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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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6歲那一年,我娘說我不是她的“依靠”,便有了弟弟。

對于這個血脈親人的到來,起初,年幼的我也是有過一陣子期待的,畢竟就算我将來嫁給旁人了,有個娘家兄弟“撐腰”,婆家總不敢怠慢了我去。

直到那日, 爹說要賣了我,說要給弟弟攢錢娶媳婦。

我娘一向在家中唯唯諾諾:“那啥,弟娃還小,不忙娶媳婦,咱們大可多養妹姐兩年,等她身量再長大些,你也好賣!"

“啪!”

然而在我娘滿懷期望的眼神中,迎來的卻是我爹一個響亮的嘴巴。

“呸!留這賠錢貨,還要吃老子的米,睡老子的炕,簡直敗興!"

我從來不認為爹爹真的疼愛過自己,也同樣未曾想過,身為女子的娘親,會眼看我被賣,沉默不語,隻顧低頭摟緊自己的兒子。

那可是她這輩子所有的“倚仗”啊!

我哭呀!鬧呀!

可最後卻還是被爹插上了茅草,推到集市上售賣,與雞鴨無異。

可無奈,我身小力弱,不能幹活,現在又不是災荒年,無人敢拿個孩子炖湯。

于是幾經波折,始終無人問津。

最後,我爹眼看日頭西斜,我實在賣不動,便暗中起了歹毒的心思,說要拿我 “漚肥”!

這頭他抓我跑,正在拉拉扯扯,迎面駛來一輛華貴馬車。

我把心一橫,迎頭撞上。

有什麼比死更可怕的!

馬夫顯然訓練有素,揚鞭就打, 隻一瞬間,我的後背便皮開肉綻,我直接暈死了過去。

等我再次醒來就是在高府了,聽小姐的奶媽子說,我驚了當朝大學士的車駕,本應該當場被打死的。

可是府上小姐心善,這才饒了我一命,并且答應,收留我為侍女,給了我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

我不顧身上傷痛,掙紮着去給小姐磕頭。

那是個剛滿八、九歲的小姐姐,打扮精緻,穿着華美,笑起來雙眼彎彎,像天上的神女一樣。

“你是神仙姐姐嗎?”

盡管過了小半輩子,我還能牢牢記得,這是我與小姐說的第一句話。

她愛聽,便樂了,一笑起來,臉蛋上還露出了兩個淺淺的梨渦。

小姐扶起我,上下端詳。

“還行,也是個眉清目秀的機靈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幾天沒有正經吃食,我舔了舔幹裂的嘴唇。

“徐妹姐!"

小姐皺了皺眉毛:“這什麼鬼名字,今個你既跟了我, 便叫順心好了!打今個起,你便是本小姐的貼身丫頭了,從今以後,再無人敢欺負你,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天天順心如意!

我的小姐雖為女身,可也是在府中一言九鼎的。

從此,我果真要吃有吃,要喝有喝!

入府久了,我也是才了解,現在我們高府中的幾位女主子,都隻是老爺的妾室,就連她們所生育的子女,也盡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狗東西" 。

這是小姐原話,我的小姐可是高府嫡女,大太太留下的唯一血脈,教訓他們,就如同教訓阿貓阿狗一樣。

其實,我也有好奇過,要說這高家的家業,最後還要男丁繼承,那小姐又為何在府中如此威風?

奶媽子說,那是因為小姐自小便被“天家”看上了,将來是要嫁給這世間最尊貴的人的!

我雖然這幾年也在高府見了些世面,可終來自市井。

在我眼中的嫁娶,一直都是八擡大轎,吹吹打打的。

可沒想到,在我的小姐嫁的那一天, 宮裡竟中派了一頂小轎,悄無聲息地就摸進了府。

小姐穿着桃紅的嫁衣,哭着拉我的手,求我再陪她一程。

我這才驚覺,這個平日看着風光的高家嫡女,實際上也隻是個比我大三四歲的女孩子而已。

她的手頭,早已沒有可信之人……

就這樣,我和奶媽子,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陪小姐入宮。

奶媽子說,将來小姐若是得寵了,那大學士府便理所應當成為小姐的依靠。

如果小姐不争氣,那她便如同當時的大夫人一樣,會淪為高家棄子……

奶媽子是高府老人,知道許多辛密。

她說想當初老爺升遷舉家赴京,途中遭遇了馬匪。

當時驚京慌失措的老爺,為了減輕馬車載重,提高車速, 擺脫馬匪追擊,是當着小姐的面,親手把大夫人推下馬車,吸引馬匪的。

我問奶媽子:“那小姐這麼多年,心中可恨!”

奶媽子;“恨呀!怎麼不恨,可她就是不能說……"

我并不知奶媽子說這段隐秘給我聽是什麼意思, 我隻曉得,小姐老可憐,我得對她好,從此,自己更加要忠心于她,無論将來她貧賤富貴!

不過好在,我的小姐是争氣的,是皇上放在心尖上的姑娘,很快,我的小姐便被晉封為貴妃,成了高家所有人的榮耀。

其實,我在皇宮裡當宮女,倒也并非完全與外界隔絕。

每隔半年,也有一個會見家人的機會。

本來我是并不抱太大希望的,可就在我二十二歲這一年,掌事太監,竟然也通知我,有家人來探望。

我将信将疑,不久,便在宮門外見到了一個半大小子,胡茬青悠悠的,約摸十四五歲,猛一瞧,還真有幾分我記憶中,那"髒心爛肺”的親爹的幾分風采。

“阿姐!"

