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雲歸何處尋(終結篇)
第十六章 然諾重,君須記
茉莉真的陷入了絕境,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她隻怕自己抵受不住酷刑的折磨,前功盡棄!
“茉莉姐!”
這一聲喚如此親切,隻聽過一次,就教人難以忘記。她擡眼看去,小香扒着牢門,滿臉是淚。
“你怎麼來了?誰讓你來的!”茉莉騰地起來,隔着牢門和她相對,“你知不知道我犯了多大的罪!你還來敢來?你瘋了麼?你趕緊走!”
小香哭道:“無瑕姐已經不在了,若是你也不在了,我怎麼辦?我不走!我就留在這了,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茉莉心中酸楚,拉着小香的手柔聲道:“咱們都死了,咱們的店怎麼辦?那是咱們三個的心血啊!你不能不管!你不能這麼不負責任!你不會孤獨的,我和無瑕都會在天上看着你,我們永遠陪着你!”
小香拼命搖頭,“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待在這兒,我要替納蘭公子照顧你、保護你!”
終于有人提起了他,茉莉莫名緊張,小心地問:“他……還好麼?”
小香憂心忡忡道:“納蘭公子病了,聽說一直發着高燒,迷迷糊糊的。”
茉莉的心涼了半截,“什麼病?”
小香遲疑道:“好像是……受了風寒。”
人,終究争不過命!茉莉幽幽長歎,“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你是怎麼進來的?”
小香壓低聲音道:“皇上帶我來的。”
“皇上?”茉莉一怔。
康熙無聲無息地走來,他的面色在幽暗的光線裡看起來格外黯淡。他對小香擺一擺手,小香會意,無奈地起身,一步一回頭地去了。他凝望着茉莉,幽幽地問:“朕是不是很失敗?”
茉莉疑惑地看着他,他自嘲地笑了,“朕貴為九五至尊,卻救不了心愛的女人!”
茉莉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她定一定心神,輕聲道:“就因為皇上是一國之君,才不能感情用事。皇上對我的好,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想起和他相識至今經曆的一幕幕,茉莉心裡暖暖的。
“若是能帶着心愛的女人遠走天涯,朕甯願不做這個一國之君!”康熙眼裡閃耀着狂野的光芒。
茉莉傻傻地笑了:“皇上,這是我聽過的最動人的情話,您讓我這個灰姑娘覺着自己好像變成了穿着水晶鞋的公主。”
“灰姑娘?穿水晶鞋的公主?”康熙不解地望着茉莉。
茉莉淡淡一笑,給他講述了灰姑娘的故事,末了,她無比神往地總結道:“從此,王子和公主過着幸福的生活。”
康熙心中波濤洶湧,沉聲道:“可惜,朕不能讓你這個灰姑娘變成朕的公主!”
茉莉笑望着他,道:“皇上,我想告訴您一件事。”
“什麼?”他問。
茉莉認真地說:“唐太宗李世民和清聖祖康熙,是我最為崇敬的兩個皇帝,能遇見您,我覺得非常幸運!”
“是麼?”他笑得很牽強、很難看。
“後世人評價康熙是中國的千古一帝!”茉莉由衷地贊歎。
“是麼?”他眼中隻有落寞,沒有絲毫喜悅。
茉莉恭恭敬敬地跪倒在他面前,“皇上,一個人的能力越大,責任就越大。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是中國曆史上的康熙大帝,請皇上忘了民女,讓民女好好地去吧!”
康熙仰起頭,一滴淚順着他的臉頰滑落,“如果,你先遇見的是朕,你會愛上朕麼?”
說罷,他目不轉睛地望着茉莉,等待她的回答。
茉莉果斷地點頭,堅決地說:“會,一定會!”
康熙離開了,望着他漸行漸遠的背影,茉莉深深歎息,她又一次欺君了!她心中真正的答案是:不會!穿越這300年的時空,為的隻是一個人。
一個美麗的謊言,保護了一個男人,安慰了一個男人,就讓她這個灰姑娘承擔一切罪孽吧!
