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信(三十)

第九章  失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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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的端午,我記得很清楚,就在韓相被戮前五到六日。”劉呡品了口茶,望着簾幕外已經吐蕊的玉蘭花。這棵老白玉蘭據說是南渡那年知臨安府的李忠定公(綱)親手所植的,彈指已經八十年了,老葉茂盛、虬枝曲折,碩大的花蕾宛若盤碟,潔白如雪,甚是喜人。宋慈和他正襟對坐,在機密房旁的“牡丹園”裡喝茶。

“那日一大早,韓相家的主管就拿着韓府鈞貼來府衙裡。孫知府不敢怠慢,立刻派我帶了許多兄弟趕往韓相葛嶺下的園内。事關相府顔面,知府相公特意囑咐我不要大張旗鼓。”這劉呡五十餘歲,三年年因病告退,當年是緝盜使臣。“畫失竊地點在内湖邊上的一座小洲上,有一座臨水的閣,記得叫‘水月瀛’。閣子三邊環水,隻有一條廊橋可通。

聽韓府裡仆人們講,當晚上燈時,新月初上,蕙風涼爽,畫艇優遊。韓相與府裡的主事兩人正在賞白堤美景。時近端午,湖上競艇的隊伍剛操練歸來。韓相是北邊相州人,忽然意動,令主事從書房中把先皇賜他的《西湖競标圖》拿來,展開在大方桌上把玩。正把玩間,忽然有内侍來園内傳宮中口喻。于是韓相匆匆去了書房領旨,隻留下主事一人在廊橋口守着。

不知何故,閣中燈燭突然熄滅了。廊橋外主事發現燈滅時,準備喚人去點亮,恰好韓相也回來了,主事就親自帶着火折子入閣點燈。待燭火亮起時,兩人叫聲苦,書桌上展開的畫已消失,連畫匣子也不見了。”

他講了半日,端起杯子潤潤嗓子。宋慈拍下手,着當差的小厮進來添茶。

“那陣風甚是蹊跷,定是有人吹滅了燭火。那閣子門開向園子,門窗甚仄,又是上燈時分,閣中人影外面恐難看得到。”孫呡努力回憶着當年這樁舊案。“這個偷兒一定是事先潛在閣子下面,那裡蒲葦縱橫,可以藏人。偷兒必然膂力過人,攀上閣子并非易事。”

宋慈微微颔首。他前日在韓府水月瀛仔細檢查過其周邊,閣子下面長滿荷花藻菱荇草,極為豐茂,蓋過人頭。若果事先有人在水裡潛藏,可以攀着石頭基礎,沿着水面上的石柱,悄悄潛到水月瀛下面,窺視着閣内動靜。對于膂力過人、身手敏捷的人,這倒不是難事。他當時讓朱能下到閣子下面近水處,就是想驗證這種可能。

劉呡繼續講:“韓相大怒且驚,主事急忙召集家丁,帶人打着燈籠四處搜尋,竟然無所得。這樁舊案有幾個問題,在下至今百思不得其解。”他停頓了一下,有些猶豫。

“直說無妨。”宋慈笑着。

 “畫卷可以放入畫囊,用事先準備好的油布裹好,入水也不怕。偷兒肯定從水上而來。當時周圍無舟影,也聽不見劃船聲,因此這厮必然是事先潛水而來,藏匿在閣下。蹊跷處在于他是怎樣潛逃的。從羊角燈(琉璃燈,用羊角做成)被吹滅至重新點亮,期間時間間隔很短。這麼短時間内人不可能遊遠。”

宋慈撚着髭須,仔細思忖着。那閣子四周淩空,如果潛水而走,時間确實不及。最近的陸地,是内湖對面孤山水邊的小嶼,不足二百步。但饒是水性再好,遊過去也需要時間。那些相府親随從發現失畫到開始搜查水面,不過一盞茶功夫,這一盞茶遊不到那邊。一直潛在水底更不可能,難道真真插翅飛走了不成?

此外,偷兒若果是遊走的,水裡必然有聲音。那四五個親随,失畫後一直都在水邊守候着,并未發現水面上有什麼異常。偷者如果是潛在水裡,絕不會一直不出水面。若是遊走,也絕對遊不過三四十丈寬的内湖湖面。不過,在場的兩名親随在閣上搜索時,确實聽到水裡有“啪”地一聲,像是有人落水。他們疑心竊賊從水裡遊竄,一面監控着水面,一面就着人撐着小舟到水裡去搜尋,竟然一無所獲。那竊賊瞬間消失了!

這才是最蹊跷的地方!

“這偷兒不是臨時起意,定然事先有計劃的。當時能拿捏好韓相的賞畫和離開時間,須得有府中人幫助才是。”劉呡繼續回憶着這樁舊案。

“此話甚妙。當時是否盤問過韓府在場的親随?”宋慈賞識劉呡的敏銳。

“韓相很信任其園内的人,且在場的都是韓相的親随,故我們不敢去盤問。兄弟們隻是疑心,卻不敢告訴韓相。我們暗暗禀告了府尹相公大人,府尹相公也不敢向韓相說。”任人唯親是韓平原的一貫作風,想來臨安府的人不敢去質疑相府裡的人。“除了那名随身伺候韓相的主事,在場隻有四五名親随,他們都在閣子水邊聽喚。”

宋慈拱手道:“尚有幾事請教你這位老前輩。”

劉呡急忙回禮道:“相公大人這樣客氣,折殺小人了。請大人指教。”

“為何在閣上觀畫?”

“據那位主事說,韓太師體豐,又是河北路相州(安陽)人,捱不得梅雨天氣。一例都是在那水月瀛上觀畫,那裡通風。”

宋慈點點頭,又問道:“始終隻有那位主事一人在橋口守着,确無别人?”

“是的。雖然有四五位府裡跟随,但都遠遠的站着伺候。當時橋口确然隻有主事一人。”

宋慈站起來,撚着胡須,在堂内空地上踱了幾步,若有所思。然後突然回頭,望着劉呡。“不知你作何感想?”

劉呡急忙站起身,“回相公大人。小人愚鈍,百思不得其解。不過,有一點倒是可以确定,相府中必然有内應,否則不會這麼天衣無縫地竊走畫。”

确實如此,否則偷者怎知道韓太師的觀畫習慣,把偷竊時間拿捏得如此精确。這案子事先必然有精心計劃,離不開韓府裡的内應。

“當時韓相大怒,催逼破案甚急,府尹相公也把我這個緝捕使臣逼得要死。我帶着數百兄弟,連着幾天,把閣子周圍搜了個遍,盤查了諸多人等,竟然一無所獲。若不是韓相敗死,案子擱置,小人免不了流放他州了。”劉呡連稱幸事。“太師敗後,那位姓李的主事也不知流落何處。那幅畫卷後來又傳說不是孝廟賜韓相的,是大内中某内官私下偷偷孝敬韓相。因為失畫案,那名内官被流放,罪狀是結交外朝。此間是非真假,不是小人所能知了。”

這個李主事看來最知情也最可疑!


臨别時,劉觀察恭維宋慈說:“大人慧眼如炬,明察秋毫,乃當朝第一探案聖手。這樁舊案,若大人重新勘查,必然如烘爐之燎飛雪,馬到功成。剛才忽然想起的一件事,于大人勘清這樁舊案或許有裨益。不知可否禀告?”

“你且講來。”

“案發當夜,有一個内湖種藕人歸家時,瞥見孤山旁小嶼上隐隐有一個人影,就在閣子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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