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婚(二)
大巴車上,林不晚閉目養神了一路,隻有車子開進服務區時會下車來透透氣。為了避免交談的尴尬,林不晚選擇了閉嘴。
天氣灰蒙蒙的,沒有太陽的光照,外面的風也格外猖狂起來,肆無忌憚的吹走人身上的熱氣。林不晚的病還似乎沒好,渾身軟綿綿的,還偶爾咳嗽幾聲,鼻涕絕了堤一樣的,身上帶的紙巾都快用沒了。車廂裡的滿座的乘客,空氣滞留在車廂裡無法流動。空調的作用,就是剝掉人們身上臃腫的外套,坐在座位上以至于不衣服緊貼着衣服。
十幾個小時的車程,中途停了兩次,本來滿車的人陸陸續續的到站下站,最後剩下了林不晚和林長海幾個人。當車從市區的高速出口開到省道上時,夜幕已經黑了。車子一下子沉入到了墨色中,兩條車燈劃破如墨的夜色,徐徐地在水泥馬路上向前行駛着。道路兩旁零星的散布着一個個昏黃的光亮,忽閃忽閃的,像是夏天的螢火蟲一樣。那是鄉下的民房透出的光,是遠離城市後的微弱光亮,在黑暗中給人的力量卻無窮大。
林不晚突然想起從前,他爺爺林德喜住的那所老房子透出來的光,溫暖而有力量。那時候讀書的年紀,林不晚不願意和他爺爺擠在那所老房子裡,就住在自己家的新房子裡。新房子空曠,也沒有幾年的人氣浸染,晚上孤燈難掌,周圍無人居住,農村又無活動,早早的便熄燈睡覺。林不晚讀書的時候膽小,住在樓上的房間。每當周末回家獨住時,總覺得周身涼意襲人,卻也是咬牙堅持,争取自己獨處的機會。月上西樓,燈火初上,遠處犬吠雞鳴,周遭林間蟲鳴蛙叫,本是甯靜的鄉村生活之境,在林不晚的眼裡,仿佛隐藏着看不見的鬼怪,一旦離開了燈光的庇護,就會立馬碰到可怕的東西。他家有間偏房,隔了一條胡同就是林德喜的老房子,那是林不晚三叔林長水的房子。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林德喜早在年輕的時候就準備好了三位宅子,一個兒子一位宅子,總得要一碗水端平。林不晚起夜害怕的時候,看到隔壁的燈光,總會心安許多。
坐在大巴車裡,看着車窗外的樹影斑駁,行駛在回家的路上,林不晚喜憂參半,不知道是喜是憂,好在人平安的到家了。
下車時,林不晚的父親林長房,早已經開着三輪摩托車等在路邊。從窗外看時,這個年過半百的中年男人難掩的疲憊和憔悴,佝偻着背影,抽着煙在原處跺腳。袅袅的煙霧在車燈的照射下,很快的散去,露出一張消瘦的臉。車還在發動着,發動機在費力的響着,伴随着車身的抖動,馬路上車來車往,煙塵四起。
他父親先看到他下來,朝着他喊他的名字“不晚,這嘞!不晚~”
林不晚知道父親在這裡等他,拎着行李來到他近前。林長海夫婦也走過來打招呼。
“長房回來這麼早啊,不晚媽回了嗎?”
“嗯,回來了,冬天也找不到活幹,就回來了。你們跟我們一起吧,車也坐的下。”
“不用不用,前街我兄弟也來接我了,開車來的。”林不晚的大娘對林長房說,眉飛色舞的誇着自家的兄弟有多能幹。
說話間一輛白色的吉利汽車停在路邊,他們打了個招呼,坐上汽車便揚長而去了,留下了揚起的煙塵。
林不晚把行李丢到車上,坐上去,林長房坐上三輪車發動起來回家去。凜冽的風侵犯着他們父子兩個的棉衣,路燈将他們的影子拖得長長的在身後,跟着車子再走,直到隐沒在拐角處的小路上。
他們家住在一條小河的北岸,有點坡度,朝陽。東西兩院隻有西院住着人家,東院的常年在外打工,逢年過節的才回來。南院是個菜園,有座石頭瓦房,無人居住。是林不晚堂哥家的宅子,因為有口老井,都叫這裡是“水園”。
林不晚的母親李愛花在西偏房的火爐旁,忙着給坐了一天車的兒子燒飯,一天的長途,一定又累又餓。李愛花個子不高,可是一輩子也是勞作的能手,忙裡忙外,跟着林長房撐起了他們這個家。
進了院門,看到家裡亮着的燈光,林不晚感覺到了一絲久違的安甯,卻也疲憊的隻想睡覺。
“媽,我回來了。”他看着李愛花忙碌的身影,他覺得自己挺沒用的,這麼大人了,卻也幫不上他們什麼。出去打工了幾年,兩手空空,即不能讓自己滿意,也沒有給父母減輕負擔。
“回來了,外面冷吧,我讓你爸帶了頭盔,你也不戴。飯馬上好了,你先洗手洗臉,準備吃飯,吃好了好睡覺!”