該來的都來過了,該發生的也都發生了,直覺告訴茉莉,康熙到來的消息很快便會傳到索額圖耳朵裡,最後的時刻就要到了。她把《風聲》裡周迅智鬥黃曉明的情節溫習了一遍又一遍——這是她最後的機會,絕對不能出現任何差錯!
一夜無夢,再睜開眼睛,身邊站着兩名侍衛模樣的男人,他們将茉莉帶出牢房,帶上馬車,茉莉一坐穩就閉上了眼睛,她需要抓住一切時機休息,因為隻有養足精神才能扛的住。
到地方了,茉莉被帶進一間幽暗潮濕的密室,室内擺放着各式刑具,茉莉腳下一軟,差點跌倒。一個男人冷冷地看着她,“沈老闆,是誰指使你說出那些大逆不道的話來?”
茉莉平靜地說:“沒有人指使,本來就是一句無心的戲言,不需要人指使。”
男人逼視着她,從齒縫裡擠出幾個字:“不要逼我!”
“沒有人指使,隻是一句無心的戲言!”茉莉堅定地重複。
男人抽出皮鞭猛地抽在茉莉身上,茉莉尖聲驚叫,她想不到竟會這麼疼!她告訴自己:死也要扛過去!
人的痛覺是有耐受性的,麻木了就不覺得痛了,男人打的累了,皺着眉盯着她,陰恻恻地問:“沈老闆,是誰指使你說出那些大逆不道的話來?”
茉莉慘淡地笑,“沒有人指使,隻是一句無心的戲言。”
男人揪着她的頭發把她的臉擡起來,“看來,得給你換個花樣!”
幾個人應聲而入,茉莉偷眼打量他們拿的東西,暗自心驚——這就是傳說中的拶指麼?她在電視裡見過,是用來夾手指的。她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所謂十指連心,那一份未知的痛楚,她不知能否抵受得住。
“我再問你一遍,是誰……”
“沒有人指使!”茉莉激動地打斷他。
男人揮一揮手,茉莉的手指被塞進那個怪異的刑具裡,幾個人同時用力,她絕望地大叫起來,痛得淚流滿面。
“是誰指使你?”男人冷冷地問。
茉莉倔強地答道:“沒有人指使!”
他們用了更大的力,茉莉來不及叫就暈死過去。一桶冷水潑下來,她醒了,身體又冷又痛,手指無法控制地顫抖不止。
男人在她身邊蹲下,他的臉越來越近,直至到達一個令她暈眩的距離。不待他發問,茉莉氣若遊絲道:“沒有人指使……”
男人狂躁地怒吼:“快點!”
這一次,茉莉覺着自己的手指全部折斷了,她聲嘶力竭地哭喊:“放開我,我說!”
拶指松開了,茉莉的十隻手指無力地垂下來,男人得意地笑了,“可惜啊,這麼漂亮的女人,這麼漂亮的手,就這麼廢了!”
茉莉用一雙淚眼看着他,眼裡全是驚恐和傷痛。
“說吧!”他笑得猥瑣,順手捏住茉莉的下巴。
茉莉膽怯地環顧四周,懇求地說:“你教他們出去吧,畢竟不是什麼光榮的事,我隻告訴你一個人。”
男人不懷好意地一笑,揮一揮手,幾個人退了出去。
“現在可以說了麼?”男人問。
茉莉哀求地看着他,赧然道:“你能不能近一點,我在你耳邊小聲說。”
男人狐疑地看着茉莉,她的面色慘白,臉頰上有兩道觸目驚心的血痕,一雙手十指紅腫,身體還在顫抖。他自嘲地笑了,這樣一個女人,還能做出什麼事來?他垂下頭,把耳朵湊到茉莉近前。時機已到,容不得半分遲疑!茉莉一邊抽泣一邊輕輕攬住他的頸項,緩緩湊到他耳邊,用盡全力猛地咬住他的耳朵。
男人驚痛之下大叫道:“來人啊!給我殺了這個女人!”
