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

沒記錯的話,唯一和自己最親的老人就是外公,我敢說十多年前是這樣,至今也是這樣。是的,我從來沒見過自己的爺爺奶奶,也沒有見過外婆,從來沒有。所以在我的世界裡,就沒有爺爺奶奶和外婆這個概念,平日所見所聞到的也不過是一個冰冷的符号而已。記憶裡,就隻有一個佝偻的老人蹒跚地向遠方漸行漸遠的背影,那便是我的外公。

外公身上讓我印象最深的兩個特征:一個是他身上那件定格着一個時代的藍色中山裝,衣服上永遠鮮豔的藍色顯示的是那個時代的年輕,那個時代卻沒有一絲憐恤地将外公老去了;另一個是無論寂寞還是熱鬧他都終日含在嘴裡一邊歪着的中号煙鬥,煙鬥表面看上去呈現着一層苦澀的焦黃,我不知道本來就是這樣,還是外公使用得太久被煙熏染的,去他家的時候還隻是遠遠地看過,沒有親自拿在手上近距離觀察過。還有一個是上面從未出現過一根胡須的他的臉上,在我看來,外公的臉上是不會長胡須的,可我又怎麼知道他隻是在我看不到的時候偷偷剃光,也不能說偷偷,這本來就是人之常情。許是外公不習慣留胡子罷了。外公臉上雖然沒有郁郁蔥蔥的胡子叢生,卻盤踞着溝壑縱橫的皺紋荒蕪着。

和外公待得時間最長的一次還是我小時候,那是一次父親帶着我去的外公家。在我的印象裡,小時候是去過很多次外公家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就逐漸減少了次數。我去過外公家的次數也不少,但好像外公從沒有來過我家。或許來過,隻是那時候我還不知道。

來我家得多的也都是我那兩個舅舅。我父親和舅舅們在一起吃飯喝酒的時候談天論地,像親兄弟一樣,特别是喝醉了以後。他們對各自打聽到的打工去處的消息互相叫喊着,去哪裡好掙錢如何如何的。

不過那時候還不是因為所謂那麼正經的事,隻是出于親戚之間的客氣,說請來自家玩就真的來了。母親嫁過來還沒多久,感到時候差不多了就全家出動去看望外公。現在除非外公家那邊有喜酒或别的什麼事需要去,可也說不好家裡遇到别的事沖突,又隻能托人帶禮帶東西過去,而不能親自随禮拜訪了。

去随禮的事,先給酒席家随完禮,又帶些東西分别走訪各家親戚,久坐不宜,問些家裡近況的小事即可告辭。訪完以後,又返回外公家,兩個地方的人擠在一間屋子裡。坐得離外公近些,聽他老人家啰幾句嗦,在耳邊互訴幾分深沉的思念,一起聊些家長裡短,有一句沒一句的,哪怕隻是默默地坐着,心與心之間也足以依偎溫暖。

母親不是每一次都一起去,她總說自己留下來看家,讓我們父子去就行。可我覺得母親理應是都要去的那一個,以前我都不會想到母親怎麼不去,不是因為太忙,而是因為母親在這裡逐漸安頓了,她會害怕回去以後又不習慣嗎?那她回去一次又回來以後呢?或許也并沒有這樣。我想,不要擔心關于去不去母親會口是心非,我們去母親就已經很開心了。

外公是在一片紅土地上長大的,從紅土地裡和他一起長大的還有菌子、重樓、山雞等一類的山貨,這些東西隻是我還沒有一次真正接觸過,不然是比我以往見到的都要大,大到我懷疑是另一類東西了。那裡的人沒有被滋養得和我想象的一樣,他們被滋養的是他們的靈魂,他們都有着豪爽奔放的性子,與他們一桌喝酒是要被推着壓着灌下去的,任何人對這樣的氣勢根本毫無抵抗之力。而對于外公來說,正是他用他從這片土地生長出來的偉大靈魂,又在這片土地上養育出他的八個兒女。如今,各個兒女都有了自己的家庭,也都有了屬于各自的一片天地,唯獨剩下外公一個人被時代落下地留在了老地方。或許那個地方本就隻有外公一個人,所有陪伴過他的人也不過是路過,他們都有各自要奔赴的遠方世界。

外公家是後來才搬到現在這個地方的,準确地說是外公搬來的,他是最後一個搬來的。他們家原來是在别的村寨和其他民族生活在一起的,後來部分孩子成了家需要蓋房子,老房子附近又無處可蓋,才索性搬到離老房子較遠的地方。當時生活還不算寬裕,因此,成家的孩子在新蓋的房子裡生活,沒成家的則和外公繼續住在老房子裡,各自立地生根。等大多數孩子都成家搬過來了,有餘力接待外公才全部搬來一起住。

和外公一起時的印象是在老房子度過的。那是在差不多就要去看望外公的時候,而且也是母親習慣了嫁過來的生活就沒打算一起去,加上之前兩個舅舅打電話叫過,如此是必須要去的了。父親帶着我大早地起床準備,去鎮上找車坐,坐到外公家那些地方,又坐一段時間的火車,下了火車又步行半個多鐘頭的路程就可以到達。

