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人(四)

我感覺到我病了,仿佛全身的發條都折斷了,所有精力都耗盡了,全身的肌肉都松弛了,骨頭都變得像皮肉一樣軟,而皮肉變成了水一樣的液體,我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意識。

雖然整日無所事事,但我感到害怕,似乎覺得有人在窺視我、控制我,他就躲在暗處。而我不知道他是誰?

我不時會想起十多年前那個風雨大作的夜晚,想到自己待在一個冰冷的房間裡,癱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家人都離開了我。

我這一生,仿佛在十三歲時,就已被深不見底的黑暗吞噬。那狂暴的夜晚,于我就是一個夢魇。那晚,父親背着他軍綠色的挎包出了門,挎包鼓鼓囊囊的。在此之前,他與母親激烈争吵過。屋裡書桌上、地上散落着許多稿紙,父親破門出去的一刻,風雨灌進屋裡,稿紙被吹得嘩啦啦飛旋起來,似數十隻無頭蒼蠅似地撞來撞去。父親走後,母親嗚嗚地掩面哭泣。她哭了一會兒,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拿了一把傘,也沖到了雨裡。

風雨呼嘯着,像一隻惡魔的手将我攫住,我渾身顫抖不止,雙手捂着耳朵緊閉雙眼将頭深深埋進肘彎裡。我不敢看,也不敢聽,時間仿佛凝固了,我從來沒有覺得時間會如此漫長。

那晚,我在恐懼中感到有人在搖我,還喊着我的名字,我聽出是母親的聲音。我睜開眼,出現在我眼前的人全身滴着水,頭發濕哒哒地緊貼在頭皮上、臉上,她嘴唇青紫,面色蒼白,空洞的眼神幽幽地看向我。我吓得渾身顫栗,“哇”地哭出了聲。母親卻沒有安慰我,而是冷漠地推了我一把,大吼着,“哭,哭什麼哭!”随即,我聽到“呯”的一聲門響……

記憶中好像從那時候起,我就覺得身邊的人都是冷漠的,即便有人對我報以友善和微笑,我也覺得那是虛假的,是一種僞善。不過,比起整日在家對着一張冷漠的臉,我甯可面對人們向我投來的虛假的微笑。

工作以後,我都是獨居的。我沒有成家,成家對我來說太奢侈。盡管母親時常在我耳邊唠叨,說三十多歲的女人再不嫁就嫁不出去了,我也無所謂。如果婚姻是父母那樣子的,我甯可不要。從十三歲起,我就再沒有見過父親,他就像天上的一片雲,飄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幾年後,傳來他的消息,說他溺水死了。我沒見到他死時的樣子,聽人說,他死前已瘋了。我對他的印象,還一直停留在多年前他出門時的那個夜晚。

不知道這個病是不是也有遺傳,在别人眼裡,我也是個瘋子。在我第一次開燃氣想自殺後,洩露的燃氣被鄰居發現及時救了我,此後樓上樓下的人都對我避之不及。母親被迫搬來與我同住,肩負起了照顧和看護我的責任。

鐘醫生也是母親給我找的。自上次在診療過程中看到了父親的照片,之後反複幾次,我又看見了那張照片。我确信家裡有父親的照片,就在屋裡頭翻箱倒櫃地找。我把書架裡的書一本本抖開又散亂地扔到地上,我拉開了書櫃、衣櫃的所有抽屜,還将衣櫃裡的衣服、鞋櫃裡的鞋全抖摟了出來……在找遍屋裡所有角落都沒找到父親的那張照片後,我把餐邊櫃上一隻插着鮮花的花瓶砸了,炸裂的碎玻璃碴和花瓶裡的水飛濺了一地,幾株暗紅色的玫瑰蔫蔫地躺在地上,流着血……

我執拗地認為是母親将照片撕毀了,母親卻說,從來就沒有這張照片,父親臨走時,已将他的照片全部帶走了,他沒有給我們留下任何有關他的東西。我問,父親為什麼要這樣做?可她就像回答父親為何要離開一樣,又是那套說辭,說父親的眼裡隻有他的寫作,他就是個做着作家夢的瘋子。我讨厭母親這樣說父親,我認為是母親的冷漠和不理解讓父親離開了我們。母親從來都是一副冷若冰霜、郁郁寡歡的樣子,從上學到工作,她很少去關心我的學習與成長。但有一樣,她對我進行了幹涉,那就是寫作。

在我辭掉工作關在家裡寫了有一段時間之後,她竟當着我面說我寫的都是什麼破玩意兒,我寫的東西根本沒有人看,靠寫作,我永遠也不會有什麼出息,隻能餓死自己。那次,母親炖了一鍋排骨給我送來,隔着飯盒我都聞到了排骨香。我好長時間都沒好好吃飯了。就在我打開飯盒準備飽餐一頓時,我瞥見母親偷看了我打開的電腦文檔,我不悅地沖她嚷嚷了兩句。誰知母親竟連諷刺帶挖苦地對我一陣貶低,就像是我讓她在外受到了嘲笑,而她再拿别人嘲笑她的話來攻擊我。

我是個極度自尊又極度脆弱的人。連日的寫作已經讓我很疲憊了,别人可以笑話我、貶低我,但我不能容忍自己的母親也對我這樣,我狂躁地把她推了出去,連她送來的一飯盒排骨也扔了出去 。

其實在母親質疑我之前,我已經有些崩潰了,在我寫不出來的時候,在我收到拒稿信時候,我已經有好幾次将怒氣發洩到了電腦鍵盤上,我幾乎快将電腦鍵盤拍爛了。

毀滅,的确給我帶來了一時的暢快。看着母親跪趴在地上唉聲歎氣地打掃我的“戰場”,我竟有種邪惡的暢快。她頭頂上的白發一晃一晃的,如同冬日裡的一簇簇蘆花。她的背已有些佝偻了,腿腳也不再輕盈了,每次擡起、跪下,都顯得那麼笨拙。母親真的已經老了。

添加新評論

暱稱
郵箱
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