茉莉大喜,曙光就在前面,堅持就是勝利!她嘴上一點不敢松懈,拼命咬着男人的耳朵不放。和納蘭性德之間的過往一一從眼前飄過,她隻等着有人沖進來一刀殺死她,到那時,她就為他做了她所能做的一切,可以安心地睡了。
在男人的鬼叫聲中,門開了,有腳步聲傳來。茉莉像打了雞血一樣亢奮,就等着冰冷的金屬制品刺透心髒的那一刻。
有人抓住她的手腕,試圖讓她放手,她在心中狂罵:該死的蠢豬,殺我呀!快殺了我呀!
“宛兒姐,快放手,是我們!”
茉莉一怔,隐約覺着是小六子的聲音,難道産生幻覺了?
“你瘋了麼?”
一個嘶啞的聲音傳來,茉莉猛然轉頭,竟然真的是他!他的眼睛布滿血絲,臉上沒有半分血色,幾日不見,他清減了許多。他終究還是來了,來陪她一起走完最後這段路。
她失神地松了口,男人抱着鮮血直流的耳朵跳起來,小六子一劍劃破他的喉嚨。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沖進茉莉嘴裡,她蹲在地上吐了,一截血淋淋的耳朵掉在了地上。
“您可真夠狠的!”小六子嫌惡地看一眼那截血肉模糊的東西,低聲道,“大爺,咱快走吧!”
納蘭性德抱起茉莉往外便走,茉莉在他懷裡哭着念叨:“你才瘋了,我跟你說什麼來着?你就是不聽!你怎麼就那麼不讓人省心呢!”
出了門,刺眼的陽光射來,茉莉慌忙把臉埋在他胸前。她聽見很多人湧上來的聲音,她并不覺着害怕。即便一個人面對死亡,她也不會怕,何況現在?
四周傳來厮殺聲,奇怪的是納蘭性德卻沒有動,茉莉慢慢睜開眼睛,看清楚很多人混戰在一起。他瘋了麼?帶這麼多人來劫她,難道不是造反麼!
“您帶沈姑娘先走,這裡有我們,”一個人在納蘭性德身邊低聲道,“皇上教我告訴您,帶着沈姑娘走得越遠越好,暫時不要回來了。”
茉莉愣怔住,這些人,是康熙派來的?
納蘭性德啞着嗓子道:“勞煩轉告皇上,這份恩情,容若來世再報!”
前方有一片楊樹林,納蘭性德帶着茉莉進去,小六子緊随左右。這一路上,納蘭性德一直不停地咳嗽,似乎極度疲憊。
“别走了,放我下來吧。”茉莉眷戀地望着他,輕聲道。
他無奈地一笑,把她放下。小六子守在他們身邊,警惕地盯着四周。他輕輕拉着她的手查看她的手指,眼裡全是疼惜。
茉莉的心幽幽地疼,她多想再摸摸他的臉,可惜……
他默默地掏出一件東西,那東西用淡青絲帕裹着,他小心地打開,露出一隻玉镯。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镯子上,镯子周身散發出溫潤柔白的光澤,隻少了星星點點的紅色印記。
“這是你丢的镯子麼?”他問。
“我不知道,”茉莉傻傻地盯着镯子,“你怎麼得到它的?”
納蘭性德淡淡一笑,“遇見你之前,途經蘇州時撿到的。當時我想,這镯子定然是件非常重要的東西,不管是誰的,都須得收藏好。”
他劇烈地咳上一陣子,繼續道:“那日你告訴我,你在蘇州弄丢了镯子來到這,我就在想,我撿到的應當就是你的。是它把你帶到我身邊,若是把它還給你,你大概就可以回家了。”
他停頓片刻,問:“我一直不肯拿出來,是不是很自私?”
茉莉拼命搖頭,“不是,你在這,這就是我的家,我哪也不去了!”
