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女孩叫丹丹

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丹丹努着嘴在白晃晃的棉花地裡弓着腰收棉花。

棉花白茫茫一片,像是她擡頭就能看見的白白的雲。棉花軟軟的,讓她好奇雲是不是也這麼軟。如果雲朵也能像棉花一樣,伸手就能摘到,她還想嘗一嘗。是不是像棉花糖一樣甜?應該很甜吧,也可能像奶奶曬過的棉被的味道。棉花糖如果也從地裡長出來,應該是件很令人高興的事情。她一定天不亮就來收,再叫上阿敏一起來。阿敏雖然總是呆呆的,反應慢半拍,但她不介意當她的好朋友。

丹丹舔了舔幹燥的嘴唇,想着奶奶放在水井裡的冰李子,那是她最喜歡吃的夏季水果。可能還有冰桃,從伯爺爺家摘的。沒準,還有伯奶奶給的一大抓楊梅,又酸又甜,咬一口冒紅色的汁水,想起來就口水直冒。

頭頂的太陽真辣啊,三十度的高溫下,白茫茫的地裡隻有一個小小的她,像天地間被遺忘的一個小黑點,随時被風一吹就消失不見。

她左手拿着一個大尿素尼龍袋,右手仔仔細細地收着棉花。

她隻有九歲,原本應該和小夥伴們一起在公房裡推闆車沖鋒陷陣的她,此時卻在這烈日底下收棉花。她多希望來一場大雨啊!可她又不希望下大雨。大雨曾經毀掉過她家的谷子,全都發了芽。爺爺愁得胡子都不刮,就呆坐在門口抽旱煙。煙圈一個接一個,熏得她忍不住問:“爺爺,你什麼時候給我挖泥巴?”那個時候的爺爺搖搖頭不說話。

她的頭頂快要燒起來了,汗從發際線爬下來,又癢又麻。她扯着袖子擦了把汗,又壓了壓頭頂那戳焉了吧唧的翹頭發,把尼龍袋口白花花的棉花往裡塞了塞。她肚子裡的不高興像一條魚線,越收越緊,最後緊得她想大聲叫喊。

約摸半個小時前,她還趾高氣揚地坐在闆車上,鼻孔朝天地對着底下推車的阿敏和大炮發号施令。他們馬上就要沖過“敵軍”的封鎖線,奪得高地了。可是就在這時,她看見了她的奶奶,站在公房最左邊靠戲台的門邊,笑眯眯地朝她招手。她認識那個笑容,那個笑容配着奶奶腳邊的黃色尿素尼龍袋,讓她立馬就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了。

接下來的事情,不用聽奶奶說什麼她也知道。那是她最不喜歡做卻不得不做的事情。奶奶笑起來,浮腫的臉上看不見什麼皺紋。她有嚴重的腎病,所以幹不了農活,而丹丹作為孝順的孫女,從來沒有拒絕過奶奶的任何請求。就像去年收玉米的那個傍晚,奶奶叫她一個人挑着籃子上山摘玉米那次一樣。

想到摘玉米,丹丹的脖子不禁縮了一縮,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和後背的連接處,仿佛那裡還被扁擔壓得生疼。

“丹丹,快來,到奶奶這裡來。”奶奶的動作很緩慢,手指頭卻很靈活。奶奶招手的時候手指頭快速晃動,視力極好的她能看到重影,讓她聯想到在馬路邊的覆盆子荊棘叢中看見過一次的采蜜的蜂鳥扇動翅膀時的樣子。

“來了。”丹丹八個月大父母就外出打工,從小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小小的她早已習慣了隐藏情緒,即便不情願,她還是笑着從“戰車”上跳下來,揚起了一些塵土。她朝奶奶奔過來,露出标準的六顆牙(她換牙晚,九歲門牙才換)。

奶奶用浮腫的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小腦袋,又壓了壓她頭頂一戳翹起來的頭發。壓了幾次壓不下去,隻好作罷。

“你認得你的那畝地不?”奶奶問。

“認得。”丹丹點頭,丹鳳眼透着這個年紀沒有的可靠。

“今天得收棉花了,但是奶奶不中用,你爺爺上山去了。”奶奶指了指她的小腿。丹丹看見了奶奶腿上一個個拇指大小的坑。她認識那些坑,奶奶常常按給她看。說:“你看,一個又一個,像面團似的。按下去得好久才恢複過來。”她也在奶奶腿上按過,問奶奶疼不疼。奶奶搖搖頭說不疼,就是沒力氣幹活。那些坑久久都不能消失,就像她在屋檐底下玩泥巴挖出來的光滑的洞一樣。

