箢篼擡狗

我想,爺爺一定是不會罵人,否則他就不會在對我不滿意時總說那句“箢篼擡狗,不受人尊敬”。

吃肉時,他連連給我夾肉,我吃不了,他會這樣說;夜裡,他非要用被子把我捂嚴實,我亂踢,他會這樣說;雨天出去玩,他硬讓我頂着大鬥笠,我不幹,他也這樣說……凡此種種,聽多了,便深深地印在腦海裡了。

這話既文绉绉,又顯粗陋,我甚至都沒想過是什麼意思。雖然知道帶“狗”字兒的話多半不是什麼好話,卻因它不溫不火,少了幾分氣勢,便覺得沒有威懾力,所以多數時候爺爺都拿我沒轍。

川人性格火爆,脾氣上來,誰都能氣勢洶洶地罵上兩句。以前村裡有個大嬸兒,很會罵人,是名副其實的“吵架王”。她可以坐在村頭一罵幾個小時,話語都不重樣,那些話如晴天霹靂,如大地驚雷,聽得人心驚肉跳。隻要她一開罵,整個村子都會在她的威懾之下默不作聲,所以即便再調皮的孩子都不敢招惹她家。像爺爺這樣不會罵人的,實屬少見。

擡狗這事兒我倒真幹過。小時候,看到電視裡的官老爺們坐轎子,覺得有趣,于是常和夥伴們玩擡轎遊戲。兩個孩子右手握住左手手腕,然後用左手握住對方的右手手腕,四條手臂緊緊地扣在一起,蹲下身來。坐的夥伴将兩退叉進手臂間,擡的孩子起身,學着轎夫的模樣搖晃起來。坐的人高高在上,盡顯得意,擡的人用力颠簸,甚是好玩。

玩兒到無趣時,我們突發奇想,将家裡的小狗抱出來,強迫它坐上“轎子”,然後颠簸起來。哪知,小狗卻吓得渾身發抖,鼻腔裡盡是緊張的哼鳴聲,四條腿掙紮着,蹦下“轎子”逃跑了。這時候,我想到了爺爺說的——“箢篼擡狗,不受人尊敬”。

明明是讓狗享受擡轎的樂趣,可它卻偏不領情,這像極了那個不吃肉,亂踢被子和淋着雨出門的我。

“箢篼擡狗”到底是擡狗者的自作多情,還是狗兒把好心當作驢肝肺呢?

多年前在泰國,遇一中國留學生,他說中國文化具有強迫性。他還以中國佛教為例,認為佛教文化中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是一種文化強迫。他說對佛教徒而言,要他們自我犧牲,渡化苦難是強迫;對普通大衆而言,要他們脫離苦海,向上向善亦是強迫。對此,我卻有不同的看法:佛教所言的渡化本質上說是一種内在的成長和覺悟,這一過程有的人可以獨立實現,有的人卻不得不在外部的引導,甚至強迫下才能實現。如果這種導人向上向善的正向成長都是一種強迫的話,那麼這種強迫對人類社會的發展無疑是有價值的。至于自我犧牲,渡化苦難,那是高僧們的自覺行為,又何來強迫一說呢?

倒是,我們應該警惕“箢篼擡狗”這一現象。所謂“箢篼擡狗”,即所求非我所願,且你所認為的那種好并不被我認同,你卻仍以“我是為你好”的名義,以佛教徒般的,至真至誠的信仰來為我好,這是我所不能接受的。

“箢篼擡狗”本質上還算是善意的,就像爺爺給我夾肉,捂被子。善良的中國人對此種行為往往抱以極大的寬容,盡管不願意,卻也不責怪,權當好心辦了壞事,但并非所有的“箢篼擡狗”都是出于善意的,總有一些擡狗者借着“我是為你好”名義,謀一己之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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