他輕輕撫弄着她的長發,她的額頭,她臉上的血迹,“我一直想着等我死後才把它還給你,到那時,你就可以回家了。你回去了,我也可以安心了。”
“所以,你一再地給我搗亂,不讓我跟皮耶德走,不讓我嫁給李長風,甚至……不讓我留下你的孩子?”心裡的悲傷太深,茉莉已全然感受不到幸福的存在。
“是,”他邊咳邊笑,“我一直在給你搗亂,因為,我不能讓他們牽絆你!”
樹林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茉莉淡淡地笑,愛誰誰吧,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麼?納蘭性德将她藏在身後,茉莉依戀地貼在他背上,輕聲道:“我不怕死,我隻怕和你分開。”
幾名黑衣人從樹上躍下來,小六子迎了上去。納蘭性德勉強抽出劍來,提劍的手不自禁地顫抖,茉莉無奈地笑,随他吧!都不重要了。
一名黑衣人突然沖過來,他本能地推開茉莉,這一推用盡了他的全力,來不及躲閃,長劍穿透了他的身體。黑衣人拔出劍的瞬間,鮮血狂噴而出,茉莉撲到他身邊,顧不上手指的疼痛,用力抱住他,他的血濺了她一身一臉。
黑衣人沒想到皇帝身邊的一等侍衛竟然如此不堪一擊,想象中的激戰尚未開始就提前結束了。眼見他拖着茉莉癱倒在地上,黑衣人竟有些失落。主子交代過,殺納蘭性德,留下這個女人。現在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隻等納蘭性德一死,他就可以帶茉莉回去邀功了。
血自納蘭性德嘴角不斷地湧出來,他輕輕擦拭茉莉臉上的血污,他的血順着手腕滴到茉莉的镯子上,緩緩滲透進去,留下一道細細的血絲。茉莉絕望地哭了,他的生命力越來越微弱,眼見就要消失了。
“你一定要記住,2013年的七夕,馬丘比丘,我在那兒等你!”茉莉大聲在他耳邊說。
他虛弱地笑了,氣若遊絲道:“2013年七夕,馬丘比丘,我一定去找你。”
茉莉吻住他的唇,将舌頭探入他口中,在一片血腥中尋找着他的舌頭,抵死纏綿上去。她的眼淚落在他臉上,他的表情變得輕松而釋然,他唇角揚起一抹笑意,攥着她的手蓦地松開。镯子掉在地上,那道血絲在陽光的照射下格外刺眼。茉莉呆呆地看着他,他臉上、身上全是血,一片觸目驚心的顔色。
“大爺!”
小六子瘋了般不管不顧地沖過來,任由黑衣人的長劍自背後貫穿了他的身體。他撿起掉在納蘭性德身邊的镯子,用盡全力套上茉莉的手腕。
镯子滑過茉莉斷裂的手指,她一點也不覺得痛,心已經碎成了千千萬萬片,手指的痛和心痛比起來,什麼也算不上。
镯子好像有着自己的靈性,倏地滑到茉莉手腕上,茉莉眼前頓時天旋地轉,她拼命抓住納蘭性德的衣袖,用最後的意識感覺他的衣袖從她指縫間無奈地溜走了。
茉莉在一片楊樹林裡飛奔,似是深秋時節,金黃的樹葉落了一地,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樹葉上沾着露水,好幾次,茉莉差一點滑倒。前方逐漸變得空曠起來,茉莉發現她已經跑出了樹林。她停下大口喘着粗氣,她有點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跑,她想逃避的又是什麼?