“炸開了口的就收回來,有蟲害的不要,棉花籽也不用摘,回來我們一起摘。”奶奶又說。

“好。”丹丹乖巧地接過奶奶遞過來的袋子,避開了奶奶小腿上的坑,頭也不回地走。

“記住,有蟲害的不要。”奶奶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丹丹扭頭朝奶奶揮手時,她看見大炮坐在原本屬于她的“戰車”上,像隻勝利的土撥鼠一樣狂叫,阿敏呲着牙推得汗流浃背。

她的這畝田全部種上了棉花。白花花,軟綿綿的。初看的時候,她還覺得挺有意思。這些白茫茫的棉花很像她用洗潔精在水盆裡吹出來的泡泡。

她極其擅長吹泡泡。奶奶不在家的時候,她拿出之前剪好的大雪碧瓶子,留着瓶口這一邊。然後拿了奶奶蒸包子用的淡黃的紗布,蒙在切口的這一面,之後再用一根橡皮筋紮起來。一個簡易的泡泡制作器就做好了。接下來的步驟很重要,錯一步泡泡都不濃郁。丹丹拿了水瓢,裝半瓢水,在裡面刺啦刺啦擠上七下洗潔精。記住,這就是訣竅,多一下少一下都不行。用紗布這面沾了泡泡水,對着瓶口吹氣,一條條白色的,閃着七彩泡泡的長龍,伴着“呲呲”聲就遊出來了。她喜歡用盆把泡泡裝起來,然後撒着造雪玩。其他來找她的小夥伴都很羨慕,央求了她好幾次,她都不肯教。

現在這些看起來像讓人歡愉的泡泡的棉花,卻并不讨喜。看着這些沉默的在熱浪中微微晃動的棉花,丹丹有些生氣。她的鼻子發酸,眼睛在花白一片的陽光中逐漸恍惚,兩條亮閃閃的眼淚混着臉上的汗液一直流到了她尖瘦的下巴上。

她哭起來,越哭越大聲。但是她的手沒停,依然在不停地撿着棉花。如果停下來,她怕她無法在落日前完成。

她拿不準什麼叫有蟲害的棉花,這又讓她想哭。有些棉花隻有一半炸開了,另一半黑的,或者黃。她摘掉炸開的,另外一邊的又黏又黃,黏她的手指頭。她撿一片棉花葉子試圖擦手指頭上的黃黃的東西,擦掉了一些,可是粉粉的指甲都變黃了,跟住村口的抽旱煙的姨公笑起來,露出的牙一樣的顔色。她不喜歡姨公,那個姨公愛喝酒,喝完了就拿出二胡來,搖晃着紅紅圓圓的腦袋邊拉二胡邊唱戲。他唱《包公鍘美案》,唱的時候眼睛瞪得老大,昏黃的眼球鼓鼓的,丹丹老害怕會掉出來。

“丹丹,怎麼在哭?要不要伯伯幫忙啊?”隻聽見田埂上傳來一個慈祥的聲音。聽聲音她就知道是誰來了。

丹丹抹了把眼淚,抽了下鼻子看都沒看就大聲回答:“沒事!踩到大蟲子了!”她可不想讓伯伯知道自己因為撿棉花這件小事哭。雖然她不怕蟲子,但是女孩子被蟲子吓哭,說出去也好聽些。

“哦,那你看見瑤瑤了嗎?”伯伯又問。

丹丹這才擡起腦袋往外看,她看見伯伯幹瘦的身影像根細長的竹竿一樣杵在田埂邊,秃了的頭頂反着光,晃得她又開始冒淚花了。“沒有!可能在公房,伯伯去找找。”她大喊着,又埋頭采了兩朵軟綿綿的棉花。

伯伯走了,但是丹丹的心不太平靜。以至于幹掉的棉花莢紮了她的手指頭兩下,又疼又癢。她心想可能是報應。索性她找了處棉花葉子多的地方坐下,啜起手指頭來。

瑤瑤她是見到了的。之前在公房玩的時候,又瘦又小的瑤瑤被又高又壯的大炮打了。大炮把瑤瑤推到了公房的大門後面,大聲喊叫着,不許她出來。由于實力懸殊,即便是她當時也有些害怕,想幫瑤瑤,又不敢明目張膽地幫。本來想等大炮走了她再去找瑤瑤,卻被奶奶叫來收棉花。

瑤瑤是個可憐的孩子,大家都知道她不是伯伯的親生女兒,是在路邊撿回來的。聽奶奶說,瑤瑤其實是伯伯的弟媳婦生的。那女人惡毒,見生的是女兒就扔在馬路牙子上,想讓來往的汽車碾死她。伯伯發現了以後,光着腳就去尋了。抱回家以後就稱是自己的女兒,被村裡人說在外面養了野女人,脊梁骨都被戳爛了,忍氣吞聲把瑤瑤一直養到七歲。之後大家發現瑤瑤長得像養父的弟媳,大概就都明白了。謠言滿天飛,瑤瑤是個沒人要的孩子,不知什麼時候就成了孩子們欺負的對象。

