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歸人
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故事伯樂一閱青馨第八期[寒冷]專題寫作活動
天昏沉沉的,車身向右側滑去,大林不敢使勁踩刹車,手緊緊地握着方向盤,他一動不敢動,可是車子卻停不下來。他一身冷汗從後背冒出來,所幸車子被護欄處的一堆雪擋住,車子才停住了。大林不敢轟油門,車子向後倒着又直打滑,氣得他直拍方向盤。
車外的溫度至少有零下好幾度,一開車門,風刮在臉上,像小刀在割。新聞上說,這是他們這個地方有記錄以來最大的一場雪,并且氣溫超低。大林本來想套上防滑鍊了再出門的,誰知打聽所有修車店和汽車配件店,都沒有賣的。這裡雖然每年冬天都下雪,氣溫最低也就零下兩三度,今天下了雪,等不到明天雪就開始融化。很多人根本沒見過那東西,大林打聽了好多店子,也問了一些長期跑長途的貨車司機。大家都說,這玩意兒平時用不着,誰沒事會囤在家裡占地方,再說了,這大的雪,誰會往外面跑,在家貓兩天那雪就化得幹幹淨淨了。
可是大林卻不得不在這樣一個日子出門,去一百多公裡外的老家。平常日子大林最多一個小時半就能到家,可是現在高速路口全部封了,他隻能走國道。今天已經在路上走了六個多小時。
大林看到,車的大半個右輪陷進了一個雪坑裡。他去周圍找一下,看能不能找到石頭之類的東西,什麼也沒有找到,突然想到車上有兩個抱枕,他打開車門抱着向車輪走去。他蹲下去把車輪邊的雪扒開一些,把抱枕打開是一床小被子,然後将它塞到車輪的前面。
大林小心地踩了一下油門,車子戰戰巍巍的向前駛去。這麼大雪的日子,單位也通知為了安全起見,住得遠的最好居家辦公。
昨天接到大嫂的電話,大堂兄腦溢血突然離世。前天本來已經下過一場雪,他以為今天雪會融化,隻是沒有想到今早醒來就看到了一場封門的大暴雪,氣溫降到零下七八度,地上全部是冰,這樣的極端天氣太少見了,路上幾乎沒有見到一輛車。
一起長大的堂兄怎麼就這麼走了?看着霧氣蒙蒙的遠方,他的思緒一下子想起了幾年前離世的大伯。那時候大伯在家生病,一大早去村裡的診所挂針,不成想吊瓶隻挂了一半,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人就走了。當時堂兄一家人都在雲南,隻有他離家最近,是他最早到家幫忙處理後事。
大林看到大伯張大着他那張沒有氣息的嘴巴,青黑的臉,全身發烏。大林心裡一陣難過,本來想報案調查一下死因。可是老家的叔叔伯伯都說,大伯這些年得虧診所的醫生照顧,有時候大伯生病了人走不動,醫生還上門過來幫着看看是怎麼回事。據說大伯走的時候,還欠了診所很多醫藥費。
清點大伯衣物的時候,也沒有找到一件有看相的衣服,稍微好一點的也是孫子的舊衣服。聽幾個嬸嬸們說,大伯這些年歲數大了,不能幹農活後沒有了收入來源,人又硬氣,也不想伸手向伢們要錢。是他們幫忙買來了壽衣,幫忙裝殓,請來人幫着淨身後換上的衣服。這時候撥開大伯的手,才發現他手裡握着一張兩元的鈔票。大林聽着忍不住眼淚就出來了。
大林自小父親就不在了,是母親一個人将他拉扯大。有一年夏天他去外祖父家玩的時候摔斷了胳膊,在那個缺醫少藥的年代,幾個舅舅和姨媽也是嗷嗷待哺的孩子,外祖父幫着簡單地處理後就匆匆将他送了回來。
大伯看到他哭得撕心裂肺,解開了他胳膊上包紮的布帶,看到上面的肉已經腐爛。大伯立馬抱着他送到鎮子上的醫院。醫生說胳膊骨折了,他們沒有辦法處理,隻能幫忙将傷口消炎。
大伯打聽到二十裡外有個老中醫對接骨很擅長。于是那段時間天天頂着他去尋醫問藥,終于保住了他的那隻胳膊。長大後母親每每講這件事的時候,都不忍噓噓。
後來大伯母很早就去世了,家裡種地一年上頭也沒有多少收入,村子裡的年輕人都出門打工,幾個堂兄也拖家帶口出了門。到了孩子上學的年紀,他們都把孩子送回老家讀書。大伯一個人在家種幾畝水田,幫着堂兄陸續拉扯大了孩子,一直到他們考上大學離開老家。這時大伯徹底老了,腰背佝偻,再也沒有力氣種地了。