她猛然想起納蘭性德還在樹林裡,她不能扔下他不管,她必需回去找他。轉身的瞬間,她遲疑了——回去,就等于死。
死就死吧!死也要找到他!她向着來時的路狂奔,地上的落葉不見了,隻有大片大片的血迹,已經滲入土壤裡,呈現出令人觸目驚心的褐色。茉莉迷失在這片楊樹林裡,她徒勞無功地跑了一圈又一圈,始終在原地打轉。她已精疲力竭,依然找不到他,她無力地跪在地上,捧起地上混合着血迹的土,她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血。
四周一片寂靜,眼前是無邊的黑暗,她想起了他們之間那無比深長、纏綿的最後一吻。他留給她最後的記憶全是血,他的眼睛、他的微笑都淹沒在血光中。她突然無法清晰地記起他的臉,她想再看看他,身體卻不受大腦的控制,無論如何掙紮,眼睛始終無法睜開。
如果不能記住他,即便未來再相遇,該如何認出他?茉莉絕望地哭了,淚眼朦胧中,她突然感覺眼前有了光亮,她猛然睜開眼睛,刺眼的陽光射來,她下意識地伸出左手去擋,手腕上的玉镯撞在她眼眶上,發出“叮”一聲輕響。玉镯在陽光下散發着溫潤的光,镯子上星星點點地散布着幾縷紅色印記,顔色鮮豔得像血。
這是她失而複得的镯子,那些紅色印記就是他的血!她迷迷糊糊地想起,當黑衣人的劍刺過來時,小六子拼着性命擋在她前面,把這隻玉镯套上了她的手腕。她猛地坐直身體,腿被什麼東西卡住了,她低頭看去,竟是方向盤!
她終于看清楚周圍的一切:她穿着白色短袖T恤,淺綠色碎花短裙,腿下面是真皮座椅,身上還系着安全帶。這不是在她日思夜想的IX25上麼?她抓起頭發扯到眼前——酒紅色、微卷,難道已經回到了現代?
茉莉不敢相信地打開車門,跳下車四下張望,一眼看見了遠處的鳥巢和玲珑塔。她沖到奧林匹克公園入口,沒頭沒腦地問保安:“今天幾号?”
保安微笑作答:“5月1号。”
“哪年的5月1号?”
這位姐姐難道是從火星來的不成?保安依然微笑,“2013年。”
2013年5月1日。
茉莉擡起左手對着陽光看,是镯子帶她回來的麼?在最後的時刻,他付出生命的代價把镯子還給她,隻為送她回家。
她想起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你一定要記住,2013年的七夕,馬丘比丘,我在那兒等你!”
他微笑着答應:“2013年七夕,馬丘比丘,我一定去找你。”
茉莉回到車上,打開收音機。97.4兆赫,她從前最喜歡的頻道,正播放飛兒的《我們的愛》——從此以後我都不敢擡頭看,仿佛我的天空失去了顔色,從那一天起我忘記了呼吸,眼淚啊,永遠不再,不再哭泣。我們的愛,過了就不再回來,直到現在我還默默地等待……
茉莉煩躁地關上收音機,和他有關的一切,快樂的、悲傷的、深情的、絕望的……都是那麼生動、那麼真實,那些已經深深融入她生命中的愛,就這麼結束了麼?
她用雙手緊緊抱住自己,閉上眼睛,想像依然在他溫暖的懷裡,她卻再也感受不到他。我們的愛,過了就不再回來,不留一點痕迹,找不到曾經存在過的證據。茉莉傻傻地望着鳥巢,淚流滿面。
從1685年到2013年,相隔328年,他還記得麼?他會來麼?為什麼要約在2013年呢?為什麼不要他的下輩子?隻要和他在一起,就算是當小六、小七又有什麼關系呢!
然諾重,君須記!
