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片的味道(郭艾晨)

西域戈壁灘,曆曆的砂石,垂垂的胡楊,潺潺的溪流。一聲馬鳴劃破天空,衆馬四散逃去。我坐在清澈的溪流邊,洗腳,用腳撒起一串浪花,竟然吓得飲水的野馬群逃散。領頭馬試探返回,發現是一個浪人,在興風作浪,不免怪罪自己大驚小怪,小題大做,率先大膽低首飲水。豈料,溪流裡蹿出一條鳄魚,身後的胡楊林幻變為帶刀武士,吓得野馬徹底四散逃去。

一座繁華的園林裡,各處水榭樓台、林間空地,都上演着各種經典的戲曲劇目,各自為陣,像是遊園演出。我一邊遊走,一邊觀賞。因為演戲衆多,眼花缭亂,記不住具體的劇名。隻記得這些是表現個性的,欲望的,而那些是表現社會的,因果的。突然天空發出一聲凄厲的嚎叫,吓得衆遊客擡頭望去。但見幾個飾演流氓打手的“角色”包圍了一間樓閣,拉出一個年輕女子。女子大段吟唱,像是窦娥,指天罵地,由柔弱轉為剛強,宛如一尊神像。

其時,我被吓得醒來了。以上皆為我午睡時所作的夢幻,而且剛剛看完王家衛的電影《一代宗師》。我暈暈乎乎看了兩天才看完,印象最深的竟然最後宮二說出的一句話:習武之人有三種境界,一是見自己,二是見天地,三是見衆生。果然,片尾出現一排菩薩像,蓮花指對準鏡頭,菩薩未怒目,皆微笑。然後字幕顯示葉問将詠春拳傳布世界,成為最有世界影響力的中國武術門派。

這段時間,或者有生以來,我看了很多中國武俠片,腦子裡始終轉動幾個念頭,如幾個代表性導演之間的區别是什麼,什麼樣的武俠片才是最好的,我最喜歡哪一種形态,哪一種才是中國武俠片的盡頭。倒過來思考,我首先想到王家衛的《東邪西毒》和劉鎮偉的《東成西就》,這兩部代表着中國武俠片的盡頭。它們同一個題目,卻拍出了兩種截然相反的風格形态,而且都做到極緻化,将原有的情節和人物整得面目全非。哲理化和娛樂化,極度美化和極度醜化,是武俠世界、電影世界的盡頭嗎?他們都沒有豪傑俠氣,隻有交易、情色和欲望。他們在習武之人的三重境界裡,似乎隻見自己,換句話說,他們都是小寫的人。

若論見衆生,我很快想到了張藝謀的《英雄》,以及黑澤明的《七武士》,可是《英雄》的争議太多,至少是秦始皇的暴君的曆史形象被固化了,很難跟“以天下蒼生為念”七個字聯系在一起。《一代宗師》裡,葉問并未顯示出見衆生的一面,反倒不如一線天,敢于在火車上刺殺日軍高官。整部影片裡,宮二才是主角,而葉問是被“擡舉”出來的主角,并無大功業、大境界。

我還是來曆數幾個代表性導演之間的區别吧。張石川一代,大體是借用戲曲武行的資源,完成武俠情節的展示。胡金铨、張徹一代,完成了武俠情節的戶外實景化,而人物、主題被限定在傳統而現實的善與惡、正與邪裡。他們也代表了武俠片的兩種發展方向,一個傾向情韻和唯美,一個傾向速度和力量。到了九十年代以後的新武俠片裡,導演們各有追求。徐克的系列武俠片,開始天馬行空起來,大抵借用新好萊塢劇情模式,喜歡人物的符号化與極緻化,情節的誇張化、速度化,鏡頭反複推拉搖移地運動着,打鬥動作從地面飛躍到了天空、水面,而且不僅小型道具的騰挪被凸顯出來,船隻、屋頂等大型道具也飛躍起來,成了視覺震撼的展示對象。劉鎮偉的《東成西就》,王晶的《鹿鼎記》,周星馳的《功夫》,注重商業化的噱頭和打鬥,亦屬于速度與力量的一脈。

情韻與唯美的一脈,則緻力于“中國武俠”的美學營造。其最典型作品有李安的《卧虎藏龍》,在武當派的道家武功下,動靜分開,靜态、柔美的畫面展示遠遠多于動态、激烈的畫面部分,畫風類似清淡素雅的傳統國畫。侯孝賢的《刺客聶隐娘》,也是靜大于動,灌注着契诃夫、小津安二郎的特色,而且具有水墨畫風,崇尚自然聲音。張藝謀的系列武俠片,則總體上是動靜結合,動中有靜,靜中有動,而且展示了豔麗、厚重的當代長安畫派畫風。何平的《雙旗鎮刀客》,亦大抵如此。王家衛是這一脈的極端,一則動靜分開,但鏡頭時間極短,二則超越線性叙事,時空任意鋪排、拿捏,呈現為意識流的狀态,三則不是展示鏡頭,而是拿捏鏡頭,依仗後期制作,力圖将每個細節和情節誇張化,唯美化,幻覺化,四則是畫風近乎西方油畫,而且其配樂幾乎都是西方的提琴系統。

在新武俠片裡,徐克的太鬧了,侯孝賢的太靜了,王家衛的太炫了。鑒于此,從個人的審美趣味和思想境界而言,我還是喜歡李安的一路,傳統國畫風格,傳統樂器伴奏,情節發展自然,不矯揉造作,人物個性鮮明而複雜,心理戲較多。這是中西結合的路數,不走極端。從習武之人的三重境界的角度看,李慕白、俞秀蓮開始便站在第三層次的,玉嬌龍從第一層次轉變到第三層次,最後頓悟,飛躍武當山下,隐遁峽谷,不僅融于天地之間,而且避免人間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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