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
我是一家拉面館的老闆,我這家店開在一個老小區的門口,門前是一條馬路,正好有個公交站台,二十幾年的老店了,承蒙老客戶照顧,生意倒還過得去。
小地方,一天到晚來來去去的也就是那麼幾個人,瞧的多了,便就熟了,我常會有一句沒一句的和那些熟人唠些閑話,有一個人已經很久沒出現過,我對他的印象最為深刻,他的名字叫作李木。
大概五六年前,李木第一次出現在我的視線裡,我就覺得他與衆不同,三十左右的樣子,卻戴着一頂,上了年紀的老大爺才會戴的貝雷帽子,話不多,總是面帶微笑,十分謙和,說完要吃什麼,之後再沒一句話說。
他不像别人手機聲音很大,一隻手拿着手機,一隻手捏着筷子,側着頭吃東西。他的手機是沒有聲音的,而且一旦阿姨将他點的面條端到面前,他就會把手機放在沙發上,不去瞧一眼。
有一次我很好奇他看些什麼内容,端面去時向他手上瞟了一眼,滿屏文字,還道是看小說,心想:看小說的确是沒有聲音的。
過完年,再見他是一年以後了,還是那個黑色的舊貝雷帽,黑色背心,活像個小老頭,這一次破天荒的在夾小菜時說我腌的蘿蔔好吃。我笑着道:“好吃你就多吃點,不是我腌的好,隻是碰巧正對你胃口。”
可是自從他吃過我們家的餃子以後,面條便很少吃了,“這次是吃十五個餃子,還是二十個餃子?”我坐在門前椅子上問他。他總是微微一笑的回答,略顯腼腆,是個不善交際的人。
差不多三月中旬,我瞧他買了個電動車,中午不咋來了,想必是找了個工作開始上班了。
一日下午,我從後廚端了碗面條出來,見他呆在當地,兩隻手在衣兜褲兜不停地摸來摸去,笑問:“找什麼呢?”他神情恍然,奇道:“咦?我放在衣服口袋裡的100塊錢不見了?!”我笑道:“掃二維碼呗。”他望着我瞧了片刻,才說:“手機沒帶。”我将手中碗面放在客人桌上,向他道:“是不是掉在外面來時路上?”他瞪大眼睛又向我望了一眼,随即掀簾而去,我緊跟其後,沒走幾步,隻見一個戴着頭盔的婦人,猛然刹車,頭也不回的彎腰撿起一物,歡歡喜喜地塞入衣兜之中。凝目望去,隐約可見是張鈔票,當即趕忙搶上攔阻,李木伸手将我攔下,一臉肅然地道:“等我回去拿了錢,再給你吧!”
我指着那婦人背影,正待喝住,卻眼望那人一溜煙的騎着電動車馳遠,憤然道:“你怎麼不攔住她?!”李木闆着臉,又是怔怔地瞧了我一會兒,才說:“不就100塊錢。”我瞪大眼睛看着他,心想:這人莫不是個傻子?
回到店裡,我實是搞不懂李木是個什麼路數,我知道他這種人,忽然問個人隐私,在他們這類人看來是一件極其沒有禮貌的事情,盡管如此,内心鬥争片刻,我仍是坐到李木身邊,忍不住問道:“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他道:“在廠裡扭螺絲的。”
我才不信,廠裡扭螺絲能掙多錢?就算是在廠裡上班,瞧他氣質,高低是個領導,100塊錢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眼睜睜看着别人把自己掉在地上的錢撿走,卻不上去要回,哪怕是待遇豐厚的高層,也不似他這般視金錢如糞土吧?
我瞧他表情漸顯失望,好像将我看透了一樣,心裡不由得咯噔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他見我不再追問,才夾了個餃子塞進嘴裡,大嚼起來。我就納悶,剛掉了100塊錢,而且還是眼巴巴望着别人撿走,就跟沒事人兒似的,吃的可真香啊...