最絕望的等待,莫過于不知道結果的等待。茉莉開始了行屍走肉般的等待生活,每天早上,迎着朝陽擁擠在熙來攘往的車流中,她的表情麻木而冷漠。每天上班,身在喧鬧噪雜的辦公室裡,她依然可以清晰地聽見指尖敲擊鍵盤的聲音,因為每一聲都敲在她心上。每天晚上臨睡前,她不再拉上窗簾,她開始害怕黑暗,因為每當黑暗來臨,她眼前就會出現那片猩紅色的血,淹沒了他的眼睛、他的微笑,淹沒了和他有關的所有記憶。
一個月的時間有多長?當你每天過着重複的日子,朝九晚五地上班下班,日子會在不知不覺中飛逝。然而,當你每一天的每一個小時的每一分鐘的每一秒都在等待,日子就會變得格外漫長。這樣漫長的等待煎熬着你的心,讓人迅速枯萎、憔悴。茉莉享受着這份煎熬,她害怕時光飛逝的感覺,害怕命運終将告訴她——她的等待隻能無疾而終。
6月13日,距離七夕還有兩個月,茉莉的心糾結地痛起來。她長歎一聲,擡頭看一眼前方路口的紅綠燈,倒計時顯示10秒鐘後變燈,茉莉保持勻速行駛,一個孩子突然從她右前方猛跑過來,顯然他想搶在她前面沖過馬路。茉莉大驚,她此刻的速度足有40脈,她無法想像車子撞上他的後果。來不及思考,她拼命向左側打輪,車子迎頭撞上一輛停在路口等待左轉的白色寶馬。
韓系車與德系車發生了碰撞。
幸好茉莉的SUV底盤高,幸好寶馬停着,否則,她不知道自己的車會被撞成什麼慘樣。茉莉慌慌張張地跳下車,徑直跑到寶馬前查看,寶馬的保險杠被撞掉了,殘骸灑落一地,車頭癟進去一片,慘不忍睹。
寶馬車門打開,茉莉用餘光瞥見一個男人下了車,她趕緊迎上去,低着頭不停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寶馬車主在茉莉身邊站定,托着下巴一言不發地查看車況,沉默良久,他簡單地說:“我看見那孩子了,沒事兒。”
到底是開寶馬的,素質就是高啊!茉莉心中大喜,一邊繼續狂說“對不起”一邊擡起頭,正對上寶馬車主研究的目光。他的膚色白皙,有一對硬朗的濃眉,一雙清亮的眼睛,和一個無可挑剔的鼻子。他的鼻子,鼻梁高挺、弧線優美,有種絕世獨立的孤傲,在茉莉眼中如雕塑般完美。
再一次,茉莉看見了他的臉,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一切,那麼近、那麼清晰、那麼真實,沒有一絲血迹,那麼幹淨。她的心狂跳起來,如果不是他留着現代男人的短發,穿着天藍色T恤、米色休閑長褲,她幾乎會錯以為她又穿越到清朝,他們初見的地方。
“人生若隻如初見?”茉莉沒頭沒腦地說。
“嗯?”他一愣,“你說什麼?”
他忘了?他連這句都忘了?他什麼都忘了!茉莉怔怔地看着他,心亂如麻。
寶馬車主被她看的尴尬,幹咳一聲說:“沒事了,你走吧。”
茉莉不肯就走,眼巴巴地問:“咱,咱們,不叫交警了?”
寶馬車主明朗地笑了,“不用了,都是走保險。”
“你等我一下!”
茉莉轉身跑向自己的車,迅速打開車門,抓起手袋,翻出手機,打開微信二維碼,回來殷勤地說:“你掃我一下,你加我一下,我,我給你修車!”
他愣一愣,說:“我沒有微信。”
“啊?”茉莉呆一呆,死皮賴臉地說,“那你記一下我的手機号吧,你給我打電話也成,我給你修車。”
他略一遲疑,直接對着茉莉的“本機号碼”拍了張照片。
茉莉呵呵地笑:“謝謝……”
他好笑地收起手機,不經意地低頭間,瞥見茉莉手腕上的镯子,不禁一怔。他看一眼茉莉,轉頭走向他的寶馬。茉莉受氣包一樣跟在他身後,眼見他打開車門、上車、系好安全帶。
他詫異地看着茉莉,他不明白他已經說沒事了,她為什麼還這麼憂郁地看着他。事實上,自她看清他的那一刻起,她的眼神就變得憂郁了。這份憂郁,看得他直發慌。
“你,你一定要給我打電話,我去給你修車。”茉莉盯着他的眼睛,不放心地說。
他點點頭,準備發動車子。茉莉依然不走,站在車外直眉瞪眼地看着他,而她自己的車大大咧咧地扔在路口,導緻了後面車行緩慢,有司機不耐煩地按起喇叭。