在外公家活幹完的時候,兩個舅舅就約着父親要帶他去山上整點山貨,挖個重樓、逮隻兔子、打隻山雞什麼的,那時候他們最是歡喜做這些事。于是隻能把年幼的我丢在家裡,由年長的外公照看。

當時還小,不懂事,總是讓外公擔驚受怕的。父親和舅舅們去的地方比較遠,一去就要去好幾天。他們去之前确保已經哄好我一定要乖乖待在家聽外公的話,我也感到他們很快就會回來,他們走的時候我并沒有太放在心上。直到過了兩天,我才後知後覺他們好像再也不回來了,父親怕是偷偷一個人跑回去了。剛開始我哭得不怎麼厲害,外公哄我睡在床上以後整個屋子瞬間安靜了,我想他是去幹活了。

那時外公家還是一座不小的房子,起碼得有一塊兒一般人家的院落那麼大。那裡的房子蓋得比較緊湊,裡面又沒有開窗,就算在白天也顯得暗淡,特别是小木樓上,暗得隻适合在上面睡覺。但好在樓上開了陽台,在任何時候都有一片光是透過陽台的窗口,在裡面的地上延伸着一小片明亮的白晝,這片白晝在我迷迷糊糊睡着中到我慢慢睜開眼來就是從來如此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得太傷心了,醒來時迷糊得已經不知道時候,隐約感到自己睡了很久。看着從陽台那裡扔進來的白晝,我莫名感到慌張,這我才想起來很久以前我哭過,想着想着又不知不覺在臉上挂起了大顆淚珠,啪嗒啪嗒掉下來拍在被子上響。我知道自己已經哭過了幾次,但哭也沒用,就隻有毫無辦法的外公天旋地轉地圍着我哄,所以我幹脆不哭了。從床上下來,走向前面那片被白晝占領的陽台,我走得越來越近,最後站進了那片白晝裡,白晝被上面的屋檐切下來照亮了我的頭頂,也穿過我的身體,在我一片黑暗的心靈深處再次形成一小片白晝。

我伏在陽台上,看着窗口外面所能看到的景象,樹木将蒼勁的瓦片掩埋于其下。風一會兒大一會兒小地經過,讓蓬勃的樹葉之間不服輸地互相競鳴着。我想其中是有一種竹子的,這種竹子在農村最是常見不過,有它們的地方就有村莊,其他的都模糊成一片綠色了,這片綠色至今仍在我眼前的上方邊緣點綴着讓我不經意間看到。屋檐以下便是常坐在那的老人,他們看起來和外公的年紀相仿,他們整天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靜坐着,時不時又和路過門前的其他老人說幾句話。這時候,就有一些歸家的老母雞轉悠在門前的場子上,身後跟着一群毛茸茸的雛雞,隻等主人進屋又出來往地上撒一把玉米粒,老母雞便領着雛雞們紛紛跑過去又彙聚在一起,歡快地一顆一顆啄幹淨地上的玉米粒,場子外也有别人家蠢蠢欲動的公雞守候着,如此好趁此挑點空隙的工夫揀些便宜,隻是那個主人又提高警惕的一見着上來就大吼地呵斥着,才一直沒有機會靠過來搶食。

收回送到遠處的視線,在眼前的窗台上擺着的是一個汽車輪胎制的豬槽破盆,裡面裝着大半盤的泥土。幹燥的泥土表面上植着一叢青翠欲滴的煙草,它們泛着油亮光澤的葉片上,看着一摸上去就肯定很黏手。整座年老體衰的房子低沉地伏在地上,煙草就突顯在房子上面,讓經過的人感到不順眼,那叢煙草就這樣在陽台上伸展招搖着。

翠綠的煙草讓我想到了金黃的煙草。還記得外公家炕上的天花闆上就倒垂着幾簇捆紮的煙草葉,那裡的煙草和這裡的煙草不同,那裡的煙草已經長年累月地在火炕上烤得金黃了。我從來都沒真正注意過這些煙草,隻是在那些倒垂着烤得金黃的煙草下,大吵大鬧地向外公要父親,但我知道外公那時已經不遺餘力地什麼也給不了我了,隻能一味不厭其煩地想盡辦法哄好我。我很難想到,我會傷心到那種程度,連後來的我都忍不住想回到那時候去安慰自己。

倒垂的煙草上面沾滿了灰塵,像被無數隻蒼蠅在上面覆蓋得一片漆黑,但是也掩掖不住它們散發出來的金黃光芒。這些煙草在我稍微長大以後再一次到來時,我才看清了它們是為終日含在外公嘴裡的那支煙鬥作準備的。外公從那身藍色中山裝的一邊口袋裡拿出來一包袋裝好的煙草,他先是将煙草折成小段用剪刀剪開,捋整齊了煙草又塞進他那支焦黃的中号煙鬥嘴裡,含在嘴裡一邊點火一邊叭叭地吸着。外公就像一個正燒得沸騰的水壺,抑或電視上看到過的蒸汽火車頭,從各個角落的縫隙小孔漏出一股白氣來,外公的身體就像一架機器一樣,煙鬥配合着他身體機能的運轉,顯示出一種工作的節奏感。

