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和風筝】第5章 仙人掌和女客戶

能付得起房費的地方并不多,棚戶房算是不錯的選擇。

能讓所有人安心栖宿的地方更不多,夜晚算是其中一個。

它對所有人一視同仁,概不收取任何費用。這種給予的便利還傾向于一種放任的溫柔:

當你找不到任何值得相信的人,可以在夜裡迷茫;

當你因失去最愛的人痛苦傷心,可以做夢;

當你孤獨地醒着,天空永遠都會有幾盞燈為你指引;

當你感到難熬,還在埋怨過去時光曾怎樣對你,它一定會被夜風吹得無影無蹤;

當你實在不知怎麼走下去,夜晚給你蒙混過關的寬容真叫一個幹淨利落。

你可以在每一天裡左右難支、彷徨無助、痛苦傷心,但就是願意度過夜晚。

我樂得度過一個夜晚,但不見得喜歡白天。

我不得不在清晨中醒來,被一束光驚醒。

臨時工每天的第一束光,都是一把刀。它從你眼裡刺進,穿過皮肉,直透心窩。

因此睜眼閉眼,忍饑挨痛一天。

我掙紮着想要坐起,稍一撒手,信箋從我的手裡抖落。

原來我和它僵持了整整一夜!

我躬身拾起信箋,望着窗外。

窗口隻種一棵樹,一根電線杆,偶爾飛過一隻鳥。

這份蕭索被昨夜遮擋,白天才在我的四周顯示出威力。

我的心間閃過一絲陣痛,隻因羅琳的相貌從昨夜的夢裡像一把刀從我的心窩穿過。

我呆呆地望着樹枝上那隻孤立無援的鳥兒。

等我喘過一口氣,低頭看見手中的信箋,才想起要讀完它。

文字裡自稱是作家的男人抽煙,嗜酒,雪白襯衫和秋日黃昏一樣惹人惱火。

他的思維總是在天南地北的地方飄來飄去,難以集中,但急着拿錢換取别人的故事。真不巧,某個并不擅長講故事的女人非得硬着頭皮上,因此惹得他不甚高興。

他開始把故事裡的男人塑造得很冷靜,以一副悲天憫人的态度面對這個女人閑聊扯淡。

他寫作的态度因此令人煩悶,令我有種被戲弄的感覺。

我不喜歡看這鬼東西,更不喜歡這個自大的家夥——不管是作者還是文中的男人。

就像李俊傑說的,對付這門差事,應付是最好的對策。要不是一千塊的定金,我會一腳把它踢回地獄去。

我看了一眼床頭,順手将它丢進床闆縫裡。

我重新走過海棠花,重新來到面包店,取走我慣用的五塊生活。

然後坐上公交,去往這座城市最猥瑣的街區,面見長條形的退役軍官李俊傑。

剛上路,一個電話打來。

我聽到一個冰冷、傲慢、強裝耐心的聲音。

她慢吞吞地說:“你是那個叫念南風的調查員嗎?”

“女士,您好!”

“噢,你是說,你就是。李先生向我推薦你,說你工作認真,口風緊,值得信賴。他讓你現在趕到我的辦公室。另外,調查員不走前門!”

調查員不走前門,特别是稚嫩的調查員。

這個規矩自古以來就有,并不是專為我量身定做。

客戶自己都覺得找人介入調查的事務不算正大光明,我有什麼好生氣的。

我記下地址,答應得斬釘截鐵。

國金樓底的馬路口,人流從這來,從那來,沿着人行道口走向四個方向。隻有中間的地方沒有人,沒有車輛,空空蕩蕩,仿佛放了一個火堆。

一群急着趕路的上班族和舍得花時間找樂子的人心裡樂得像傣族人一樣圍着這個火堆熙熙攘攘。

大家就喜歡這樣,上瘾似的圍着某個看不見的火堆跳舞,然後匆匆離開。

我盯着看了很久,看這個街頭的滾燙和熱浪。最後一個塗着臭豆腐的金字招牌吸引了我。它黑得流油,臭氣熏天,口味值得玩味,是我喜歡的類型。

我咽了一口吐沫,開始從消防通道爬上千級的台階。

等終于到達目的地,門前擺了一大盆仙人刺。我站在這盆直挺挺的東西面前等了一個小時。

等那扇後門終于打開,我以為能松口氣,可客戶給我的下馬威還遠不止這些。

電話裡的女人還算克制,但面前的女人對男人懷恨在心。

她用四十多歲特有的積怨彙集成一道冷光緊緊地盯住我。

沒請我進門,沒有招呼,厭惡中還有些憎恨。我差點要把自己打算成一個虐人成性的鳏夫。

等我不停地擺弄花二百塊淘來的尼龍西裝,一根藍條紋的巴貝領帶差點薅出毛來才朝我擺了擺手,讓我進去。

我沒敢坐,有些膽怯地望着這個方正的大房間。

鵝絨般柔軟的紫色地毯,一台表演鋼琴放在寬大的落地窗前,鋼琴烤漆烏黑發亮,多看一眼都讓我害怕把它弄髒。

牆面挂着一張暗金色邊框鑲着的一比一照片,裡面的女人擡着雙臂,調皮地張開天鵝舞裙,雙腿因為腳尖站立而繃得很緊,一直向上連着高聳的脖頸。

此時還沒完全轉過身來,正用一絲若有若無的興奮勁望着鏡頭。

攝影師抓拍的角度剛剛好,側着的身子酥胸飽滿。

我從頭到腳看了女人三遍。每一遍都耐人尋味。

“你是個好小夥。也許沒有愛過,沒有受過愛的折磨,或者你愛的人還來不及背叛你,所以,你還對女人充滿憧憬。”

她看見我打量她年輕時的照片并不生氣,興許還有些驕傲。

她在對面坐下時掀起她的叉裙下擺,一條粉腿露出膝蓋,臉色有些緩和。她擡手,伸長還戴着鴿子蛋鑽戒的手指輕輕地指着我身後的沙發。

“我想我還沉浸在對那個混蛋的怨恨裡,對你欠些禮貌。你應該坐下來。”

“我想也是!”