大林一直知道堂兄是個很節約的人,隻是不知道大伯在家的日子過得這麼窘迫,聽隔壁的嬸嬸說,堂兄他們一年上頭也沒有給過大伯一分錢的贍養費,親戚家裡有紅白事的份子錢也需要記賬,等過年回來的時候再跟大伯結賬。以前大伯還能去打點魚,或者撈點鳝魚去集市上賣,手裡還有點活錢。現在走不動腰也使不上勁,連看病都隻能挂賬了。
大林有時候回老家,看到大伯衣衫褴褛,很是節儉的樣子,都會給錢大伯,前些年大伯總是不收,說自己現在還動,不能花小輩們的錢。大林總是偷偷的将錢塞在大伯的床鋪下。
以為堂兄的日子過得很艱難,自己都沒辦法糊口,所以沒有辦法贍養老人。沒有想到,等堂兄到家,他請了道士在家,還搭了戲台,請了兩個哭喪的。大伯的葬禮可謂風光無限,據說方圓幾十裡都沒有他辦得熱鬧。可是街坊四鄰都說他不敬活孝,敬死孝,就會做給别人看的。那時候他不僅在城裡買房,據說還和别人合夥将門面擴大,生意也越做越大。
可是再熱鬧的葬禮也喚不回大伯了。也許見過了大伯去世時凄涼與熱鬧反差的景象,所以這些年他很少聯系堂兄了。
大林搖了搖頭,努力讓自己的注意力集中起來。現在雪已經停了,天色也已經黑沉沉的。雖然前面就到村口,熟悉路況的大林知道,前面轉彎處是個大斜坡,一側是一條溝渠。小時候這裡的水很清澈,現在雖然已經慢慢地斷流了,還堆滿了雜物垃圾,平常天氣好的時候,一般的新手司機都不敢走這邊,如果車不小心翻下去還是很危險。大林心裡有點發憷,害怕自己的車在這裡打滑,他在心裡默念着:“大伯,保佑我平平安安吧!”
也許真的是大伯在天上保佑,大林安全地到達了堂兄的家。天氣很冷,北風呼呼的吹着,大門口用帆布搭起着一個低矮的靈棚,靈堂靠右的牆邊草垛上堆着幾個稀稀拉拉的花圈,風吹着厚厚的帆布,帆布被死死地困在竹竿上,拖在地上的一個角偶爾鼓起來發出悶悶的聲音。靈堂裡擺放着一張方桌,桌子上有筆墨紙硯和禮簿一樣的白色本子。
在昏黃的燈光下,隻有大嫂孤獨地坐在堂兄身邊的長條凳子上。屋子裡冷冷清清,偶爾幾個人過來跟大嫂說幾句話。靈堂前若隐若現的香火和飄忽的燭光。
大林踏步進去站在了堂兄的跟前。在幽暗的房間裡堂兄安靜得躺在一塊門闆上,幹瘦的身子穿着一套西服,顯得有點寬大。
大嫂見到大林,一下子站了起來:“大林,你可回來了。”
大林在靈前燒了一炷香,又給大哥作了三個揖。才走到大嫂跟前問:“家裡怎麼沒有幾個人,華華他們什麼時候回來?隔壁的嬸嬸叔叔他們都沒有過來嗎?”
老家這邊的規矩是兒子或侄兒要跪在靈前接待賓客,人死後躺在家裡的幾天,靈前也不能斷人,香火更不能熄的。
大嫂說:“雪太大了,怕孩子們開車的技術不好,路又遠,我也沒敢催他們。”大林想着華華是大哥唯一的兒子,無論如何都會趕回來吧。
“冬天這麼冷,老家條件也不好,你們在城裡住得好好的,咋這個時候回老家了?”
這一問不打緊,大嫂本來悲傷的面色突然成了憤怒:“他就不是一個人,本來好好的日子,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賭博了,我隻知道他喜歡玩麻将,以為他就是玩麻将,一次輸赢也不大,就沒有管他,哪個曉得他不知啥時候認得了幾個人,一場就輸好多,也沒有心思做生意了。華華知道後說了他幾次,他才沒有出門了,我們以為他已經收手,哪個曉得他天天在手機上賭博,輸光了之後還搞了網貸,我都不知道到底欠了多少錢,華華把我們買的房子和做生意的門面都轉出去了。”
說着又放聲哭起來:“華華将他的銀行卡銷戶,手機也換了。我們沒有地方住,想着反正也這麼大年紀,這次回來就把老家的房子整一下,以後就在老家生活了。本來想請幾個人幫忙搞,價錢也談不攏,他非要自己搞,再說現在确實沒有多少錢。可能是這幾天搞累了,前天拿着鍬正在門口和泥巴,突然就倒在地上了。老家這裡交通不方便,等了半天,救護車才來,等送到縣醫院的時候人就沒有了。”
“大林,你說你大哥省吃儉用一輩子,咋就這麼走了呢?”