隻是搬了家以後,就再也不見老房子上面那叢植得茂盛的煙草了。我不知道外公現在的煙草是買的還是自己種的,或許還是種的,隻是種在了人們不會在意的地方。外公就這樣咂着他的煙鬥,坐在門口,深沉地看着酒席上的人來人往。

我大概和外公的關系不好,因為我實在想不到親切的一句外公會是從那時候的我嘴裡喊出來的,到現在我喊他外公好像都隻是出于對長輩的尊重和禮貌。那時候跟外公待在一起,我想我對他是沒有多少别人眼中的那種子孫情懷的,要不是我身上有一層單純懵懂的面紗阻隔,估計挺嫌棄外公會有比較明顯的表現。外公帶我在家的那些日子,我很少有不哭的時候,一邊哭着一邊不停往門外跑,向空曠的外面大聲喊父親,可除了風吹樹葉和老母雞領着雛雞咕咕尋食的聲音,以外就沒有什麼我想聽到的聲音回應。在一如既往的寂靜中,我的世界狂風怒号、雷電交加地下雨了。我的眼睛模糊得看不清眼前的路,外公也無可奈何地跑出門跟在了我後面。剛開始我跑得外公追都追不上,直到慢慢減速了才被外公抓住。我很想去找到父親,但前路的迷茫讓我不知所措,我又害怕外公找不到我,可被外公帶回去又有些不甘。就這樣從上午一直哭到了下午,哭累了就睡着了,醒來時已是傍晚時分,獨自坐在床上,處于空蕩幽暗的房子裡,又不自覺地傷心了起來,等聽到外公從外面回來開門的聲音,終于又忍不住放聲哭出來。這時候,外公隻好一邊忙晚飯一邊圍着我哄,晚上我就不會往外跑了,這讓外公相對輕松地很快做好了晚飯。

晚飯吃了一點又不情願地被外公哄去睡覺了,當時和外公睡的是一張床,我是很不願意和外公一起睡的,可外公哪能那麼容易放心,于是他隻好讓我睡一頭,他睡另一頭。我不管分不分頭睡,前面外公怎麼樣我都不願意,分頭睡以後我就感覺好了些,隻是每天晚上外公的腳都會不知不覺伸到我跟前,這讓我很不舒服,盡管外公每次睡覺前都把腳洗得幹幹淨淨,但我還是覺得那雙腳很有味兒,于是我又側向牆面睡覺,并且一直保持到睜開眼醒來,這樣睡覺讓我太累了,可又不想一轉過去就聞着老頭兒的腳睡覺,所以隻能這樣将就着。

每一次醒來床上都隻留下我一個人,外公早就起床出去忙事了,或者他就坐在火炕前生着火做早飯。有時候我尿床了,醒來時發現褲子早已不見了蹤影,隻見我睡着的邊上濕成一小團畸形的痕迹,褲子是怎麼脫掉的我也不清楚。裸着下半身下樓去開門,一開門就看到外公蹲在水龍頭那裡正給我洗褲子。當時去外公家沒有考慮周到,也沒有想過需要這麼周到,所以父親沒給我帶多餘的衣服,髒了就脫下來給我現洗,要一直裸着等到晾幹了才能穿,褲子也洗過了好幾次。有時是尿床,有時是哭鬧着要父親得太厲害,哭得想尿尿也管不了那麼多地直接尿在褲子裡,臉上和褲子上濕淋淋的滴如雨下。

外公聽到開門聲,擡頭看了我一眼,親切地對我說了一句起床啦。他的兩橫眉毛彎下來得很完美,兩眼裡滿溢着慈祥,我呆滞地看了他一秒又不顧地轉身走進屋裡去了。

我應該相信四世同堂是存在的,但我很難從中得到體會,不說四世同堂,連三世同堂于我而言也不過如此。我說爺爺奶奶和外婆就像冰冷的符号一樣,但其實看來,外公才更像是一個符号。我總覺得還在有爺爺奶奶的孩子應都更幸福一些,因為他們不用害怕和自己父母相處不好,如果相處不好了可以借助爺爺奶奶的庇護緩解,他們可以得到來自于老一輩人的關愛。我本也可以得到這樣的關愛,但是不是外公離我們太遙遠了,于是這份關愛也離我遙遠了。我感受不到這樣的關愛,隻是記得有這麼一個和我很親的老人要跟他說話。或許我得到他給予的這份關愛了呢,隻是他朝我走來時我是背對着他的。

外公用一生的足迹勾勒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現在縱觀全部,外公的世界很大,足足養大了他的八個兒女,又孕育出了新的天地,外公的世界又很小,留不住心之所向詩和遠方的匆匆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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