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

很長很長,永遠也不知道有多長,也沒法去計算,就算用上全世界所有的計算機也是徒勞,明天是随機的,包括下一刻。我身體的橫截面有二十個圈,所以我是二十歲,我可以空無一物地出門,我可以站在任何地方,我可以走很遠。現在的冷眼旁觀和多年以後是不一樣的,現在是站在外面,是一種遙遠的角度,多年以後的冷眼旁觀,是一種抽離感,一種從内部走出以後,洞若觀火的審視,現在和未來隔着事件遙相觀望。

我總是很餓,那種饑餓感來自精神深處,所以總是滿足不了,總是需要補充,需要獲得,卻始終還是缺少,那是從基因裡帶過來的,我的基因裡就有深深的餓,這個餓不針對具體的事物,就是餓,餓是無底洞,所有的具體事物都填不滿,所以它們進去,是扔到洞裡的,扔的動作就包含了巨大的空間,或許會有回響,那也是短暫的,每一個地方都張開了嘴巴,等着扔進來的動作,等着填補,卻一點也無濟于事,我還是很餓,是一種要炸裂開來的餓,不停招搖,要弄出大動靜的餓,一種驚天動地的餓,不是幹癟的,肚子凹下去的餓,是膨脹的餓,在每個地方都弄出聲響,形成破壞,最後和一切同時毀滅的餓。

我二十歲就發現了這種餓,也就是現在。火車轟隆隆地響起,外面的星光和人間的一切都無關,在遙遠的天上挂着,顯得落寞。星星想和人間産生聯系,他就會垂一條繩子下來,身邊剛好有電線杆的人,看到這一幕就會順着電線杆往上爬,他是一個爬樹能手,他爬到電線杆頂上,再卯足勁上跳,一隻手就抓住了繩子末端,他會爬上十天十夜,這還隻是一個開始,所以往上面還要爬很久,那個白胡子老頭說要爬好幾個世紀,或許幾個世紀都不止,或許是幾萬年,因為星星大多在光年之外,這是他沒有預料到的,最初的一跳隻是模模糊糊的一跳,後面的每一步都是模模糊糊的一步,爬上去有什麼意義呢,人總是要死的,這樣想他就會落下來,輕飄飄的,落很久,面對一片宏大的虛無落向另一片遼闊的虛無,他爬了幾百年就會落幾百年,最後還會加速,變成加速墜落的火箭,運氣好不會爆炸,運氣不好還會爆炸,炸成無數殘破的碎片,這件事就像賭大賭小,概率相同又充滿随機性,他餓了,這種情況他就不會松手,他餓極了,餓極的時候食物就會出現,不是自動出現的,是他找到的,他總是能找到食物,總有事物被他裝進食物裡,這樣他就能接着爬幾步,他心無旁骛的時候就能爬幾步,這樣也保不定随時會掉下去,但是不是現在,現在還沒有到那個時刻,那個時刻不會來臨,但是也說不定,因為他不知道他是不是一直會餓,他不知道餓的時候會不會一直能找到食物,過去的經驗并不對将來有效,這是他早就知道的,世界充滿随機性。我并沒有看到那個電線杆啊,我問那個白胡子老頭,這樣的情況,老頭捋捋他的長胡子,他指指半空中,那裡也沒有星星垂下的繩子啊!我懂了,然後就憑空出現了一把梯子。

車廂裡充滿食物的氣味,這無時不在的氣味證明我一直都在車廂裡。老北遞給我一包零食,很餓了,因為到處都是這種味道,這樣的動作他一直在重複,我不吃它們,因為他們的殘渣會散落得到處都是,那種殘渣微不可查,像是某種氣質,老北的氣質,渾身塗滿微不可查的零食殘渣的氣質,所以看起來是粗糙的,這是一種需要冷眼旁觀的氣質,是我現在遠遠打量的,我不需要它,封閉的車廂減輕了饑餓感,長長的旅程又讓饑餓感無限生長,盡管我很餓,我還是不需要它。我想我并不認識他,他自稱為一個淘金客,但是并沒有擁有金子的迹象,他隻是擁有一個表面的樣子,飽經風霜的工作感,而這種風霜似乎是徒勞的,我并不認識他,就像我不認識整間車廂的人,他們每一個人都有這樣的形象,那種塗滿零食殘渣的形象,他們也很餓,這是顯而易見的,也沒有什麼能填飽他們,餅幹也不是,沉甸甸的金子也不是,粗重的犁,三十五層的房子,那些具象的東西,鋪滿了他們的肚皮,肚皮是青灰色的,仿佛吃了太多的泥土導緻壞死掉了。有一個人突然站起來了,他拿出電鋸,在車廂上快速切割了一個輪廓,他推開厚重的金屬層,縱身跳了出去。

我開始忘記了坐上這趟火車的目的,這群淘金客揮舞着沉重的鋤頭挖起來,動作簡潔有力,是一種天生的機器,機器的時間到了就要做機器的工作,這讓我感到絕望。我望向那個洞口,那些豁口鋒利的截面閃着銀色的光芒,照進了我的内心深處,我領悟到這就是一場賭大小的遊戲,一半陡然墜落,一半興旺發達,這樣的遊戲充滿快意,有一種純粹感。我回頭望望他們,伸手拍拍老北,他還沒有來得及反應,我就跳了下去,在最後的餘光裡,我看到了他的茫然。外面群星閃耀,閃耀啊,閃耀,鋪天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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