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母的葬禮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  文責自負

七月二十四日上午,老婆的弟弟打電話告知嶽母去世了。聽到嶽母去世的消息,我們并沒有表現出十分悲痛的樣子。反而松了一口氣,嶽母終于解脫了。嶽母病了好幾年了,七月初癱瘓了,囊腺癌晚期加上老年癡呆症,活得沒有一點兒生活質量。這樣走了也好,免得遭受痛苦。話雖如此,我們的内心還是有些不舍。

晚上的機票,到老家小鎮的時候差不多晚上十二點了,天氣炎熱,淩晨還沒退涼。從小鎮到老家還有三公裡的路程,走在小路上,心情十分沉重。路面是前幾個月集資重新修建的,一個行人也沒有,隻聽到腳踩在水泥路面上發出踢踏踢踏的聲音。

離家越來越近了,卻聽不到任何動靜,人們早已進入了夢鄉。大地仿佛也沉睡了,皎潔的月光溫柔地灑滿了世界,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走到老家外面的壩子上,昏黃的燈光下,可見新塔建的塑料棚,下面擺放着十多張桌子和凳子,旁邊是切菜的案闆和幾個大爐竈。門前雜草叢生的小路,已清理得幹淨整潔,路邊新鮮的泥土仿佛還冒着熱氣。兩隻間隔十多米的大燈泡,發出熾熱的光,蚊子在燈泡周圍嗡嗡嗡響過不停。

門前的幾棵柿子樹,碩果累累,青青的果子壓彎了枝頭。房屋二樓和左邊兩棵柿子樹間,塔了一個黃綠相間的塑料棚,中間二十平米左右的空間,是樂隊演出的場地。右邊是老屋院子拆掉後的土地,路邊也有一棵柿子樹,勤勞的人們已經種上了綠油油的莊稼。左邊也是老屋拆掉後的空地,雜草從生,沒過膝蓋。屋後是一片老竹林,嶽父生前曾用這片竹林的竹子編織成用具換了不少零花錢。

從來沒見過如此清靜的葬禮,隻有老婆的弟弟和侄兒在大門口燒着紙,點着香燭。見我們回來,老婆的弟弟幫我們戴上孝布,系上麻繩。嶽母癱瘓這半個多月來,老婆的弟弟和侄兒很辛苦,沒睡什麼覺。我便叫他們先去睡一會兒,我和老婆來守夜。

靈堂設置的色調以黑色和淡黃色為主,正中間一個大大的“奠”字格外醒目。兩旁是用白紙紮的花朵,像一朵朵盛開的白蓮花,蕩漾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之中。冰棺上面鋪了一塊黃綠相間的棉布,棉布上面的燈,發出不同色彩的光芒,像幽靈一般穿梭在冰棺上面。靈堂整個設計溫馨而靜谧,我和老婆都沒敢大聲說話,生怕驚擾了躺在冰棺裡的嶽母。這半年以來,嶽母的病情急轉直下,特别是伴随老年癡呆症到晚期後,更是分不清白天黑夜。睡眠質量一直很差,幾乎沒睡過一個晚上的安穩覺。嶽母現在終于解脫了,就讓她好好睡吧!

嶽母上南山的時間是後天早上六點(七月二十六日),守夜隻有兩個晚上,明天晚上坐大夜。我們隻想給嶽母辦個簡單的葬禮,有些親戚朋友沒通知,客人不會太多。當然也不能太清靜,免得去聽那些閑言碎語。每天晚上計劃安排兩支樂隊表演,在晚上九點半左右結束,這樣也不會擾民。守夜香燭是不能斷的,在香燭還未燃盡之時要盡快續上。我和老婆坐在大門邊,燒着紙,我們很少說話,就這樣默默地陪着嶽母。

