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贖

她們在同一所小學，也在同一輛接送車上。

  一輛車不過十幾個小學生，卻組成了一個小社會。在那個年紀的孩子，把年級的大小當成劃分的等級，而這種等級似乎給了高年級與生俱來的俯視低年級的權利。于是這個小社會就出現了三六九等。

  小蝶，小文和璐璐同是五年級的，她們是這輛車上年級最高的。其中璐璐生性安靜又膽小，所以小蝶和小文順理成章地成為了車上的“小皇帝”，他們的同學璐璐卻總成為被找事的倒黴鬼。

  新學期開始，車上又出現幾張新面孔，其中有一個六年級的孩子，叫葉非。這讓小蝶和小文焦急又害怕，隻好謹慎地摸索她的底線。在驚喜地發現她并沒有“争權奪利”的意思之後，她們很快便恢複了以往的作态，隻是仍然保持不敢輕易地冒犯葉非。

  這天上午，接送車正常行駛，突然一輛自行車從拐角飛出，司機下意識緊急刹車，所有人随慣性向前倒去。車上的孩子們都驚呼出聲。

  “啊——你踩死我了——”小蝶格外嘹亮的咆哮讓整輛車安靜下來。已經預知接下來發生什麼故事的衆人自覺地保持沉默，眼中露出看好戲的竊喜。

  “你瞎呀，踩住我了。”小蝶高聲吼道，顯然已經占據了場面的高峰。說罷她目露兇光，看準璐璐的腳就狠狠地踩了下去，咬牙切齒地念叨着：叫你踩我，叫你踩我。

  葉非坐在她們的對面，将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也被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她看見小蝶下腳時咬緊的牙關，看見璐璐垂眸時的故作鎮定，甚至看見了車上其他人朝着這個方向望來的好奇的看熱鬧的目光，在大家的眼裡，這一幕好像不足為奇，已經司空見慣。葉非覺得，自己好像應該做點什麼。她知道這不是璐璐的錯，她知道小蝶沒有留給璐璐一點喘息的時間，她知道故意踩回去的小蝶踩更可惡，她也知道這是他們習慣性地玩樂。她更知道，這裡能救璐璐的隻有她一個。

  葉非張了張口，腦海中閃過一系列開口的理由，心底卻湧起一股事不關己的怯懦。

  此時小文适時地幫腔說着：“就是，踩了别人連一句對不起也沒有，有些人就是這樣，一點教養都沒有......”

  璐璐聽罷仿佛被點醒的玩偶，誠惶誠恐，連忙道歉，好像自己真的罪不可赦。這讓小蝶覺得更加理直氣壯理所應當，她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種高傲的鄙夷：“一句對不起就完了啊，切——”小蝶一個白眼翻過去繼續和小文挖苦着璐璐，細緻地回顧往事種種。璐璐隻能以沉默應對，以避免更多無妄之災。

  葉非知道，她有這個資格，也很确定，隻要她開口，小蝶絕不會再說話。但是葉非想了很久，糾結了很久，沉思了很久，直到場面以接送車到達目的地而告終。

  葉非終究沒有開口。

  下車的她懊惱又自責，暗自在心裡模拟挺身而出的場景。幻想中自己機智勇敢、舌戰群儒，高舉着正義的旗幟掌握着公平的天秤。

  然而事情并沒有結束。小蝶的媽媽來了。

  葉非和璐璐一樣呆呆地坐在車上，一個是震驚，另一個是麻木。

  小蝶媽媽大喊着指責璐璐如何欺負她的寶貝女兒，如何沒有素質，好像璐璐虧欠了全世界的人。

車裡安安靜靜的，回蕩着女人一字一句的叫罵。

  葉非頭一次知道，什麼叫做飛來橫禍，什麼叫做無理取鬧。她甚至覺得這要比自己被罵還要讓她怒火中燒。她聽見小蝶媽媽從嘴裡像機關槍一樣噴出的肮髒指責，她看見小蝶臉上仿佛全世界隻有她一個人有媽媽的得意神情，她看見璐璐坐在前排不敢回頭的沉默，她再次覺得，自己好像應該做些什麼。

  此刻的葉非怒火中燒，隻覺得所有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眼裡冒出了黑色的斑點，讓她有點看不清這個場景。所以她帶着滿臉的怒容，扭頭拍拍璐璐的肩膀在她耳邊說:“你别怕，我知道是她惡人先告狀，你罵回去，我站你這邊。”璐璐回頭的那一刻，葉非在她眼裡看到震驚。

  那一天，最終沒有人開口。所有人都緘默無言，所有人都視若無睹。

  但從那一天開始，葉非再也沒有忘記過璐璐，那個被迫害的小孩好像逐漸成為了自己的一部分，不斷地在回憶裡接受來自他人的欺辱。然而更多想起的，還是自己可恥的沉默，置身事外袖手旁觀的想法讓她痛不欲生。她無數次地問自己為什麼不站出來幫她一把，更無數次地幻想自己如何勇敢地對抗不公，幻想璐璐的人生是否會與衆不同。

  她不知道，那是一個12歲的孩子能說出的最有勇氣的話。

八年過去了，葉非作為優秀畢業生回到母校參加活動。結束後她戀戀不舍地站在曾經的操場上注視着早已更換的主席台，仔細地回憶着往事點點滴滴朝朝暮暮。

突然，一個人飛撲過來抱住了她，來不及反應，耳邊隻有對方激動的叫聲。她艱難地回過頭愣在了原地。一張熟悉的面容闖入了她的世界。

是璐璐。

璐璐看到她震驚的眼光嗔怪道：“葉非你不認識我啦？”說着利落地把自己的頭發紮起，滿臉期待地看着葉非：“是我啦，以前一個接送車的。”

璐璐臉上的笑容和老友相見般的熱情讓葉非無所适從，她仿佛又變成了當年的那個罪人。她覺得兩人的位置好像進行了對換，她才是那個可憐的想要逃避的孩子，而璐璐已經成長為落落大方的姑娘了。

“啊，我記得你啊。”葉非努力地擠出一個微笑。面對自己幾乎日思夜想的人，她卻偷偷地盼望能快點結束這場對話。

  “我可想你了。”

  “啊？”葉非還沒想好怎麼回答，疑問便已經脫口而出。她有什麼可想的，她明明什麼都沒做。

“你可能忘了，但是你當時做了一件對我來說很不一樣的事”璐璐臉上帶着一種得意的神情，好像知道了什麼不得了的秘密一樣。

“你是說，我說站你這邊的話嗎？”

這次輪到璐璐震驚了，“呀！你記得呀？”

困擾她多年的事怎麼能說忘就忘。

璐璐自顧自地說道：“在你來之前從沒有人說過這樣的話，從沒有人告訴我原來我是可以反抗的，你當時對的我支持我一直都記得清清楚楚。我一直都特别感謝你。但是當時我什麼也沒說，這件事讓我愧疚了很久，今天終于能親口告訴你啦。我真是幸運，還好我今天來了，不然可能要難過遺憾一輩子了。”

葉非感覺有什麼東西奪眶而出，她一下子就看不清世界了。她隻能低着頭掩着臉，用笑聲說“我也幸運，還好我來了。”

葉非一抹臉，擡起頭兩人目光相接。

“不然也要難過遺憾一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