數月之後,他牽了條狗來了,我招呼着:“你養狗了?”李木說:“朋友送的,剛養。”我一直有與他深交之意,隻苦于李木内向話少,現下見他牽着一條狗來,登時找到了話頭。“這是什麼狗啊?怪好看勒!”說着伸手去摸。李木右手握住那狗的長嘴,說道:“它性子怪,悶的很,張口不叫,指不定就來一口。”聽他這麼說,我是不敢摸了,忙縮了手,心想:這你也敢養?咬了人可是要賠錢的。難怪你朋友不要...
他似乎能看出我所慮,一臉不屑地往裡走,找個最靠裡的位置,自從他養了狗,每每來吃餃子,都會把狗帶着,隻是後來漸漸地不用繩子栓着,壓在大腿下面了。
說起這狗,還有個小插曲,李木說他養的是條母狗,想找個公狗配一窩,我拍着胸脯說包在我身上,到後來才曉得,這柴犬我們這小地方養的還真不多,純種的就更少見,得虧我是開店的,往來客人也不少,陡見一人牽着一條柴犬和李木所養的一模一樣,我興高采烈的問:“這狗是公的母的呀?”那人道:“公的,今年四歲了。”一聽之下我更歡喜,便道:“我有個朋友養了一條柴犬,和你這條一模一樣,我做個美,配一窩小崽子,你說怎麼樣?”那人愣了一下,苦笑道:“配不了哦!我給它絕育啦~”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李木都沒有進來吃餃子,倒是經常見他遛狗,照面時互相一笑,他從沒提過我擔保給他找條公狗配窩的事兒,好似我從未說過一樣。
一轉眼,又是一年,李木穿着厚實的羽絨服,戴着頭盔和棉手套,看身形和走路姿勢,我一眼即認出了他,他手上拎着一袋蔬菜,空心菜和大蔥太長,已然伸出了塑料袋,踏着白雪而來。
待他大步路過我店前時,我大聲說道:“下班啦?很久沒來吃餃子咯!”他驚覺轉頭,戴着口罩露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微微一笑,說道:“買了點菜,今晚吃火鍋。”
我轉身入店,肩頭忽地遭人一拍,扭頭看去,竟是李木?眼望着他拐入小區,怎麼回來了呢?正自不解。他卻道:“一直說要一起喝兩杯,兩年了,一直沒機會,今晚去我那兒吃火鍋喝酒,你可有空?”倏忽間我心裡樂開了花,但我知道他從不喝酒,這是唱的哪出?早聽他說就住在後面,但卻從未邀我登門,今日這是咋了?
“好哇!來來來,就在我店裡喝酒吃火鍋!”我說着拉他進店,又向後廚道:“阿芳,把火鍋拿出來,來把這菜拿去洗一下!”李木手指牢牢勾着裝着蔬菜的袋子,我拉他不動。李木道:“還是到我那裡吃吧,這裡人多,别妨礙你做生意。”我欲待再說,想起他向來一人坐在角落吃飯,安安靜靜,想是不喜熱鬧的性子,便道:“那好,我早就想去你家認個門啦,酒買了嗎?”李木臉現尴尬,回答:“沒買。”他絕沒想到,我聽到他說沒買酒卻很高興,我樂呵呵的從後廚提出兩瓶酒來:“請你喝我的珍藏好酒,哈哈!”說着和店裡人打了招呼,随他而去。
拐入小區,他拎着菜,我提着酒,沒過幾個樓棟,上了三樓,站在門口,撲面而來一股檀香氣息,沁人心脾,家中雖有狗,那狗不叫也不扒門,推開門乖乖地坐在門口,靜待主人進屋。做了這幾十年生意,雖是小本買賣,倒養成了個心細的好習慣。
客廳兩張桌子,一張桌子擺着筆記本電腦,一張桌子上高高的書架子,整整齊齊放滿了書,桌面上卻收拾的幹幹淨淨,隻有一本A4本和一支筆,放在椅子前面,紙上筆墨如新,寫着規規矩矩的小楷。電腦桌上,除了還未合上的筆記本之外,更無一物,隻有一頂香爐,餘香未盡。
見此陳設,大出所料,牆上好大一副毛筆字,走近細觀揮揮灑灑,然是李白的一首《将進酒》,整個客廳充滿了書香業藝,不自禁問他:“你當真是扭螺絲的嗎?你是什麼學曆?”
