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鄉愁(一一二)香妹子
香 妹 子
顧 冰
香妹和蘆生好上了。這成了角落村上的特大爆炸新聞。
香妹是獨女,她的爹是狗子叔,狗子叔是生産隊長,你别小看了這芝麻綠豆官,在鄉下,這也是顯赫一方的人物,權力大得很,比如,誰家起房造屋,婚喪嫁娶,都得經過他。但隊裡是狗子叔當家,家裡卻是狗子嬸當家。香妹二十出頭了,長得水靈靈的,是狗子夫妻倆的掌上明珠,更是十裡八村出了名的美人。俗稱男大要晾,女大要藏。那時,農村經常演戲放電影,一些小痞瘘一看見漂亮姑娘,就像一隻隻餓狼,故意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制造練斜,好趁機占點便宜。因此,狗子嬸把香妹看得死死的,即使是去看戲,狗子嬸也總是寸步不離。雖說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狗子嬸為女兒的婚事,也很是操心着急,但她卻不甘心将女兒嫁給窮人家受苦。有回,韓媒婆給說了一戶人家,一聽那人家兄弟有四個,房子卻隻有二間,狗子嬸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做娘的,誰不盼着女兒嫁個發财人家,而舍得把女兒往豬苦膽裡送。可是偏偏天不遂願,香妹和蘆生相好的消息,傳到狗子嬸的耳朵裡時,着實讓她當頭像炸了一聲驚雷。為啥,你知道蘆生是什麼人?蘆生是油瓶頭的兒子,油瓶頭也是命苦,到了三十多歲才娶上了老婆,可老婆在生蘆生時難産,死了。以後,油瓶頭既當爹,又當娘,好不容易把蘆生拉扯大。蘆生長得倒也敦實,憨厚,但家裡窮得叮當響,連老鼠也不願進他家門,因為那年大旱,油瓶頭在車水時,又累又睏打了個盹,手一松開,腳一踩空,嗤溜一下掉了下來,腳被車軸上的腳蹬撞斷了,從此,再也幹不了農活,在那個憑工分活命的年代,年年要靠救濟,家裡就二個光棍,邋裡邋遢,家不像個家。而今,香妹居然和蘆生成了戀人,而且,香妹還有了身孕,這簡直是大逆不道的事。
其實,為了香妹的婚事,狗子嬸傷透了腦筋,愁白了頭。照常說,香妹不但人長得好看,而且腦子聰明,愁什麼呢?你且聽我細細道來。在學校裡,香妹一直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但随着一天天長大,身上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種怪味,同學們一個個都遠離她,不願跟她玩。一次,一個同學罵她是狐狸變的,是從豬圈狗窩裡爬出來的,氣得她直掉眼淚。蘆生是她同學,又是一個村的,怎能看着香妹被人欺負,上去推了那人一把,但那人撿起一塊石頭,朝蘆生頭上砸去,蘆生當場血流如注,暈倒在地。後來,香妹又氣又怕,再也不肯去上學了。也正應了那句話,上帝對你關閉一扇門,必定會為你打開一扇窗。香妹雖然有暗疾,但長得體态輕盈,膚色白皙,五官精緻,特别是那雙大眼睛,如盈盈水波,楚楚動人。遠近村子的不少小夥子,變着法想與她接近,更有一些家境殷實的,頻頻托韓媒婆上門說親。那個公社電管站站長的兒子,就看中了她。那時,管電的,可不得了,人稱電老虎,狗子嬸也就同意了。訂親時,男方送來了很重的聘禮,還把香妹安排進電管站當了會計,把狗子嬸歡喜得做夢都笑出聲來,村上人羨慕得要死。狗子嬸為風風光光嫁女,請裁縫到家做了七天,又西上常州,北去江陰狂購,從鋪蓋到首飾,從馬桶到腳爐,樣樣齊備,至于親親眷眷,也早早送了請帖,隻等吉日到來。可是,誰知婚期臨近,男方又将聘禮要了回去,香妹也從電管站被退了回來。村上那幾個好管閑事,喜歡嚼舌根的娘們這下有事幹了,她們聚攏一起嘁嘁蹙蹙地說,你知道是怎麼回事?男方的娘打聽到香妹有那暗毛病,俗話說,男傳一個,女傳一窩,他家擔心大人不受人待見不說,還要傳及子孫,因此一百個不願意。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瞬間,這事在周圍村子傳開了,香妹被羞得整日躲在家裡,不敢出門。
