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根的人
沒有根的人
我家門前有一顆杏樹,杏樹周圍砌的有石頭,石頭把它的四周圍了起來。其實也隻圍了露出路面的一點,路面以下還是自由生長的軀幹。就像個假井一樣,不過隻有個井面。
現在的杏樹早已沒了蹤迹,早在在那遼遠的時候被砍掉,被淘汰,被鋼筋混凝土替代。
現在門前是平平實實的路面,貓狗打鬧,早已不知道過去的蹤迹。
我的小爺在的時候還是有這顆杏樹的,不過沒有貓狗。這顆杏樹橫腰堆的井面讓我以為它的高度深不可測。其實下方也就四五米高啦。每當杏子生長的階段,小小的我總會繞着井面,圍着杏樹轉圈圈。搖的一個個金燦燦的小杏子每每都會砸中我的小腦瓜。
我的小爺看見了不會笑話我,别的大人會。
我的小爺不見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我問長輩“我的小爺去哪裡了!”
長輩面露羞恥與窘迫“問那個傻子幹什麼,你還念着他呀。”
小小的我不說話了,小孩子的沉默往往帶着悲傷,他是傻子?傻子是不能被問的?
我的小爺是兄弟中最小的一個,卻是最早消失的。
我的小爺去哪裡了?
我壓上了小孩子的自尊心,再一次問道“我的小爺,我的小爺……去哪裡了?”顯得有些扭捏與拘謹。
長輩臉上有說不出的無奈,仿佛那就是一個禁忌。明明是春日,屋外的杏樹結的果子真多,時不時就會掉到井下去,卻再也沒有小孩子去轉圈圈了,滿樹的蔭庇,沒人想着去乘涼。我知道,現在所有的人都會嘲笑我了。
我不理解,為什麼?
所以我的小爺去哪裡了?
小小的我總是胡思亂想。
我想了想……他可能……他可能去了充滿蘿蔔的地方。我見過他晚工歸家,就着帶泥的蘿蔔啃,他絲毫沒有異樣,一口口的啃,你可以聽到清脆的咔嚓聲,那聲音仿佛讓陰暗的房間明亮了許多。小小的我想着,也許這就是……就是叫“豪放”?他應該很愛蘿蔔吧。
我想了想……他可能……他可能去了一個沒有我的地方,我總會給他搗亂,記得他在刮甘蔗葉子的時候,我總會拿着他刮好的甘蔗棒子打他。他什麼話都沒說,我也不記得他的表情了,隻記得他總是會耐心的把我弄亂的棒子再整理的清清爽爽,棒棒分明。他的嘴裡在嘟嘟囔囔的說些什麼,我不理解,也聽不清,總之,他應該很讨厭我吧。所以才去了個沒有我的地方。
所以我的小爺,不要讨厭我好不好,我錯了。
為了讓他回來,我在自己的小胳臂上面掐了一個個自以為很深,很疼的痕迹。小小的我以為疼痛與淚水可以把失去的東西再換回來。可是,可是我的小爺還是沒有回來。為什麼這一招不靈了呢?好像這一招在我的身上也沒有靈驗過……長輩們總不會為我的想法與行為妥協。
可是杏樹謝了果子,沒有人再會嘲笑我了,我有點孤獨。
所以我的小爺去哪裡了?
長輩見我難纏就告訴了我。
我的小爺是個傻子,為什麼是個傻子呢?據說是因為小時候發燒,沒有藥,硬生生燒壞了腦子。
我的小爺是爺爺輩最小的一個,但是一直沒有婚配。
據說比我小爺大一點的哥哥很受家裡的老人喜歡,他們會比較喜歡小一點的孩子,會比較喜歡小一點的男孩子的。但是最小的男孩子——我的小爺,他們不喜歡。至于為什麼呢?我也不知道,也不想問了。
我的小爺是個傻子,沒有婚配。這樣的人連家裡的老人都不喜歡,隻能是個累贅。兄弟們商量着,就念及兄弟情誼,就勉強每家托管幾年,就勉強給他一口飯吃吧,沒有一個兄弟覺得他不是個累贅。
累贅就累贅,但是他幹活很賣力的,我看的見得。
他很早出去,很晚回家,打草,喂豬,除地,砍柴……他有什麼不能做的?
所以我知道了,我的小爺不是讨厭我,他是去給别的什麼爺爺的幹活去了,所以他應該不是讨厭我吧?
隻要慢慢等待,他會回來的,到時候當面道歉,他一定會原諒我的!
我等啊,我等啊,等了好久。
他原本用的碗已經給了後來的貓狗,我不理解為什麼原本他的碗筷都要被單獨擱置。長輩們說,怕被傳染。
傳染?傳染什麼?
