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評介｜《汪達爾人》：僞善的人性——源自生活的錯

文/王栩

（作品：《汪達爾人》，［美］雷蒙德·卡佛 著，于曉丹 廖世奇 譯，收錄于《需要時，就給我電話》，譯林出版社，2012年9月）

曆史上的汪達爾人，是古代一個東日爾曼部族，原意是“流浪者”。他們野蠻、殘忍，在對最高利益的追逐下，毫無忠君之心這套邏輯。因此，也被稱為“日耳曼人中的破壞之王”。卡佛将汪達爾人用作一篇小說的冠名，無疑有着基于洞察人性方面的深意。

人性的灰暗在小說《汪達爾人》裡謹小慎微的顯露着。那在兩對夫婦間看上去輕松愉快的交談為讀者呈現的隻是一道幻景，真正的現實是隐于其間的不滿與怨恨，在做作和僞善的面目下，發散着強大的破壞性力量。這是羅伯特帶來的力量，以入侵者的姿态為尼克所熟悉。那個姿态曾經在尼克身上出現過。在尼克得到喬安娜之後，如今的他認為，不值得再為包括喬安娜在内的任何人恢複當初的那個姿态了。

羅伯特不這麼認為。羅伯特仍然把尼克視作當初的破壞者，野蠻的搶走了戴利的老婆喬安娜。曆史上，汪達爾人在一路的入侵與征服中，毀滅了無數精美的藝術。對照小說裡羅伯特和卡蘿爾，戴利和喬安娜皆為藝術系研究生的人物設定，尼克對齊安娜的搶奪寫意的再現了曆史于人性層面上的接續。這其中也有尼克對喬安娜的愛，一種可能會引來質疑的愛。尼克曾經可以為喬安娜去決鬥，以愛的名義，不過現在，他不那麼着迷了。

“喬安娜現在是尼克的”。這句話的現實含意在于，尼克現在把喬安娜當成他的私人财産保護着。它同真正的愛情無關，關乎一個征服者的臉面。喬安娜懂得配合尼克，把征服者的臉面擡升到超越愛情的高度。她跟羅伯特和卡蘿爾說三文魚是尼克捕的，尼克很高興。她還知道魚的重量，尼克很得意。有了對生活的顧慮，喬安娜也就有了對尼克的配合，她無法再像學生時代那樣，視生活為無物。

羅伯特和卡蘿爾，戴利和喬安娜在學生時代就結了婚。那時的他們習慣用藝術的心态打量生活，灑脫中不無單純。這樣的日子結束于尼克冒出來之後，他們在向生活學習的過程中開始明了日子真正的過法。

卡蘿爾轉變的很快。在保留了會畫丙烯畫這門手藝的同時，學會了應對生活時容易被忽視的技巧。喬安娜的丈夫已經不是戴利，而是尼克了。這就意味着尼克在場時，對喬安娜提起學生時代的話題必定不妥，因為那個懷舊的話題裡難以規避戴利的影子。就是這個影子，會讓尼克感覺到，喬安娜從未走出她的學生時代。

這是作為征服者的尼克和作為私人财産的喬安娜之間的一種微妙的關系。喬安娜忘不了過去，又要顧及到尼克的感受。尼克搶來了别人的老婆，又怕别人以同樣的方式搶走喬安娜。這讓他倆的日子過得心事重重，脫不了傷感的意緒。所以，羅伯特和卡蘿爾每六個月上尼克和喬安娜家裡聚一次不是尼克希望的頻率。羅伯特和卡蘿爾來得太勤，尼克不喜歡。尼克喜歡羅伯特夫婦，隻是僞善的禮貌，尼克知道如何在客人面前表現它。而當他們聚在一起，尼克内心的真實感覺告訴他，“有人在做着某種沒有明說的審判”。

尼克的感覺着眼于羅伯特說話的方式。那種方式有一個固定的模式。羅伯特總是會撿起他們學生時代的話題，以此作為開場白，挑動喬安娜對昔日的回望。回望裡，是喬安娜的躍躍欲試，她想問他們戴利的事，但她沒問。在羅伯特懷舊的話題裡，“她笑笑，那笑容停留得太久了一點”。喬安娜内心的掙紮凝聚在她的笑容裡，由于“停留得太久了一點”，那笑便不自然，顯現出用力壓制住打聽前夫消息的欲望時過于扭曲的努力。

當羅伯特打開了交談的話題，戴利的影子就插入在了他們四人中間。他像個旁觀者，無聲地指責在座的所有人。破壞者和背叛者的和睦相處，讓一幅諷刺的畫面奏響人性的悲歌。其間，穿插小孩子出門玩滑闆的情節，似乎是作者的有意為之。孩子們并不知道，大人們發生了什麼。人性的僞善與灰暗，在孩子們關上房門，大人們回到他們談論的話題時更為赤裸的得到了展現。

沒有孩子們在場，羅伯特和尼克的交談有了針鋒相對的态勢。這是他們各自強硬的一面，互不相讓又僵持不下。卡佛行文至此，已然可以得見，交談在羅伯特和尼克間展開，雙方攻守不遵章法，隻為自己能取得壓倒對方的優勢。在這表面熱鬧的交談背後，是尼克對生活常理的認識。他和羅伯特若是坐在一條小船裡，就他們二人，他倆都會不安的。

尼克的認識正是小說言及至此的揭示。羅伯特至今，對尼克搶走了喬安娜仍然耿耿于懷。他忘不了尼克作為一個破壞者，野蠻的破壞了四個藝術系學生在學生時代以友誼相連的小圈子。在同尼克的交談中，羅伯特用挖苦意味的幽默感施予他的報複，以此表示他對尼克的輕視。他不是為了尼克每六個月上門一聚，他是顧念與喬安娜學生時代建立的友誼，這讓他輕視尼克有着出自内心正當的理由。

可究其本質，羅伯特對尼克的輕視是其人僞善的一面。羅伯特真實的心性實則有着濃厚的詩人氣質。他恨尼克，認為尼克是推翻一切既定秩序的破壞者，從後者搶走喬安娜開始，羅伯特就沒有放下個人成見原諒過尼克。在喬安娜面前，羅伯特卻要對他們之間的新秩序加以維護。這個新秩序裡沒有戴利，尼克的加入成為一個信号。在生活的變化中，每個人能做的其實很少，除了适應變化，無謂的抵制與反抗隻會讓自己顯得不太成熟。生活對每個人的要求下，羅伯特必須掩藏他天生的詩人氣質，用僞善的面具裝扮自己，以此達成新秩序的正常運轉。

羅伯特偶爾也會流露出他的真實心性。他會對尼克怒目而視。在這心有不甘的怨恨下，他會靠近卡蘿爾，做出保護妻子的樣子。對新秩序的維護并不美妙，羅伯特對尼克的防範從未松懈。而尼克也明白，他從未真正探知到喬安娜的内心世界。喬安娜仍然在想着戴利，想着她愛過的第一個男人。她靠在尼克的肩膀上袒露心迹，并未覺得臉紅。源自生活的錯讓所有人都活在面具下，做着不像自己的那個人。生活教會了他們僞善，在新秩序替代了舊秩序的現實面前，他們已無力改變。

2023.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