續香的時候,不經意間被嶽母的“遺像”吸引了。那張照片是十多年前拍攝的,當時專門下鄉的攝影隊,給老年人免費拍照。嶽母聽說不要錢,就去拍了幾張。前幾年,我在收拾嶽母房間時發現的,拍了五、六張。這是一張藝術照,照片中的嶽母蓄着短發,左手戴着金色的手環,右手輕輕搭在左手上,面帶微笑,自信、從容,知性而美麗。好似一陣微風吹過,輕輕拂過短發,堅毅的眼神中透露着對未來的無限希望。照片中的嶽母就像不食人間煙火的偉大女性,集容貌與智慧于一身。感歎攝影師的鬼斧神工,讓一個沒有上過小學的女人,通過一張照片,就要窮盡所有形容女性美好的詞語。

照片兩邊是設置靈堂的人員寫的兩句話:“孝子不知紅日落,思親常念白雲飛”。不知是巧合還是設置靈堂人員刻意寫的這兩句話,娟秀的字體以及意境與照片中的背景特别合拍。照片中的嶽母望着遠處的藍天白雲,一群大雁飛過,像一個個“v”字,令人産生無限遐想和思念之情。溫馨的靈堂,就像一艘小船,嶽母劃着槳,正駛向遠方……

今夜的月光分外明亮,站在柿子樹旁,看着面前綠油油的莊稼,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一幕幕又浮現在眼前……這裡曾經是一個大院子,現在房屋右下邊是繼安叔家的房子。嬸子在生下雙胞胎兒女後去世了,繼安叔一個人含辛茹苦把兒女撫養成人,等到兒女各自都有了辛福美滿的家庭,繼安叔卻在前幾年撒手人寰。緊挨着繼安叔房屋的盡頭,是嶽母家當時土磚房的竈屋,一條十多米長的小路連接着火磚房和竈屋。那時我們的家境貧寒,小孩是在嶽父母家出生長大的。嶽母炒菜很好吃,小孩常常圍在竈台旁,歡呼雀躍。竈屋右邊是繼光叔家,繼光叔就一個兒子,兩父子相依為命。小孩常常到繼光叔家門口玩,繼光叔總是拿幾顆冰糖給小孩吃。繼光叔也在多年前去世了。

物是人非,曾經喧嚣的記憶,都随風而逝,好像他(她)們未曾來過。但在我的心裡,卻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真的希望時光能倒流,好想再次品嘗嶽母做的荷包蛋,裡面放了爆米花,加了很多白糖,甜甜的,一直甜到了心裡。嶽母做的餃子也很好吃,用豆腐、麻花、煎雞蛋等為餡料,鹹淡适宜,滿口溢香。這一切仿佛就發生在昨天,我似乎又看見嶽母在廚房忙碌的身影……

老婆的弟弟起床了,叫我們先去睡一會兒。身體也有些困乏了,我們到二樓房間去躺一會兒。不知睡了多久,被樓下嘈雜聲給吵醒了,看了一下時間,睡了兩個鐘左右。精神好多了,今天坐大夜,客人稍微多一些,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本想再躺一會兒,可時間不允許了,便匆匆起床。客人陸續到了,我幫忙招呼着客人,大部分客人曾見過面,也能叫得上名字。

嶽母的墓地在嶽父墓地旁邊,就在屋後小山坡的半腰上,那是一個墳場,生産隊去世的人員大都安葬在那裡。本想着嶽母的葬禮簡單操辦一下就可以了,考慮到嶽母的姐姐等親戚的感受,我們最終還是決定為嶽母立碑,估計碑石刻好後今天中午會送過來。老婆的大姨夫随我們一起去看嶽母的墓地,地理先生還是嶽父去世時請的那位,七十多歲,肥頭大耳,曾與嶽父同過學。清理好嶽父墳墓旁邊的雜草,地理先生便拿岀羅盤等一些工具。看地也是一門學問,前後拉線确定中心位置,還要看對面山口的方向,前後花了四十多分鐘才确定好中心位置,整個位置比嶽父的墳墓稍微靠後,帶有一點斜度。時間有點緊,挖墓地(我們叫挖井)的人員早已帶好工具等候在一旁。燒了一些紙,放了鞭炮就開始動工了,要趕在天黑之前完成。

