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算農曆的冬天
小時候不懂農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算是過年,隻知道在冬天裡的某一天,所有人都聚在了一塊,便是過年了。
小時候的我很喜歡過年,但其實等待過年的日子才最有趣。東北剛入了秋,從姥姥家巷子口停了那輛賣秋菜的汽車開始,我便開始問姥姥什麼時候過年。冬天之前都要儲備蔬菜,稱之為秋菜。說是蔬菜,其實也隻有白菜、蘿蔔、土豆、大蔥四種,姥姥要趕在寒冷的空氣到來之前,把所有秋菜都準備好。賣菜的商販擡着比人還高的秤,稱出了巷子裡每戶人家過冬的食物,人口多的家庭甚至要買幾百斤秋菜,我們家中人少,就不必買那麼多。
秋菜要經過幾天的晾曬才能放進地窖或者倉房,大蔥成捆的立在牆邊,土豆要裝進陰涼處的木箱,蘿蔔白菜則要碼放整齊,另外還有一部分白菜要直接被姥姥淹成一缸酸菜。我和姥姥在搬運秋菜的過程中,會路過在院子裡劈柴的姥爺,也許不要幾天,天氣就冷起來,屋子裡的爐火便要燃起來,廢舊的報紙、苞米棒、柴禾都在爐子裡哔剝作響。姥爺要在嚴寒到來之前,準備好過冬的燃料,畢竟不到大冷的天氣,是不太舍得使用煤這種燃料的。
燃起爐火,便快要入冬,煙囪開始飄煙,和炊煙不同,因寒冷而取暖的煙飄在空中好像不會動,大朵的、成團的白色煙霧從巷子裡成排的平房煙囪裡面冒出來,然後就停在那裡,不會被風吹散,像一朵朵雲。遠方聳立着幾個工廠的大煙囪,上面也飄着大朵的白雲。鎮子仿佛變成了一個工廠,開足馬力生産出朵朵白雲。至于為什麼要生産那麼多白雲呢?當然是用來裝飾冬天了!
印象裡的冬天,總是白茫茫的,整個天空都被大朵白雲覆蓋住,直到下了第一場雪。下雪對我來說是一個很重要的時間節點,若是在夜裡下了雪,起床第一件事,便是跑去姥姥處詢問是不是快過年了。在被告知過年還有很久的同時,姥姥還要再教我一遍農曆的日期,我心下失望,便也無心去聽,所以雖然姥姥每年都會教我一次,但我卻始終不明白。聽的煩了,便想跑到外面找小夥伴玩耍。小孩子們在雪地裡面堆雪人、打雪仗自不必說,倒是還有一項活動是每年都要嘗試的,就是捕鳥。大雪覆蓋住黑土地的時候,大人們總是會講起以前的苦難日子,雖然缺衣少食,卻也夾雜着一些有趣兒的事,捕鳥就是其中一種,也是我們小孩子最向往的事。先在雪地中打掃出一塊空地,在偷偷去抓一把苞谷或者小米,支起一個簡單的小筐,另一頭用繩子拴着,小孩子們躲在暗處,隻等着找食物的小鳥落下來。這一系列流程年年如此,卻從未成功過,大概是現在的鳥已經不缺食物了。當然也有可能是小孩子缺乏耐心,也許有五分鐘,可能還不到,小孩子們便四下跑掉了,隻是不知道地上的那一把糧食最終有沒有被小鳥吃掉。
雪後天氣變得十分寒冷,在外頭瘋跑一會兒便濕透了鞋襪,于是一堆小人兒又圍在爐火旁邊取暖,一定會有一個娃娃模仿着大人的裝模作樣的往火爐裡頭添一根柴。火爐燒的更旺了,姥姥把土豆切成了薄片,貼在爐蓋上烤給我們吃,土豆片烤到熟透,兩邊烤出金黃色的焦皮,撒一點鹽,便是冬天裡的美味。也會在爐蓋上烤蒜瓣兒吃,烤到微焦後蒜香四溢,這便是小孩子們的零食,或者趁着姥姥不注意,偷兩個土豆丢到爐火裡,整個燒熟了掰開吃。夏天燒竈的時候是不吃這些的,有些東西就是要就着寒冷的空氣吃才好。有時候沒有小夥伴,隻剩我一個小孩子,也想着要在火爐旁烤着東西吃,偏偏一個人的時候,吃起來沒味道。