這天晩上,角落村四周一片死寂,慘淡的月光,透過樹叢,照在苦水河上,斑斑駁駁,透着一股寒氣,冰冷的河水拍打着岸邊的枯蒿,仿佛在低聲嗚咽,泣訴着它曆經的苦難。蘆葦在風中搖曳,嗚嗚地發出一陣陣瘆人的哀聲,蘆葦叢裡,黑黢黢的,好像蹲伏着吃人的野獸,随時便會竄出來,令人毛骨悚然。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狗吠,更顯得黑夜的陰森恐怖。這時,一個姑娘向村子回望了一眼,便向河中跳去。幾乎在同時,一個小夥沖上去,從後面抱住了她。這姑娘是香妹,小夥子是蘆生。就這樣,這一對年輕人把心交給了對方,把彼此的命運結合在了一起。
狗子嬸就香妹一個女兒,對這門親事,她是斷然不會答應的。一個寒冬臘月的深夜,屋外刮着如錐的北風,香妹剛鑽進被窩,狗子嬸又逼她離開蘆生,她提出二個要求,一、立即與蘆生一刀二斷,二、把懷他的孩子打掉。不然,一是已準備好的嫁妝,一樣也不給她,二是斷絕母女關系。母親的話,像刀子一樣剜香妹的心。她想,因為自己身體的缺陷,上學同學厭惡,早早辍學,平時從不敢走到人堆裡,找對象,又遭人嫌棄,人家送了聘禮,又被索回,鬧得全村沸沸揚揚,好像我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在我絕望厭世的時候,是蘆生救了我,并從心裡喜歡我,要不是他,我早就不在人世了,這樣的人,為什麼不值得愛?現在,已有了他的孩子,他是多麼高興,他說,這孩子将來不管有沒有遺傳暗疾,他都喜歡,因為,隻要是有一顆美的心靈,就是一個高尚的人,許多有這暗疾的人,并沒影響他們成為偉大的人物。因此,香妹選擇了她母親說的“不然”後面的二條。狗子嬸怒不可遏,将她從被窩裡拉出來,并将地推出門去。野外,朔風呼嘯,雪花飛舞,可憐的香妹僅穿着褲衩背心,倔強地頭也不回地往遠處走去。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香妹的肚子一天一天隆起。狗子嬸嘴上說與香妹一刀二斷,堅決不認這個女兒和女婿,心裡卻也日夜牽挂着他們。我母親對她說,你看我娘家,是名門望族,富甲一方,而牛牛父親家,世代貧窮,哪裡說得上門當戶對,但現在,你看我家不是過得比一般人家好嗎?為什麼?關鍵是人要好,假如有一堆财産,但人家人不愛你,有啥用?我看蘆生人不錯,他是真心愛香妹的。再說,你就香妹一個孩子,等你老了,不能動彈了,誰給你端茶倒水?女兒雖說是嫁出去了,但就在一個村上,喊一聲就回來了,多好啊!經我母親再三勸說,狗子嬸漸漸明白了過來。她做了一些嬰兒的衣裳,托我母親送去,但特别關照,不要說是她做的。
我母親來到蘆生家,送上嬰兒衣裳,母親假稱是自己縫制的,但香妹一看那針線活,就知道是她母親的手工,心裡立刻明白母親對女兒是既恨又愛,想認又一時抹不開面子,也就不再細問。自己也是快要當媽的人,哪個母親的心不在孩子的身上。蘆生呢?見蘆生不在家,母親問。香妹說,她特别想吃楊梅,村上又沒有,聽說清明山上有,蘆生去清明山了。等了一會兒,母親正待出門回家,蘆生回來了,他滿頭是汗,布褂抱在手裡,背心濕透了一大片。他說清明山那山路真難走,他差點從半山腰摔下來,他怕香妹等急了,是跑着回來的。一進門,他顧不得擦把汗,随即打開布褂,裡面包着滿滿的楊梅,有紫的,更多的是青的。他怯怯地叫了一聲牛牛阿媽,就愣愣地站在一邊,嘿嘿地笑着,再也說不出别的話來。