從墓地回來的時候已是上午十點多了,母親還是把嶽母去世的消息告訴了家人。大的弟媳打電話過來并用微信轉了一萬給我,并交待作為他們幾個一起送的禮,由于人在重慶到不了現場,叫我自己安排樂隊等事宜。其實樂隊昨天已聯系好,現在隻需更改一下是誰請的就可以了。母親十一點左右也來了,父親一個多月前走了,母親還沒緩過神來,面容有些憔悴。雖說葬禮是簡單操辦,親戚朋友還是來了不少。

剛吃過午飯,地理先生便商量先為嶽母開路,叫我們把地上有幾疊寫好字的紙搬到門口外,讓老婆的侄兒在一旁燒紙(燒在一個廢棄的鐵鍋裡面)。地理先生手執一張拆疊的白紙,黑色字體上還用紅筆作了諸如“⊕”“×”等标識,叫老婆的弟弟拿領紅牌,并吩咐我們聽令行事。地理先生念念有詞,時而急促,時而舒緩。不時拿過老婆弟弟手上的領紅牌,不停地在空中揮舞。然後指着地上寫好字的紙,我們人手一疊紙,開始磕頭,老婆的侄兒心神領會,拿過紙便燒了起來。天氣炎熱,隻見地理先生臉上和脖頸處淌着汗水,中午喝了一點酒,整個臉紅得發燙,仿佛剛在太陽底下曬過一樣。也許是年齡大了,地理先生念得有些吃力,有時甚至接不上詞。随着地理先生快速發出指令“三叩首,起”,“六叩首,起”,“九叩首,起”。持續一個多小時的開路流程終于結束。

今晚坐大夜,明早六點送嶽母上南山,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再次同樂隊确定了時間,計劃兩支樂隊分别在晚上五點至七點,七點至九點兩個時段表演。還請了舞獅隊表演,安排在晚上九點至十點。晚上終于降溫了,等到舞獅開始表演的時候,開始刮起大風,不一會兒就下雨了。我和老婆的弟弟趕緊把棚子旁邊的花圈,移到柿子樹旁邊。舞獅隊是我們老家的,叫大姐幫忙聯系的。大部分人我都認識,見面比較熱情,平常不抽煙的我,也點上一支煙,瞬間就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吞雲吐霧,我的喉嚨有些不适應,吸了幾口就掐滅了煙頭。雨水滲入棚子裡,地面有些濕滑,考慮到安全問題,讓舞獅隊表演一會兒就停了。送葬及撲井也是這支舞獅隊,約好明天早上五點準時到。

晚上十點多了,我叫母親先去睡一會兒,母親堅持陪我們熬一個通宵。考慮到隻熬一個晚上了,大家堅持一起熬。小孩和老婆的侄兒在一旁刷着手機,老婆和她的弟弟聊着天,他們好像總有聊不完的話題。母親或許有些困了,斜躺在椅子上,似睡非睡,偶爾插上一兩句話。我靜靜地呆在一旁,看着有些裂痕,年久失修的房屋,心裡五味雜陳。小孩在這裡出生、長大,度過了愉快的童年,在村裡上了小學……嶽父母傾注了無私的關愛,讓小孩茁壯成長,如今能自食其力了。嶽父二0一八年去世了,在清理嶽父的遺物時,小孩哭得很傷心,當時我的心裡酸酸的,說不出的滋味。如今嶽母也離我們而去,雖然對疾病困擾的嶽母來說是一種解脫。可于我們而言,還是有些不舍。

雨停了,月亮終于露出圓圓的臉蛋。我端了一把椅子,靠在右邊柿子樹下,擡頭望着遙遠的天空。四周靜悄悄的,偶爾聽到蟋蟀“唧唧吱”,“唧唧吱”的叫聲。也許是困了,我竟然睡着了。

随着一陣踏踏的腳步聲,我睜開朦胧的雙眼。隻見設置靈堂的人員從身旁經過,徑直往靈堂方向走去,開始拆靈堂。他頭上綁了手電筒,一個人搬了十來趟才搬完。早上五點,送葬的舞獅隊到了,擡棺的人員也到了,他們扛了擡棺用的兩根大木頭,有五、六米長。設置靈堂的人員負責備殓前的準備工作,我和老婆的弟弟在幫忙。把右邊的棺材往左移,然後把棺材蓋放在旁邊。設置靈堂的人員在棺材底部鋪上一層薄薄的柏樹枝,然後同老婆的弟弟将嶽母的遺體從冰棺移至棺材内。這時地理先生邁着蹒跚的步伐進來了,叫我們同嶽母作最後的告白後開始備殓。

