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禮

[本文參與書香瀾夢第75期“禮”專題活動.]

黃秀才家的大閨女跟人跑了。

這消息最初是周寡婦傳出來的，緊接着就長了腿，傳遍螺髻山下的這個小村鎮，比三月的春風更無孔不入，家家戶戶都知道了。

其實，周寡婦并沒說清究竟發生了什麼，她隻親眼看見兩個人影。

就在前一天夜半時分，一彎高懸的上弦月下，四野寂靜，連雞和狗都悄無聲息，有個男人身影從黃秀才家的後牆翻出來，又轉身從牆上托下來一個包得嚴絲合縫的女人，兩人抱着上了馬身後還背了個大包袱，縱馬遠去。

周寡婦說這話時，補了一句道，烏漆嘛黑的，我也沒看清楚臉模樣，不過看那身形手腳利落，肯定是大姑娘，小夥子。說到末了，又挑眉歎氣道，若跟着男人跑的，真是黃秀才閨女，隻怕黃秀才要羞得無顔教人讀書了。

人問她，黑天半夜，你咋能恰好撞見？

周寡婦飛了人一眼，扭着腰扔下一句話，就恰好撞見了呗！

周寡婦長得俏，先前腼腆，遇人便低頭貼牆避着走。

後來，家裡存的幾兩銀子花光了，地裡的活計又不擅長，帶着個五歲的娃娃坐吃山空，再有那腆着臉湊上來，肯出錢出力的男人，她便放軟姿态，與人有了首尾，日子倒過下去了，偏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斷續傳出些風言風語。

去歲，周寡婦備了束脩，想送兒子跟着黃秀才讀書，黃秀才卻當着衆人，一口濃痰唾到地上，語聲铿锵道，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母不守禮，兒如何能受教？

言罷，看也不看周寡婦母子，自顧自去了。

如今，周寡婦說這話，衆人本是當笑話聽，并未深信。

可一天兩天，黃秀才家的大閨女果然不再露面，有那昔日小姐妹來尋她也見不到人，黃秀才一口咬定，說去她外祖母家裡了。她外祖母身體有恙，閨女侍奉盡孝去了。

衆人半信半疑，倒是看黃秀才依舊踱着方步在去館裡，半點沒有無顔教人讀書的羞慚，漸覺周寡婦是長舌婦人洩憤的無稽之言。

周寡婦其實半句也沒撒謊，那晚她本不想活了。

晚飯時候，兒子賭氣摔了碗，說有她這個娘活着沒意思。想讀書被先生拒，出去玩被夥伴嘲，兒子也學會了那一句——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天黑透了，黃寡婦走到鎮子東頭的大槐樹下想着吊死算了。撐了這麼久，到頭來不知道圖的啥。有自己這樣的娘，隻怕兒子縱然有吃有喝，也難過好了……可繩子挂上去，想想，給兒子留的銀子還是太少，得等一等再死。

又往回走，經過黃秀才家，周寡婦恰好看到那一幕。她捂住嘴，縮進黑影裡，不眨眼地看，幾乎确定女人就是黃秀才的大閨女，無論黃秀才承認不承認。

确認這一點，周寡婦其實也不甚介意别人信不信她的話。

偶爾再遇見黃秀才煞有其事，擲地有聲地念“凡人之所以貴與禽獸者，以有禮也”，她隻昂着頭大踏步走過去。

兒子再與她說活着沒意思，她淡淡地笑笑說，我隻管你吃喝，過得咋樣随你自己吧，反正，她是不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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