“好。”
一鍋熱氣騰騰的雞蛋面,還是林不晚小時候吃過的味道,雖然對這個面條想念,卻也是有些陌生。畢竟能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的機會也不多,父母常年在外打工掙錢,見面也隻是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林不晚突然想起小時候過年的期盼就是父母能夠回家和他爺爺一起過年,他有壓歲錢,也有鞭炮玩,那時候林德喜還在,身體還很硬朗,手顫顫巍巍地把錢塞給林不晚,然後臉上帶笑。錢不多,可那份錢卻是沉甸甸的一年一年的壓在了林不晚的心頭上。這個世界上什麼都有可能是假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可以僞裝,愛情可以用金錢衡量,故事可以随意改寫,親情也會淡漠,所有關于人的都是善變且易變的,這不用争論。但是林德喜對自己孫子的疼愛一定是發自肺腑的。每次他放學回家,逢村裡的大集,林德喜總會買一些大集上才有的東西,麻花、包子、水果。林不晚開着家裡的三輪車,帶着收拾得幹淨體面的林德喜去趕集,這時候,他老人家總是笑吟吟的,跟認識的人打招呼。他人緣很好,有些老相識看到他會主動打招呼,因為他為人實在,有幾個知心的朋友,常常會走動。年輕那會,他被鬥過,被卷入到一場混亂的争鬥中,由于年代久遠,我們在這裡就不提是什麼運動了。每當他跟林不晚說起他年輕那會的故事,他的眼睛裡總是閃動着光亮。
林不晚回憶起他爺爺林不晚給他講故事的模樣,總覺得親切,卻也覺得眼睛發酸,喉嚨哽住什麼東西一樣。
他說:“當時沒有被打死已經算是命大了,很多人都沒有撐過去。我是被你二爺爺用闆車拉回去的,嘴裡隻剩下一口氣,你的老奶奶,也就是俺娘,一直在哭。”他說話的時候總是铿锵有力的,隻是為了不讓林不晚看到他紅了眼睛的樣子,佯裝擰鼻涕。
“那遭雷劈的混賬,竟活到了現在!”他在說打他的人,就住在他們家的東邊,姓許的一個老頭。林不晚小時候,經常看到他,他總喜歡逗他,後來知道爺爺跟他的過節,也覺得他是個無比壞的老頭。雖然林不晚還不知道曆史,但是打人總是不對的,于是小小的林不晚,在看到那個老頭時,也不願意搭理。
林不晚再大一點的時候,突然有一天看到他腿瘸了,拄着拐杖,林德喜說那是因果報應,可見一個樸實的老農,真的是被害慘了,且恨透了。一個本村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人,誰也不曾想到因為某場運動,竟然下手這麼歹毒。雖然是曆史不願提及的過往,但總是在一部分人的内心深處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記憶,可有些傷痛,一旦種下,就不會容易解開。林不晚深深的記着,且相信好人有好報的說法。
吃過晚飯,上樓來到自己的卧室,推開樓梯的門可以走到平房上面,這是一個露台,北方的房屋都會有平房那個,方便自己晾曬收獲的莊稼。山東種植花生,可以榨花生油。山東的魯花壓榨花生油,還經常可以看到電視裡播放的廣告。林不晚小時候,經常幫他爺爺到地裡幹活,雖然他也不是很情願,可是他那時候有點害怕他爺爺生氣,有時候是不得已。後面随着年齡的增長,林不晚長大了,林德喜卻越發的老了。林不晚慢慢懂事,主動會幫老爺子幹活收莊稼,什麼花生地瓜都不在話下。他可是有一把子力氣,和老爺子一樣,吃得多,力氣自然也就大。粗茶淡飯,老爺子從來沒有讓林不晚餓着,從小學到高中,整整八年。林不晚心疼老爺子,幹了一輩子了,也該歇歇了!可作為農民,哪有歇的時候,一旦停下來,就沒有飯吃。哪像城裡的那些,随便有些退休金,夠吃夠喝不說,還可以出去旅旅遊。林德喜最遠的地方,也就是出村進城。農村有句老話,說是“幹到死為止,直到幹不動,也就沒用了,可以埋了!”林德喜雖然沒有什麼文化,但是也知道有文化的好處。他喜歡去他的堂弟家,那是他們家族裡的老學究,學校裡的老教授,他喜歡去跟他聊天。他常常跟林不晚說“要好好讀書,将來不用再種地了!像你二叔一樣!進城去。“提到他二兒子,他也覺得驕傲和高興。“如果當時他當老師,現在早就當校長了!到時候也能像你大姥爺一樣,退休了能拿到很多錢的退休金!”這是林德喜羨慕的原因,因為他忙活一年的收入,還沒有别人一個月的退休金高。那時候林不晚讀初中,他那位爺爺,也就是‘大姥爺’的退休金就已經有六七千了。
所以林德喜一直是羨慕文化人的,他們認識字,會寫自己的名字,也可以讀書看報。因為當時家裡兄弟多,供不起學生讀書,家裡沒有經過民主抽簽投票的方式,直接林德喜被選中留家務農,還有他讀過幾年書的二哥林德常,也被選中了。因為貧窮,自己的一生便也早早的被注定了,這就是命!
林不晚站在平房上,看着旁邊漆黑的老房子,他多麼希望回到從前,屋裡的燈亮着,電視裡放着不知名的戲曲,聲音傳進來,讓人安穩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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