其實不用看我大概也能想像出嶽母的遺容,病痛的折磨估計早已讓嶽母“面目全非”。當揭開蓋在嶽母臉上的一塊黑布,看到嶽母的“尊容”時,我的内心受到了強烈的震撼。嶽母五官端正,面目慈祥,安靜地躺在棺材裡面。令人驚奇的是,嶽母的遺容竟與那張藝術照有幾分相似,甚至連氣質都有些像。我呆立原地,卻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倒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在短短兩天,就讓一個已經去世的人容貌發生如此大的變化。我深刻感受到了生命和大自然的神秘力量,而心生敬畏。

我聽到了輕輕的抽泣聲,回頭看到老婆侄兒通紅的眼睛,我的心被柔化了。在嶽母生命最後這兩年,大部分時間是老婆的侄兒在陪伴,對于一個隻有二十來歲的小夥子,雖然有的方面做得不盡人意,侍候重病的老人真的很耗費心力!按理說嶽母去世後,他的負擔減輕了,應該松了一口氣才對。但當嶽母真正離開我們的時候,老婆的侄兒依然表現出了不舍之情。那血濃于水的親情啊,讓人揪心地痛。牆面上幾張粘滿灰塵的獎狀瞬間吸引了我,那是小孩上小學得的獎狀。這裡原來是餐廳,我還記得那張老式的餐桌和幾條長闆凳。嶽父母對小孩疼愛有加,餐廳常常充滿了歡聲笑語。小孩就是在這裡一粥一飯慢慢長大的,我曾多次在這裡吃過飯,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峥嵘歲月裡……

“開始備殓”,地理先生響亮的聲音一下又把我拉回到現實。我和老婆的弟弟把棺材蓋擡到了棺材上,留了一點縫隙。地理先生使勁揮舞着手中的領紅牌,口中念念有詞,越念越快,随着一聲“蓋!”,我和老婆的弟弟迅速蓋上棺材蓋。嶽母這一生,七十七個春秋,算是“蓋棺定論”了。二0一八年嶽父去世的時候,我曾感歎歲月無情,當時也想到了“蓋棺定論”這個詞。而在此刻,我才明白了其蘊含的真正含義及份量。人的一生不過短短三萬天,我已經五十多歲了,現在還一事無成,還有多少的日子能供我揮霍?想到這裡,不寒而栗。來到這個世界,我能留下些什麼去證明我曾經來過。

薄薄的晨霧,彌漫在整個天空。墓地在屋後小山坡的半山腰上,從屋前面的公路繞一圈,估計有一公裡左右。扛花圈的走在最前面,我們緊随其後,老婆的弟弟端靈,老婆的侄兒拿遺像,我拿領紅牌,老婆和孩子排在我後面。扛花圈的人在前面一百多米的位置等我們,鑼鼓喧天,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響起,驚醒了沉睡的大地以及還在沉睡中的人們。這是出發前的信号,送葬隊伍隻有四、五十人,略顯寂寞。八人擡棺,響亮的号子似陣陣呐喊聲,穿過田野,穿越山谷,傳到了遙遠的地方。

路是昨天整理出來的,路面是新鮮的泥土,旁邊是昨天剛拔下的雜草,上面還帶有露珠,已經有些枯黃了。這條路崎岖不平,很不好走,擡棺的人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我們跟着擡棺人的号子或走或停。氣勢磅礴的鑼鼓聲、響徹雲霄的鞭炮聲,讓有些沉寂的送葬隊伍,發生着微妙的變化。我的内心似有千軍萬馬奔騰不息,感受到大自然的往返循複與生生不息。悲痛之情瞬間減少了幾分,我相信嶽母是去了遙遠的地方,以另外一種方式陪伴着我們。

中午的時候,嶽母的碑石立好了。左邊是嶽父的墳墓。在世的夫妻,如今成了鄰居。看着嶽父母的墳墓,我的思緒卻飄向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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