大林聽着大嫂的哭訴,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想起半年前,堂哥給他打電話說手裡不方便,讓他轉五千塊錢周轉一下,他以為堂哥打麻将輸了錢怕大嫂責怪,雖說不想搭理他,還是将錢轉了過去。誰知過了兩個星期,他又要他轉一萬塊錢周轉,他當場就回絕了:“你上次借的五千塊都還沒有還過來。”
想想大哥那個時候應該就開始到處借錢賭博了,自己怎麼就這麼大意,如果當時給侄兒和嫂嫂打個電話提醒一下,會不會不用鬧到這步田地。
大林和屋裡的幾個人打過招呼問道:“怎麼沒有見到三嬸嬸和幺叔他們啊?”
“這些年我們都在外面,叔叔嬸嬸家有什麼事我們也很少回來。中午他們來看了一下就回去了,平常我們回來的少,也沒有怎麼走動,再說他們年紀大了,我也張不開嘴喊他們幫忙。好在我娘家的兄弟和妹妹他們離得不遠,今天一大早就來了。”
大林明白了,即使堂兄平日裡回來,為人小氣的他肯定也不曾提點東西去看看長輩。老家人特别看重禮尚往來,最講究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平常沒有什麼來往,誰在這麼冷的天不願縮在自己家裡啊。如果明天繼續下大雪,華華就有可能趕不回來,到時候誰來摔孝盆呢?
“他們來也是客人,出殡的時候還要鄰居街坊幫着擡龍,風俗習慣可是有講究的,肯定要老人們幫着操持一下才好。”
“等華華回來了再說吧。”
看到大嫂很憔悴的樣子,大林說:“這幾天要守靈,天氣又冷,大嫂也不要搞病了,我等會就去看看幾位叔叔伯伯。”
雖然天色已晚,屋外一片雪白,一股寒意襲來,大林不禁打了個冷顫,腳踩在雪上結冰的地方有點硌腳,他溜溜滑滑地走到車子的後面,大林将後備箱中的煙酒裝了幾份,提着去了幾家叔叔伯伯家。在那裡也沒有多說什麼,隻是略略坐了坐,歎息着世事無常。看到他們都愈發衰老了,從他們的眉宇間大林似乎隐約見到了大伯的樣子,不禁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父親,心裡愈發傷感。
最後去了幺叔家,幺叔二老還沒有睡,似乎等着他一樣,兩個人圍着一個火爐,水壺在上面翻騰着冒着白色的熱氣。幺叔比大伯小十幾歲,倆兄弟都好喝酒,脾氣最投,雖是堂兄弟,年紀相差大,但感情卻是最好的。寒暄過後,幺叔一直沒有說話,大林坐在爐子旁的一張凳子上也沒有說話,就靜靜地捧着幺嬸嬸端過來的一杯熱茶。
良久,幺叔吐出一口煙圈,将煙袋在椅子腳上敲了幾下說:“我已經跟他找陰陽先生看了葬期,先生說大後天适合送,墓的方位先生也定了,今天太冷,明早瓦匠師傅就會過來幫着把墓砌起來,到時候我們幫着選塊墓碑,他們找人把字刻上去就好。”幺叔一邊說,一邊吸了一口煙。
大林聽幺叔這樣說,知道老人心裡有數,已經将一起打點安排妥當,就擡起頭說道:“我們常年不在家,也不了解這邊的風俗,年輕不懂事。現在大哥走了,華華還小,更是沒有經過事的,現在有您幫忙主事,我們也有了主心骨。”
“你大哥的媳婦也不是很明理的一個人,這些話本來準備等他們兒子回來說,他人走得急,現在天氣又不好,這些事肯定要人辦的,我做這些還不是為你大伯,我怕以後見到他,他怪我沒有管他的兒子。”幺叔說着又歎了一口氣。
幺嬸嬸給他杯子裡添了一點熱水說:“都是一個房頭的,我們怎麼會不操心,想當年我跟你幺叔剛結婚,我們啥都不會幹,都是你大伯兩個人幫着我們插秧割谷。後來你大伯母走了,你大伯不會做飯,我們家有點好吃的怎麼都要端一碗過去。可是你大哥他太不會做人了,前些年說條件不好,伢小負擔重,我們都體諒他。聽說這些年也掙到了錢,眼睛就像長在額頭上了,從你大伯走後,他回來也沒有來看過我們一眼,生怕我們占了他的便宜一樣。”