“你還有事麼?”他不解地問。
“我,我……”她鼓足了勇氣,“我想請你看場電影,或者、或者,吃個飯什麼的。”
他更加詫異,這個女人腦袋有毛病吧?可是看着她的淚眼,他卻有種莫名心痛的感覺,如果不是約了人,他恐怕真會稀裡糊塗地答應她了。
“我今天還有事,以後再說吧。”
他不再理睬茉莉,他的車緩緩啟動,逐漸加速。他從後視鏡裡看見她一直傻傻地站在那,疾馳的車一輛輛自她身邊擦身而過,她卻毫不在意。她手腕上的那隻镯子一直在他眼前晃,特别是镯子上那些星星點點的紅色印記,就像一道道血痕,讓他莫名震動。
人生若隻如初見?她為什麼會冒出這句話來呢?說來也怪,他自小熱愛自然科學,一向不喜歡那些多愁善感的詩詞,卻獨獨收藏了一本《納蘭詞》。
自從遇見他,茉莉的等待變得具體了。她不用再成天開着車滿大街漫無目的地閑逛,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時刻盯緊手機,吃飯、睡覺、上廁所,無論何時何地,手機24小時不離身。她的手機每天都會收到陌生号碼的來電——賣保險的、房屋中介、騙子……都不是他。她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做什麼職業,住在哪兒,她隻知道,他是她要等的男人。他用328年時間了結所有情債了麼?他是來履行他們之間的約定麼?
茉莉的精神變得很差,她曾想讓自己戒了咖啡,如今卻是越喝越狠了。她已分不清楚,喝咖啡為的是提神,還是品味那份濃濃的苦澀滋味。
7月13日,距離七夕還有一個月,他始終沒有打來電話。茉莉起身往茶水間走去,她需要喝一杯咖啡讓自己靜心。
手機突然響了,茉莉神經質地沖回辦公卓抓起手機——是銷售部的同事、她的好閨蜜喬惠珊。
“茉莉,你開車了嗎?我車今天限行,你能陪我出去一趟嗎?”
“現在呀?”茉莉遲遲疑疑的,“沒下班呐!”
“公事!今天來了一VIP客戶,私企老闆,老闆娘特想去趟上莊,又不想讓她老公知道,所以……你懂的。”
“上莊?”茉莉心中一動,“她去那兒幹嘛?”
“清朝有個詞人叫納蘭性德你知道嗎?”
“嗯……”
喬慧珊壓低聲音,呵呵地笑:“她是納蘭性德的腦殘粉兒!想去看看納蘭園。”
“喔……”
“成不成啊?”喬慧珊催問,“能去嗎?”
“成成成!”
上莊水庫,一條靜谧、狹長的水系,兩岸有不少人垂釣。納蘭園靜靜地伫立在水庫北岸,已被開辟成老年旅遊團專用住宿場所,而普通遊人,是不能随意進入的。老闆娘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好說歹說,硬是進去了。喬慧珊自然不離左右地陪着,茉莉推說來月經肚子痛,躲了。
她不想進去,一點也不想。他已銘刻在她的骨血裡、生命裡,她不再需要任何外在形式的緬懷。她隔着停車場,遠遠望着納蘭性德史記陳列館,門上了鎖,匾額上的漆已脫落,在炎熱的夏日裡透着蕭瑟和涼意。
那份蕭瑟,多像他離開前蒼白憔悴的臉,她隻覺悲從中來,自然而然地哭了。
“葉茉莉……”
茉莉一驚,本能地回頭,做夢般地看見了那位消失一個月之久的寶馬車主。
“你、你怎麼在這兒?”茉莉結結巴巴地問。
“随便轉轉,剛從尼泊爾回來。”
“喔……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你不是把你的名字和手機号給我了嗎?”他研究地看着她,“你哭了?”
茉莉胡亂抹一把眼淚,急切地問:“你叫什麼名字?手機号是什麼?我怎麼才能找到你?”
他忍不住笑了,“你很想找我嗎?我的車已經修好了。”
修好了?意思是……不用再找了?!
茉莉微微紅了臉,硬着頭皮說:“我想請你看電影。”
“哈哈哈!”他爽朗地笑了,“我今天約了人,不能和你看電影。”
什、什麼意思?這是拒絕嗎?
