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椿巷
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書香瀾夢看圖寫話專題活動。
朋友約飯,發來酒館的位置鍊接,尚未打開地圖,“弄椿巷”三個字便憑空引出浮想聯翩。
這巷的名字好雅緻,有文人氣息。莊子《逍遙遊》中說“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
“大椿”,有的說是香椿樹,有的說是臭椿樹,無論香椿臭椿,早年間,給老人祝壽,若是男性,大多會稱一聲“椿壽”。
所以,這弄椿巷是某位孝順兒子為老父親建的宅子,由此慢慢有的名字吧?
來,編個故事當周文。
話說,大宋年前,住在這巷子盡頭的,是位打了半輩子光棍的賣油郎。人長得醜且矮,家中兩間茅草房,并無餘财,隻院中一棵椿樹,年年不開花不結果,隻春天椿樹發芽,算是給飯桌上添個菜。
有人看椿樹長得粗,要花幾個大錢砍了去做個闆凳。賣油郎不舍得,他一個人住久了,有話就喜歡對着破房、老樹絮絮叨叨兩句,雖知道它們都是死物,聽不懂,可看着它們卻也覺得親,連屋檐下的燕子都覺得像自家人。
這一年,寒冬臘月落雪日,賣油郎推着油罐走街串巷,家家辦年貨,油賣得多,暮色漸起時,他才推着空車急匆匆往家去。
行過土地廟時,聽見時斷時續的抽泣聲自破廟門後傳來。
放下獨輪車,他悄悄繞到門後,定睛一瞧,灰撲撲一團的,竟是個三兩歲的男娃。
娃娃裹着個看不出顔色的破襖子,臉上盡是塵灰,看起來是被丢在這廟裡有些時日了,臉瘦骨伶仃得可憐。
賣油郎左右瞧瞧,沒人來,問了兩句,也問不出所以然,卻也不忍心丢了手,索性推着娃娃回了家,先給吃了頓飽飯,又洗了澡,竟是個眉清目秀的小人兒。
自那日,賣油郎就養了這個娃兒,日日推着獨輪車去賣油,娃兒就靠着油簍,陪他喊兩嗓子“賣油喽”,如此,賣油郎也算有了兒子。
娃娃長到七八歲,顯出聰明過人。趴在學堂窗外聽一耳朵,立馬能将先生教授的内容一字不拉地背出來。
賣油郎先前的打算,是給這個撿來的兒子找個店鋪學個營生,當上幾年學徒,做上個二掌櫃,自己也就安心了。
他攢下十幾兩銀子,原打算來年春天就給舊屋換瓦。屋頂好些瓦片都有松動,長了草,開了花,雨驟漏水,風大進風,父子二人挨挨擠擠在一處,雖不覺得冷,可總有幾分凄惶。
可如今,兒子這般資質,不讀書可好生可惜。賣油郎決定拿這銀子送兒子讀書,尋了巷口給人寫書信的窮秀才打聽城中蒙童館。
左鄰右舍知道這事的,都笑話他傻。不留點養老錢,為個外人這般貼心貼肺,所為何來?
親侄兒更是氣急敗壞,憤憤自鄉下趕上門罵将開來,怨他弄個野種當親兒,好生不曉事。還說先前,本打算等他老了,照料一二,如今,徹底甭想,且等他日後老苦,無依無憑時,才知悔不當初。
賣油郎看着角落裡瑟瑟發抖的兒子,忙摟進懷中,一時想起被親爹娘狠心分家出來的舊時日,不由悲辛交加。琅琊城中的這兩間舊屋雖不起眼,卻也是他大半輩子掙下的一點家業,原來還是落進人家眼裡。
他看看鏡中的自己,滿頭堆雪,賣油郎成了賣油翁,如今,倒真是不敢老,不敢病了,深怕自己若不在了,兒子又成孤兒。
修屋頂的銀子交了束脩,次年春風一吹,屋頂的草又長,花又開。兒子背着書箱,走到巷中等他推車一起出門,稚嫩的臉十分嚴肅,“爹,日後兒子一定為你蓋個大宅子,讓你享福!”
日後的事還遠得很,當下的辛苦卻日日來。
蒙童的束脩還好,下一步考生員,入縣學,尚需請有經驗的塾師教導。于是,賣油翁早出晚歸,走更遠的路去賣油,一想到能給兒子掙來筆墨銀子,渾身滿是力氣。
幸好,魯地文風甚勝,縣中又兩家大戶聽得他一心供兒子讀書,倒對這賣油翁多了兩敬意,連油也多訂他家的;縣學中最負文名的孔先生去蒙童館訪友,瞧中少年資質,也時常主動點撥幾句,如此,少年竟一舉考中秀才。
自此,兒子入了縣學,四季衣裳,筆墨紙硯都有供應,賣油翁又開始為他攢錢去趕考。舊時,蓬門小戶少有人讀書,偏這少年不負老父辛苦,小小年紀一路登高——
得中秀才不算,竟一路院試、鄉試、會試、殿試,魚躍龍門,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入了翰林院,又很快被授官。
賣油翁成了琅琊城中的名人,縣太爺都高看他一眼。舊時視他做草芥的遠親近鄰,如今各堆出一臉笑紋湊将過來,城裡城外來送禮、送房、送銀子、送下人的富戶絡繹不絕。
任誰送東西,他都一口拒了。隻說憑着兒子的俸祿,就能做個老太爺,更何況,他還不樂意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不及昔日賣油過得有滋味。常跟人慨歎,他這把年紀,還能眼好、腰好、腿腳好,都是推車賣油攢下的好處。
舊屋裡處處是兒子的痕迹,炕頭是小腳丫爬過的,門檻是小人兒坐過的,連椿樹皮上,還有兒子年年長高他刻下的劃痕,他好生修了屋頂,哪兒的宅子都不想去。
兒子始終記得當日諾。他買下左鄰右舍的舊屋拆平,給老父在原地起了座五進大宅。那棵椿樹也被圈進新宅中,在椿樹下平了塊演武場,專程請武師教授老父學些養生長壽的五禽戲、八段錦,唯願老父椿壽延年。
五進大宅名曰弄椿堂,占的那整條巷子,自此,便被琅琊城中百姓稱作“弄椿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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