大雪未停的時候,所有人都待在家裡頭,外面也都靜悄悄的,大人們也都不再忙碌,放下在外頭的活兒,穿着厚實的襖夾着風雪拉開家門,溫暖的房子裡瞬間鑽進一股冷氣,但也很快被屋子裡的熱氣蒸發。大人們坐在火炕上聊天,爐火燒的旺,好酒的人家便在炕上擺好桌子,就着花生米、鹹菜條、蘿蔔片喝幾口,心頭連一點閑事也沒有了,這大概是冬天裡最惬意的事情。很多時候,我就窩在炕頭上,聽大人們聊天,他們總是從酒的度數開始談起,先說這個酒的度數高,我在一旁便聞到了四散的酒精混着糧食的香味,喝的久了又說這酒沒幾度,這讓我很是好奇,我偷偷的去嘗過,辣舌頭,不喜歡,不過鎮子裡自釀的糧食白酒,光是聞着就醉了。我一度很向往這種感覺,又覺得酒太辣,便在大雪天裡偷偷煮姜湯來招待小夥伴,覺得姜湯的辣味能模拟百分之一的酒味兒,然後再模仿大人說話。大人們還會聊起某一日他們突然遇到了誰,或驚訝或感歎那人的現狀,然後就着酒說起了很久以前的故事,故事也都發生在冬天,大雪漫天,和現在一樣,但是時間太漫長,長到我還沒出生,聽到了故事卻記不清楚,我想透過窗子向外望一望,看看大雪有沒有停歇,卻被窗子上的霜花擋住了視線,我在霜花裡看到了一個世界,有成排的松樹,有大雪覆蓋的房屋,有在雪地中提着燈籠的小孩兒,和聽到的故事一樣夢幻。大人們講,屋子裡冷,玻璃上就有霜花,但是印象裡,冬天的屋子都是暖烘烘的。最後,大人們便開始數農曆的日子,計算着年前還有多少活兒要做,還有哪些人會回來。
我總在這種暖烘烘的氣氛中睡着,火爐裡被姥爺壓了煤,讓爐火慢慢燒,足夠燃燒一宿。清早起來,所有燃料正好被燃盡,屋子裡變的寒冷,霜花在陽光的照耀下變得晶瑩剔透,風雪停了,是可以出去玩耍的一天。屋檐挂着冰溜,像是一把把水晶寶劍,我欣喜的想推門尋找一把專屬于我的武器,卻發現雪太厚堵住了門,窗子也早就因為怕漏風而用膠條貼住,我被困住了。大人們用力推開一條門縫,把小鏟子伸出去,慢慢的将門口的雪清掉,門縫終于越開越大,我重新闖入冰天雪地中去,雪地像剛剛鋪好的白色天鵝絨。有比我出來更早的小夥伴們,已經堆好雪人,等我一起去給雪人畫上笑臉、插上鼻子和眼睛。雪人的表情往往代表了小孩子們當時的心情,這是和冬天交流的一種方式。也有人家門前的雪人哭喪着臉,多半是那日小孩子的心願沒被滿足,但是心中的煩惱忘記的快,很快雪人又會咧開嘴角。
冬天裡的男孩子的願望隻有一種,那就是鞭炮,巷子裡傳來第一聲炮響的時候,我便知道距離新年又近了一分。巷子裡面小孩子手中流通的鞭炮有三種,第一種是摔炮,摔在地上或者牆壁上就會炸開,威力不大,但是指哪打哪,威風極了,一般小賣部裡會最先賣摔炮,給渴望鞭炮的孩子們提前解饞,但我們口袋裡揣着摔炮通常是有一種去報仇的快感,往日裡被巷子裡幾條大狼狗欺負過的孩子們,都帶着自己的武器去報仇,但是又不敢直接去與狼狗決戰的,便把摔炮都丢在養狗人家的大門上,劈啪作響,惹得狗子在院子裡大叫,直到狗主人開始站在院子裡罵人,我們才四下散了。第二種是劃炮,是我們玩的最多的一種,和火柴一樣,在盒子側面一劃就着,隻是劃得多了,盒子側面的紅磷紙皮就沒了效果,劃不着。當然也可以直接把劃炮點燃,我們便在口袋裡揣上幾盒火柴,結果不是家裡的火柴被用光了,就是所有的火柴盒都被劃炮劃廢了,這自然免不了被大人痛罵一番。直到有的孩子偷出了家中的打火機,才解決了劃炮點火這一重大問題,但又會引起一輪打火機的攀比。第三種是成聯的小挂鞭,一百響的,這是巷子裡小賣部被允許售賣的最大型的煙花爆竹類制品,本意是賣給那些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春節時候象征性的放一挂鞭,圖個熱鬧吉利,結果卻被我們小孩子買了過來。挂鞭是不能一次性放完的,要細心的拆開,寶貝似的放進口袋裡,一顆一顆去放,拆開後的小鞭炮撚子短,燒的快,點燃瞬間就要扔出去,刺激又過瘾。以上三種鞭炮加上火柴和打火機,成了年跟前小孩子手裡可以相互交換的硬通貨,比糖果值錢。