她微微朝一側歪了歪腦袋,一縷頭發散落下來,臉蛋兒在低眉的刹那間變得年輕多了。我看着她唇上的嫣紅色,還有因為美容過度特别耀眼的白臉龐。

她的鼻尖微挺,丹鳳眼沒能掀起魚尾紋,比照片中的側面更期望打動男人。

我依言坐好,一百個心甘情願。

“還年輕的時候,他對我百依百順,至少每夜回家吃晚飯。等後來賺了好些錢,就很少再露面。金錢是個特别的東西,還有了些魔力。沒有的時候你想得到,因此可以放任許多東西,如允許你的男人夜不歸宿。當擁有更多,你的男人再想不起回家,你開始想念從前的日子。想要打破,然後抓到他被一個妖精迷了心。”

“有兩件事讓人感到悲哀,想得到的得不到,想得到的得到了!至于排名哪個先哪個後,都差不多。”

她起身走近我,一臉嚴厲,像是要教訓一個乖巧的小學生。“男人沒一個好東西!”然後丢給我一張女人的照片和一張打印紙,氣哄哄的。

“這是誰拍的?”我随口問,以此掩蓋慌張。

“不是你,也不是哪路神仙。”她聽起來有些激動,使勁用鞋子踩在地毯上,想弄出響聲。“中文系畢業的學生大多耐火性很強,風騷到了一定程度,就成了某個刊印社裡的琉璃瓶。”

眼前的女人在表現怨毒一方面毫無保留,但對委托男人辦私事這件事上小心翼翼。如果是兩者相加,怒氣沖沖理所當然。

我瞟了她一眼,捏着照片的一角。

照片中的女人二十多歲,倚在一座石橋上,身材和女客戶一樣高挑,有一頭一樣長的黑發,穿高腰牛仔褲,藍色,一件描着哆啦A夢裡那個故作天真的女孩畫像的白T恤豐滿動人。

“這個搞笑的‘日本女孩’,還不知道自己惹下了滔天大禍。”我着實為她惹上滿煩而可惜,旋即悄悄看了女客戶一眼,挑逗似地道,“不過,不是每個中文系畢業的家夥都有這麼耐看。”

“女人的耐看,就像牆角裡一杯冷咖啡。”她瞪了我一眼,眼神冷得不像話。

“女人耐看的時候,像諸神不小心撒下的一縷光。”

“誰沒好看過!”她終于被我惹惱了,聲音怒氣騰騰的,“揀要緊的說,去找到她。我要見見這個婊子。”

我悻悻地打開手提包,小心将照片放進去。

一束楔形陽光躍過她,悄無聲息地落在地闆上。

我收緊心情,擡頭望向她。她側過臉去,她用一根指頭用力揩着什麼。

“他肯定被勾去了魂。明知道被我盯上了還無所顧忌。”

等她轉身,我看見被她弄掉的假睫毛挂在眼簾上。她大概發現了,因此更加生氣。

“你還愣着幹什麼,你這個廉價貨。去找到她,查清楚她哪裡來的自信。”

她展開一沓子錢,大概有兩指厚,三尺寬,甩向我。

我沒有接,也沒有起身。

“你不喜歡錢?”

“男人不光喜歡錢。換句話說更有趣,也不光喜歡女人。”我正襟危坐,毫無忍讓之心,“錢和女人這兩樣東西栓在一根繩上,相互拉鋸。哪一方都很頑固,哪一方都不好對付。總有男人試圖去打斷這種關系。但說句實話,錢和女人并不是全部,也并不是非得為了其中某個抛家棄子。男人可以做到,女人也可以。”

“你看上去有意見要說。”她不再流淚,冷冷地看着我。她撇嘴的時候,活像一個生氣的少女矯情。

“變心像車禍,出軌像制造車禍。它就是發生了,在你倆一不小心的時候。我覺得你應該找他好好談談,對夫妻倆的疏忽提提意見。而不是對着我大發神威。”

“好主意!”她轉身,離開我。

她在窗戶那頭站好,兩隻胳膊收緊胸前,陰沉着臉。

“但,你接還是不接這樁生意?”

“生意可以談,一天兩百,路費另算。不收小費。”

我不知道她怎麼把調查出軌說成生意的,應當把出軌說成生意更合适。

“窮得叮當響的調查員不收小費,想把出軌當成長久生意來做。你受得了,我受不了。”她譏諷地笑笑,昂着下巴看着我,順便把錢撒在了地毯上。“閉好你的嘴巴。事情做的周到,我照樣賞你些錢。”

有錢人的威嚴讓我悻悻起身。我的身子躬得像想入非非無法挺身的饑渴童身。

“可憐的情感大師二十出頭,”女客戶的聲音在我背後傳來。“把門關好。麻利的調查員!”

我着急走下樓去,在出口的地方撞到一個同樣和我興沖沖的拾荒者。

他伸手扶了我一把,我别身走過。

我走得太快了,連女客戶姓甚名誰都不知道。

這樣也好,一無所知和裝着無所不知是調查行業的招牌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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