李木笑而不答,說道:“你怎麼知道不用換鞋,我經常拖地,一閑下來就拖。”
我見他不答也沒再問,站在廚房門口,隻見他拿出一盆接水,三兩下便把菜摘好了,放入盆中洗淨,一把菜刀磨地铮亮,砧闆淨如白雪,噔噔幾下,已然切的大小均勻。
不讓我幫忙,閑得我看向那狗,見我來了也不叫,可能常去店裡和我熟了,在門口搖頭擺尾迎接了一下,徑自回窩趴着,睜大眼睛望向我們。
我坐在沙發上,仍自新奇打量四周,不一會兒火鍋,蔬菜,還有切好的火腿和香腸,皆都擺上一張撐開的小方桌上。
“火鍋還要煮一會兒,我們下去溜會兒狗兒再上來!”李木一邊用毛巾擦手一邊說。
“好!”我站起身來,他輕喚一聲,那狗便撒歡的跳起。
真不知這狗他是怎麼訓的,領來的時候已經一歲多了,這才養了不到半年,竟從搞不好就要張口咬人,到不栓繩子任人撫摸,此時更是聽話,雖喚它出門時活蹦亂跳,卻不搶着下樓,隻在我們身後跟随。
那狗來回奔跑,始終不離主人視線,李木也始終沒有再向那狗說一句話,他道:“你聽它奔跑的聲音像不像是一匹馬?”
我陡然一呆,暮色之中靜聽它四爪奔來之聲,哒哒哒...還真似一匹馬在飛奔。心想:真有意思,我以前怎麼沒發覺?我道:“你怎麼訓的這狗和當時你剛養的時候天差地别?”
他卻道:“我不會訓狗,平時該怎麼樣就怎麼樣,是它适應了我,我才不會花費心神去學習訓它。”
我正茫然間,他道:“火鍋快好了,我們上去吧!”說着轉身上樓,喊也不喊那狗,我瞧他不喊,我也不喊,且看那狗曉得不曉得回來,沒成想剛上得二樓,已聽得“馬蹄之聲”夾着那犬喘息之聲跟後奔來。
當初想結交李木,隻因他身上有一種咱們這種小地方人身上少有的獨特氣質,一個人的精氣神,見識和修養,會掩不住的由内而外散發出來,但他引起我注意的地方是什麼呢?一種敬而遠之的謙卑?還是好像将所有人都瞧透了的,充滿憐憫的眼神?
李木果真不喝酒,珍藏茅台他是沒喝出一點兒。煙瘾很大,一個小時左右抽了大半包。我問:“怎麼想起請我吃飯來了?”他抽了口煙說:“你是有靈性的人。”雖對他有些了解,知他想法不俗,但也還是不由得感到一陣突兀。随即便道:“怎麼個靈性法?”
“一隻腳踏在世俗,一隻腳踏向夢想,心在遠方,身在沼澤,大部分人都是如此。”
“那有什麼靈性?”
“大哥有40歲了吧?”
“43啦…”我飲一杯酒感歎。
“43了還沒抛棄理想,實屬難得。多少人被欺騙了一次就不信了所有人,多少人被傷害了一次就學會了傷害人?你知道壞人最壞的地方是什麼嗎?”
“是什麼?”
“壞人最壞的地方就是把你也變成了壞人。”
“那要是我不受影響呢?”
“不受影響是不可能的,凡所遇皆有印記,你不承認,它已存在生命軌迹之中,看你以什麼态度對待罷了,你樂觀積極,壞人隻是生活的調料,你悲觀消極,壞人就是堕落的深淵,你明理中立,往後不少要權衡利弊,顧盼得失。”
“你怎麼知道我心中還有夢想?”
李木喝酒臉不紅,但我看得出他喝多了,不知是醉話還是高見,隻見他又露出了那種憐憫目光:“深入世俗的人是見不得無憂無慮的人的,因為那是他曾經的自己,他脫了一層皮,遇到了各式各樣的壞人,才磨練成苟且的老手,奸詐的成熟,陡然間見到天使,會潛意識裡一律歸為未經風雨的loser。而你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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