傳染傻氣……
原來是這樣,那麼貓狗就不會被傳染嗎……
當然不會……
原來是這樣……
我等啊,等啊,等了好久。幾年究竟是幾年?怎麼還不回來?我的小爺,我的道歉都快要過期了,你再不回來,你就會忘記這個小女娃為什麼道歉了。
快點呀!快點回來呀!你原本住的窩子都要被拆了!
“你們為什麼要拆?”我質問長輩,沒有答案。
“你們要幹什麼?”沒有答複。
我像個進行獨角戲的小醜一樣不知所措。
我焦急的哭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想哭。
“我們給他蓋新房子 。”
我平息了,那就是他要回來了 。
快了,快了,他快回來了。
他們把院子前的杏樹砍了。
“你們要幹什麼?”我又質問道。
“我們在為它準備材料。”
材料?蓋房子的材料?那好啊,我笑了。
他們把那口假井填平了,換上了鋼筋混泥土,院子前面平平整整的,沒有了假井,沒有了杏子,也沒有了嘲笑我的人。
快了,快了,我的小爺快要回來了,到時候我要偷偷的去别人家門前摘點杏子,去送給他,我還要悄悄為他砍一根甘蔗,去送給他,家裡最近買了小小的橘子,它好好吃,我也為他留幾個,這樣呀,這樣多的賠禮,他應該會原諒我的,肯定的呀!
我等啊,等啊,可是小爺還是沒有回來,我留的小橘子都長了小黴菌,我要砍得的甘蔗也過了時候,變的幹枯,我在春天也沒有偷到小杏子。
這樣糟糕,這樣糟糕!一定是因為我不夠誠心吧。
老天爺,我錯了,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閉着眼睛,祈求上蒼。
春過了夏,夏過了秋,秋到了冬。
到了冬天,他還是沒有回來,說好給他做房子的地方也成了羊的住處,說好的材料也化成了一縷縷黑煙,被燒了,什麼也都沒有了。
我被騙了,我很生氣,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沒有人覺得他們有什麼錯處,隻說我矯情。
所以,我的小爺不會回來了吧?他一定還是……還是讨厭我的吧?不然為什麼連個道歉的機會都不給我?
我的小爺,對不起,冬天的糖果都給你。
冬天真冷啊,不知道沒有我的地方冷不冷,不知道他的衣服夠不夠,不知道他寂不寂寞。
冬月二十三,我鬧郁悶了,我出去了,我去了山頭,看到的是漫山的雪皚皚,好冷啊。我搓了搓手,無濟于事。
我靈了,我見到了,我的小爺。
他也在山頭。
一件單衣,一個背簍,一個背簍的柴火,一個彎腰弓背的男人。形銷骨立,眼泛淚水。
我掏掏我的兜子,把裡面的糖果,小橘子都塞給了他。
一個男人,一個形銷骨立的男人,無語。
他沒有伸開手,我強迫塞進了他的兜裡,無意間發現他的手上有殷紅的傷疤,仿佛還淌着血。
隻是默默的流淚,他風塵仆仆,褲子上面沾滿了灰塵,連雪花都洗不掉。他一瘸一拐的離開了,他的腿怎麼了?
他一瘸一拐的離開了,背着許多柴火,背着許多風霜。
他還是一句話沒說,我還是沒有道歉,我想着他也是還記得我的吧?
他離開了,相逢是那樣的短暫,離别卻是永久。
回家了,長輩打了我,長輩罵了我。
我哭了,沒錯,我又哭了。
冬月二十四是他的葬禮。
我的小爺消失了,這一次是永久的消失了,别人說他算是得到了解脫。
誰知道他的手被啤酒瓶碎片劃到了,沒人管。
誰知道他的腿上生了凍瘡,掀開可以露骨,沒人管。
誰在意他眼中閃耀的驚喜,沒人管。
誰知道他死後連一雙老人的鞋子也沒有,也沒人管吧。
人們隻會說一句晦氣,這可是除夕前幾天。
他是我的小爺,我沒見過他哭,我沒見過他笑,隻記得他後來看見我的時候眼裡仿佛有一分欣喜,一個人的情感怎麼會這麼單薄。
我沒有參加他的葬禮,我沒有大人的許可證口谕。
我知道,我永遠得不到他的原諒了。
我真是失敗,原來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後來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現在也一樣,他去了哪裡?他什麼時候回來?我的小爺。
也許他從來都不是這裡的,他隻是匆匆來遊玩一下,沒想到有那麼多人不怎麼喜歡他,所以他沒有下定決心留在這裡,他把根肯定留在了那個有好多蘿蔔的地方,這樣就不會留下什麼牽挂,什麼情思了。
唉,可是……可是他怎麼把我忘了?
我的小爺離開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的小爺離開了,隻有我記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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