茉莉的臉從微紅變成了通紅,死皮賴臉地問,“明天呢?明天可以嗎?”
他收斂了笑意,審視地看着她,問:“你那麼想請我看電影嗎?”
“嗯!”她用力點頭,怕他不信,她瞪大了眼睛。
他已經很努力地克制,還是忍不住笑了,“我明天去印度,一個月以後才回來。”
一個月?!他真的忘了七夕的約定麼?沮喪到了骨頭縫裡,茉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你沒事吧?”他好心地問。
“沒事,”茉莉哭喪着臉,“你回來以後,我可以請你看電影嗎?”
“哈哈哈!”他又笑了,“也許……可以。”
“可是,一個月以後,我要去馬丘比丘,”茉莉頓一頓,問,“你去過馬丘比丘嗎?”
他一愣,她的問話讓他很彷徨,他隐隐覺着,在他遙遠的生命裡,好像答應過一個女人去某個地方找她。
他問:“你一個人去?”
“是!”茉莉強按下心頭的激動,望着他的眼睛,“我跟一個人約好了,2013年的七夕在馬丘比丘等他。隻是,我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
“喔……”他下意識地點點頭,遞給她一張紙片,“這是我的名片,你留着吧。”
茉莉接過來,低頭看去——馬熠辰,心理咨詢師。
他做了心理咨詢師?從憂郁的詞人到心理咨詢師,這是怎樣的一種轉型?
茉莉幹笑兩聲,期待地看着他,問:“你覺着,我的名字怎麼樣?”
馬熠辰呵呵地笑:“還行。”
這算什麼回答?如此敷衍!
“茉莉!”喬慧珊陪着老闆娘出來了,遠遠地叫她。
“我同事來找我了,”茉莉喪眉搭眼地說,“我得走了。”
“好,”馬熠辰笑得禮貌而優雅,“再見!”
“再見……”
茉莉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向喬慧珊她們,一邊走一邊留意着馬熠辰的動靜,可惜,他再也沒有開口叫她。上車以後,茉莉偷偷看向剛才與他相遇的地方,他已經不在了。
立秋一過,空氣中就有了些許涼意,夜間的溫度更低,茉莉在登機口附近坐等,空調涼,她披了條大披肩。
“葉茉莉!”
一個明朗的聲音叫她,茉莉茫然擡頭,驚訝地看見了馬熠辰微笑的臉。她滕地站起來,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從印度回來了?我、我昨天給你打過電話,關機了。”
“昨天約了好幾個個案,做個案時,我習慣關機。”馬熠辰四下張望,似乎在尋找他的登機口。
“你又要出去啊?”茉莉很難過,他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說好的一起看電影,似乎要無限延期了。
“你确定,你要去馬丘比丘等人麼?”馬熠辰反問道。
茉莉一怔,說:“是,我确定。”
“我在印度想了一個月,”馬熠辰眼中有不易察覺的笑意,“決定去馬丘比丘。”
“為什麼?”茉莉心裡有花開始瘋長。
馬熠辰得意地笑:“因為我決定追你,我不能讓你在馬丘比丘落在别的男人手裡!”
“可是,你怎麼知道我是今天……”
“我有個發小是……”馬熠辰神秘兮兮地笑,“你懂的。”
眼淚蓦地湧出來,茉莉咬着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在馬熠辰無比驚訝的目光裡,她低聲說:“你一定要記住,2013年的七夕,馬丘比丘,我在那兒等你。”
他突然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他一直不明白當初在美國完成學業以後為什麼會選擇回到中國,這一刻,他猛然想起,在他遙遠的生命裡曾經和一個女人有過一個約定,他來中國、來北京,為的就是這個約定。
他莫名地脫口而出:“2013年七夕,馬丘比丘,我一定去找你。”
她傻傻地看着他笑了,他還記着,隔了328年的時空,從中國到美國,再從美國到中國,他沒有忘記。
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裡。然諾重,君須記。
Love was when I loved you,one true time I hold you.In my life we'll always go 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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