“這些年他的孩子們都上坡了,當年他做這個房子沒有時間回來,是我幫着請的瓦匠師傅和小工,他到現在都還沒有跟人家結清欠款,聽他們的言下之意好像是我們貪了他的錢。人家做工的找不到他們,是我聯系的,就天天找我們讨,沒得法,最後的尾款都是我們幫着結的。”
“他前些年對他爹他媽就摳得不得了,我本來就不想讓你幺叔搭理這些事,這一樁樁哪一樣不要花錢,他回來這些日子,自己在家修房子,周圍的小工都不肯給他家做,他說人家要價高了,跟城裡都差不多了,可是這寒冬臘月,農村能幹活的人本來也沒有幾個,大家都趕工期,價格不就水漲船高了嗎?最後他說自己搞,也不知道怎麼就突然倒地上了。”
“都是自己家的子侄,你就少說幾句。”幺叔呵斥了幺嬸嬸,然後對大林說:“今天晚上估計辛苦你守夜了,不管怎樣,守靈還是要自家人在旁邊的好。明早小平他們應該能到屋,可以替換你休息,我們都年紀大了,熬不得夜,等會讓你幺嬸把我的軍大衣給你披着,不要着涼了。”小平是幺叔的兒子。
大林從幺叔家出來的時候,打了一個寒顫。夜已經很深了,風雪全停了,這一刻出奇安靜。,一輪明月挂在天上,大地一片雪白,看樣子明天就會放晴。寒風刺骨,像針一般地刺着大林的臉頰。大林裹緊幺叔的軍大衣,将衣扣得嚴嚴實實的,把手揣在衣兜裡,縮着脖子,疾步前行。
大林看到村子裡已經沒有燈光,隻有堂兄家的大門打開着,昏黃的燈光在這個雪夜雖然不甚明亮,卻在這個冰冷的夜裡沒有迷茫他的方向。他朝着燈火處走去。
第二天果真就放晴了,明晃晃的太陽冰冰的。雖然氣溫很低,但是路邊的積雪也開始融化了,房子上的雪也漸漸地在融化,從房頂向下流,滴答滴答的聲音就像下着一場瓢潑大雨。門前的幾棵大樹上過一會就會發出一陣巨響,嘩啦啦地掉落一地的冰淩。
大林查了一下,靠南邊的一些高速已經通車了,晚上的時候,華華和遠處的一些親戚朋友都陸陸續續的到達。大家聚在堂兄的周圍聊着天,陪他走完了最後一程。
華華帶着一家人回來的,孩子很小,三四歲的模樣,在屋裡跑來跑去,進門就看到躺在那裡的爺爺,大林聽到她稚嫩的聲音問:“媽媽,爺爺怎麼睡着了。”孩子說完話,又被自己口裡吐出的白霧吸引,又用手去打碎這些熱氣。華華沒有吱聲,隻是摸了抹孩子的頭,從懷裡掏出一盒煙,跟屋裡的人一一打過招呼後,就跪在了父親的靈前,再不說多的話。
因為天氣很冷,回來的人也不多,華華走在最前面,懷裡抱着堂兄的一張彩色照片,應該是幾年前的,他滿面春風地笑着。大嫂被兩個人攙扶着,她的頭發淩亂,臉色青白有點浮腫。她一路走一路号啕,過一會又跺腳,模模糊湖的話音似乎在咒罵, 在敲鑼打鼓中聽得不甚分明。大林跟着隊伍後面一路上撒着的紙錢。送行的路上,隻有稀稀拉拉的鞭炮聲,在空曠的原野上回蕩,偶爾激起幾坨還沒有來得及融化的雪從樹上滾落。村子裡大多也是老人,也沒有多少人參加葬禮,四個人擡着一個小小的紙盒棺材跟在隊伍的後面,一輛黑色的靈車在轉角的路口等在那裡。
送走堂哥,大林就開車回家了。雪後的天氣異常清新,大林忍不住打開了車窗,一陣冷風灌進了他的後脖子,他打了一個寒顫,趕緊關上了窗戶。雪已經化得差不多了,似乎一切都了無痕迹,就像堂兄,就這樣走了,好像他不曾來過這個世界,沒有留下任何東西一樣。隻是遠遠地看見莊稼上、屋頂上有一小片一小片的白,才能讓人記起,原來這裡剛剛下過了一場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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