那人遠遠沖我招手,雙眼尤其見到我打點守門侍衛之後,更是青黑發亮。

我佯裝不知,“你是?”

他見我狐疑,就立刻演起戲來。

“阿姐,我是弟娃,咱爹今年開春過逝了,家中隻剩俺和老娘,實在沒了活路,這才找到這來……”

我忍不住冷笑,他這正“當年”的壯勞力,竟還不能給老娘找個活路,不能成為家中依靠,難道,這便是我娘想當年心心念念的兒子嗎?

不過後來,我還是如他的願,也給了他一袋銀子。

無他,奶媽子說這心中即是有恨,也不宣之于口啊!

誰知一轉頭,我便恰巧遇到了皇後的侍女來春。

皇後那老婦,明明一把年歲,還總喜歡自降身分,與一群年輕的姬妾争寵,連帶着上下宮人,也都喜歡拈酸吃醋。

來春:“哎呦,這不是高貴妃的心腹順心嗎?怎的,平日裡裝的清心寡欲的,今個,倒瞞着主子,會起情郎來了!"

我眼睛都不曾擡一下,“這事不宜聲張,也不宜過于頻繁,畢竟花費不少呀!"

說完,我還故意抖了抖腰間荷包,這死小子,心黑手辣,足夠貪心,肖父,可真是多一個大子,也沒給我剩下。

來春一臉驚,似乎并未想到我會大方承認。

小樣,論起坑人,我雖學習的晚,卻也是後起之秀。

小姐相貌好,家世棒,又頗具才情,身底下沒生孩子, 便已經是皇後的心腹大患了,更何況她尚年輕,未來可期。

可皇後便不一樣了,年老色衰,每天恨不得以害人為樂,我的小姐總躲着,怕她不是個辦法……

于是兩個月後,我便被人舉報,移亂宮闱。

無論能不能被坐實,小姐,怎麼也會落下個“禦下不嚴”的罪名。

倘若小姐心軟,為我求情,無疑更是自尋死路!

可當衆人揭露“奸夫”,竟大跌眼鏡,弟娃一臉委屈,鼻青臉腫,很顯然,受了折磨,“哇“的一聲,鼻涕眼淚,就糊了一臉。

"阿姐,他們打我!“

皇後拍案而起,睚眦欲裂。

“任你們再如何狡辯,本宮自是鐵證如山!"

說罷,命人翻裡弟娃腰間錢袋。

雖然錢袋子早被他花的空空如也, 可繡工還在。

我就這一個特長,自打進宮後,便跟一位蘇繡師傅練就了雙面繡的技法,出神入化。

那布料雖窄,可那錢袋子外頭,我繡了梅蘭竹菊,清潔傲骨。

可另一頭,我偏繡了一隻巴兒狗,活潑有趣。

皇後命人“啪”的一聲,把錢袋丢到我的面前。

“這可是你的手筆!"

“是啊!"我不卑不亢。

“可奴婢并未穢亂宮闱,這人可奴婢的嫡親弟弟!"

見到這場面,小姐聰慧異常,便也猜到了七七八八,便主動向衆人解釋了當年高府收留我的由來。

衆人皆贊我仁義,從前,因弟弟被賣,現在又不計前嫌,肯幫助弟弟,渡過難關,理應成為宮人表率。

我謙虛的低下頭,“高家乃積善之家,奴婢有幸投身這許多年,理應學到一二的!"

皇後被我設計,此事上午剛了,她下午便到了聖上斥責,再傻也反應過來了。

小姐痛斥我莽撞,不該挑釁皇後,罰我去浣衣局,洗兩個月的衣服。

我雖然不服,卻也不得不去……

可同樣,與小姐這兩個月的分離,也是我這輩子做的最後悔的一件事!

因為皇後竟然趁我不在之際,買通了一個給小姐煮茶的宮女,連下了半個多月的慢性毒藥。

等我們發覺時,小姐早就病入膏肓,無力回天。

“奴婢去皇上那裡揭發她!”

小姐一把拉住還想繼續莽撞的我,“傻子,你又可知, 我入宮半生,她為何才敢下藥害我!"

我火氣上頭,雙眼都布滿血,聽了小姐的話,隻一瞬間,整個人,又猶如被涼水灌透。

“難道是聖上?”

小姐連忙捂了我的嘴:"不可說!等我死後,自會安排你的去處……這兩個月,你也受苦了!"

我的小姐,在自己生命的盡頭,還在滿眼哀戚地撫摸我,因為在浣衣局勞作,幹裂紅腫的雙手。

我恨呀!

我也替小姐恨,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這一年我三十二歲,老爺因為去南邊治水不利,被抄了家,貶了官,流放西北。

同年秋天,小姐病逝!

當年寒冬,皇後唯一的兒子,皇十二子殁!

才“豆大”點的孩子,莫名在暖閣身死時并無外傷,無中毒迹象,甚面相栩栩如生,眉梢眼角,還略帶笑容。

衆人皆言,皇十二子是受到了其母作惡的報應這才夭折。

西六所,有小宮女貪圖方便,正打算把火盆擺在頭頂、卻被我強行搬出室外。

她仗着年歲小,撒嬌撒嗔。

“姑姑……”

我擺手拒絕:“你們年輕人不懂,這可是會要人性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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