着這個世界上跟我無關的事。現實的世界,未知的世界,從我的心髒開始正常跳動的那一刻起,過去與現在,我都生活在深深的幸福中,而這樣的幸福對于烏鴉和又恩一家又是多麼得迷茫與悲傷。我為我的不知道而深深羞愧,我為我之前的坦然接受而深深羞慚。

我知道我該做些什麼,或者應該說我的心正在告訴我,我該做些什麼。

我拿出包裡的紙和筆,虔誠又鄭重地寫下:

媽媽,我是苗苗,我二十一歲了,我長大了。

媽媽,我和爸爸來找你了。

我把紙條折好,寫上數字21,放到了玻璃瓶,最後埋到了之前挖的小坑裡,我把剛才挖開的草和花仔仔細細地按照原來的樣子弄好。

烏鴉飛到了松樹上,五月的風把松樹的樹梢吹得晃動不止,烏鴉随着晃動的樹梢上下起伏着,陽光下樹枝的影子在那塊草地上跳着舞。我聽到風中楊又恩喊爸爸媽媽的聲音,我聽到楊又恩的爸爸媽媽喊苗苗的聲音,我聽到了他們的笑聲,是重逢團聚喜悅的聲音。“呱呱……呱呱……”烏鴉叫着飛走了,聲音聽上去是輕松愉悅的。我想,它一定也聽到了他們的笑聲。不知道在哪處綻放着的丁香花的花香随着風在空氣中徜徉,我對着它輕輕地說,苗苗,生日快樂。

“咚咚咚……咚咚咚”,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是心髒跳動的聲音,是我和楊又恩共同的心髒,健康,強壯,歡喜,熱愛……我對着松樹和松樹下埋藏着的惦念與愛深深地鞠了一個躬,邁步離開了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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