離年更近,大人們都忙完手裡的活兒,就開始準備年貨,去鎮裡的集上買些幹果點心,集上也有賣鞭炮的,成百上千響的,都要在大年三十的早上放響第一挂鞭,誰家的響數越多,也證明誰家的日子越紅火,但是大人們卻不會在這上頭攀比,畢竟買鞭炮花出去的真金白銀不如買些實實在在的吃食好。買了鞭炮,還會捎帶着買些竄天猴、魔術彈之類好玩好看的煙花,熱鬧一下。小的竄天猴就隻能聽見一聲響,大一點的能看到它在夜晚的空中炸開,但也沒有多漂亮,魔術彈倒是我的最愛,因為它能射出五顔六色的光彈,夜裡看着十分美麗,盡管它不會像煙花一樣炸開。煙花不一定要過年才放,記得年前的某一天,巷子裡頭有人家買了一個像電視裡一樣可以在空中炸開的煙花,晚上時候巷子裡的人都去看,結果隻有一顆,拖着紅色的尾巴,飛到七八層樓那麼高,炸開花了,夜空都變了顔色,從此煙花也在我心裡頭開花了,那天晚上所有人都仰着頭,好像夜空從沒那麼美麗過。
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大人們不再用幾月幾号和星期幾來計算日子。姥爺和姥姥從集上買回各種吃食,以肉類食物為主,相比之下,素食就少的可憐,隻有儲存的秋菜。早起的集上有新鮮的豬血,煮成血豆腐或灌成血腸可以和秋天腌的酸菜一起煮,酸菜還可以炖鵝,鵝要雪天才能宰,據說雪花沾到羽毛上,大鵝感到寒冷而毛孔舒展,退毛更幹淨,也因為雪天之後,鵝會越來越瘦,所以下雪的時候,鵝的肉質最肥美。另外各種肉類也都要買一些,豬肉自不必說,牛、羊肉也都要端上桌,和秋天儲下的蘿蔔一起炖,肉炖的稀爛,蘿蔔爽口甘甜,就是冬天飯桌上熱氣騰騰的一道美味。最少不了的食物是魚,為的是讨一個年年有餘的彩頭,姥爺總是會在某個臨近過年的夜晚,裹挾着風雪打開房門,提回一條半人高的大魚,大魚被凍得邦邦硬,要和新鮮豆腐一起炖,鮮美無比。冬天的食物,總有一種食材跨越時空碰撞到一起的奇妙感。
這些食物雖然豐富,我卻另有期待,因為遠方的人就要回來了,他們總是會帶着很多新鮮的玩意回來,包括吃食和玩具。姥姥開始每日打掃家裡,被面、窗簾都要拆下來清洗,水磨石地面、玻璃窗都要擦拭的一塵不染,不知道是為了過年還是迎接遠歸的家人。那時候家中還沒安裝電話,所以在家裡總是沒有任何預兆的闖進拖着大包小裹的客人,有的是四方舊友,有的是鄉下的親朋,沾親帶故的人,在鎮子下了火車,便要來家裡探望、坐一坐,也有親朋好友因為火車到站時間太晚,前來投宿,第二日清晨便要去趕汽車,無論如何,自是要好好招待一番,家中熱鬧極了。鎮子裡隻有一趟火車,清晨的時候,天還黑着,火車前頭的一束光直挺挺插進鎮子的黑暗裡,像端着長槍的怪物,吐出黑壓壓的人群。随着火車進站,站裡廣播開始播放東方紅,嘹亮而悠遠,整個鎮子都聽得到。人群洶湧,風塵仆仆,黑暗裡看不真切,影影綽綽,外頭接站的人睫毛都上了霜。就在這一天,我們家也有人要回來了。
農曆被數到了大年三十兒,家裡的人多了,每個人都笑盈盈的。清早起來熬漿糊,春聯和過門箋都要貼好,大門對面還要在顯眼的位置單獨貼一張擡頭見喜。早飯之前,有人挑起最長的竹竿,點燃一挂鞭。
在鞭炮的噼啪聲裡,我期待的年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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