母親把見到的這些情況告訴狗子嬸,狗子嬸隻是一個勁抹淚。狗子叔說,怎麼樣?這樣的女婿有什麼不好,蘆生可比我強百倍,你懷香妹時,就想吃辣,你叫我去街上買包四川辣榨菜,回來時我都忘了。母親趁機說,要是嫁到電管站長那家,怎麼吃得消那個厲害的婆婆,蘆生沒有娘,少了婆媳矛盾,你這個女婿不是半個兒,而是一個兒。我看,近日,找個好日子,象象樣樣地給他倆辦個婚禮,如何?聽我母親這一說,狗子叔連聲說好,狗子嬸抿着嘴開心地不住笑。
這一天,村上張燈結彩,好不熱鬧。鞭炮聲、歡笑聲、廚師的鏟勺聲、遞菜的吆喝聲,交織在一起,恰似一首交響樂,紅的囍字、紅的被子、紅的馬桶、紅的雞蛋、又猶如一幅紅色的圖畫。誰知,人生無常,世事難料。按鄉下習俗,新郎新娘要給每桌客人敬酒,因香妹身子已沉,蘆生就代她把酒喝了,這一桌一桌地敬,一杯一杯地喝,一般的酒量,根本招架不了。當敬到最後一桌時,幾個搗蛋鬼灌了蘆生一杯又一杯,蘆生又實在,不好掃了他們的興,便來者不拒。突然,蘆生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随即,蘆生被送到了醫院,經搶救,人倒是醒過來了,但一檢查,醫生直搖頭,說,他因小時候腦袋受過外傷,現在發展成了腦瘤,而且已到晚期,加上喝酒過量,這定時炸彈便爆炸了。這毛病,别說沒錢看不起,就是家裡堆滿了錢,也不一定能治好,所以,讓家人還是将他拉回家裡,買點好吃的,已沒幾天活頭了。聞聽此話,香妹心如刀絞,哭得像個淚人。我母親安慰她說,你還懷着身孕,可别哭壞了身子,保護好孩子最要緊。
回到家裡,蘆生時而清醒,時而昏迷。香妹一直守候在他的床邊。這天,蘆生又醒來,望着妻子,表情悲傷而不舍,眼含着淚水說,我這輩子雖然短暫,但知足了,因為我娶到了你,我家又有了後,可是,我又恨老天不公,為什麼不能再寬限我幾天,我就想看一眼我的孩子是什麼模樣,要是男孩,他一定高大英俊,要是女孩,一定和你一樣漂亮,可是,我怕是見不到了。此時,香妹心裡感到劇烈的刺痛,都說三歲無娘,說說話長,蘆生是來到這個世界,就沒有娘,苦處比苦水河的水還多,如果說他是喝着一瓢苦水活到今天,那麼,為什麼不能在這瓢裡加進一點甜?
香妹即刻找了小孔明。小孔明是村上最有學問的人。香妹問,我的預産期還有段時間,怎麼才能提前生呢?小孔明說,十月懷胎,一朝分娩,這是自然規律,要提前分娩,可以注射催産素,不過,隻有像上海這樣的大城市醫院才有,恐怕常州的醫院也不能做,再是,增加運動量,如步行,或者爬山,也會促使嬰兒早産。小孔明正要問她了解這些幹什麼,香妹急匆匆地離開了。
一連二天,香妹一早帶着二個山芋就出門了,直到下午太陽西斜的時候才回家。狗子嬸看着女兒累得筋疲力竭,二條腿又腫得不像樣子,每走一步,都很吃力,很是心疼,這是到哪裡去了呢?原來,香妹為了讓蘆生在活着時,看到自己的孩子,聽小孔明說走路爬山能早生,這二天走到清明山,從山下爬到山頂,又從山頂走到山下,來來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到最後,累得連一步都挪不動了,但一想到蘆生那渴盼的眼睛,她又咬着牙,繼續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山上爬。狗子嬸嗔怪道,你不想活啦?難道為了讓蘆生咽氣前看到孩子,你甘願搭上一條命?從今往後,你哪也不許去,老老實實給我在家呆着。
第二天,公社醫院汪護士,抱着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來到蘆生家。告訴他說,這天,香妹又去爬清明山,不慎從山上滾落下來,被人馬上送到醫院,孩子倒保住了,但大人還在搶救,生死難蔔。香草醒來的第一句話是,快幫我把孩子送去我家給蘆生看。
蘆生無力但出神地看了孩子一眼,微笑着合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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