丹丹想到這裡,“蹭”地一下站起來,想要追上去告訴伯伯,可是伯伯早已不知所蹤。丹丹像是吃了顆粘牙的麥芽糖,怎麼張嘴噘嘴都無濟于事,心裡一陣不舒服。她盤算着,快些摘完剩下的棉花,她要去找瑤瑤。

手逐漸快了起來,她顧不得擦汗,也不再糾結哪些是害了蟲的棉花。她隻摘那些炸開了口,幹燥的棉花。一下一下,直到小手裝不下,才塞進尼龍袋子裡。手指頭被紮得麻木了,她也沒哭,拖着越來越重的尼龍袋子,在幹燥悶熱的棉花地裡忙活。她想象自己是一頭老黃牛,這老黃牛貼着兩撇人類的胡子,穿着粉色的上衣,把她給逗笑了。而後,她又想象自己變成了一隻沒有感情的摘棉花機器,眼裡隻有棉花,隻會摘棉花,其他啥也看不見,啥也聽不見。

不一會兒,奶奶來田埂上喊她。

“丹丹,快來,出事啦,得去你姨婆家。”

丹丹擡起汗淋淋的頭,頭頂上的那戳翹頭發徹底下去了。“怎麼啦?奶奶。”她眼睛花的,看見前方一個又一個閃爍的白點,想要捕捉又捕捉不到。

“你姨婆的小外孫被水淹死啦,村長叫叫上全村的孩子一起來。”

什麼?前幾天從城裡來的那個男孩淹死了?那個白白嫩嫩會背唐詩的男孩沒了嗎?

她拖着那半個尼龍袋子往前跨了兩步。又聽見奶奶喊:“别拿,先去看看。”

她估計這是她看見奶奶走得最快的一次。奶奶一搖一搖,氣喘籲籲,兩隻浮腫的小腿快到丹丹看不清上面的坑。

等她到了姨婆家,看到姨婆坐在地上哭。姨公張着嘴巴,整個大腦袋紅通通的,正在罵人,仿佛要把人給鍘了。丹丹感覺他的眼珠又快要掉出來了。幾個光着膀子的男孩子都是丹丹相熟的,小腿上全是長長的紅印子,估計是被細長的竹條抽的,低着頭,哭喪着臉,嘴使着勁,似乎下了好大力氣才忍住不哭。旁邊還站着擰耳朵,戳腦門,叉腰噴唾沫星子的家長。大炮和阿敏也在,還有“敵方陣營”的其他幾個小夥伴。大家都面如菜色,一言不發,怯生生地躲在大人身後。丹丹看見大炮挂着兩條惱人的鼻涕,眼白多黑瞳孔小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擔架。于是丹丹的眼睛移到地上放着的擔架上。擔架用釀酒時塞縫隙用的大黃毛巾蓋着。丹丹看不到全貌,隻看見一隻烏青蒼白的腳底闆露了出來,她吓得将臉藏進了奶奶柔軟的胸懷裡。

看來是真沒了。他和她在大樹底下摘覆盆子,還把最大最紅的那顆讓給她。他誇她頭頂那戳怎麼都壓不下去的翹頭發很好看,還叫她“翹頭發姑娘”。他跟她說農村真好玩,明年還要來呢!他學大公雞喔喔叫,學得特别像。他還拉着她去平房頂上背古詩,一手背在後面,一手放在胸前,搖頭晃腦。他給她唱城裡學校學的童謠,一邊唱着“好蘿蔔切一切,壞蘿蔔捏一捏”,一邊在她手臂捏一捏,逗得她咯咯笑。丹丹把臉埋起來,一陣陣惋惜化作了幾滴淚,被她悄悄蹭到了奶奶的衣服上。

這個責任追究看樣子已經過了,聽說已經有人去叫了警察,有好一會兒了,估摸着差不多也該到了。村長伯伯把孩子們叫過來是來上安全教育課的。

村長伯伯黝黑的臉上染上了悲傷,兩條愁苦的眉毛倒挂着,像語文課裡教的“兒”字。他的嘴角有白色的唾沫液,胡須也沒刮幹淨,看起來和他身上皺巴巴的舊襯衫一樣邋裡邋遢的。

他說:“不要下河洗澡,不要在沒有大人陪同的情況下下河洗澡。”他說話很慢,說話時眼珠平穩地轉着,看到丹丹時,又加了一句:“女孩子也不要下河洗澡。”看見丹丹藏起來了,他又說:“如果發現有人落水,一定不要盲目去救,要叫旁邊的大人。千萬不要下水。”

村長伯伯訓話時,姨婆始終在一旁哭,聽得丹丹心一揪一揪的。姨婆是奶奶一同嫁過來的堂妹,時常給丹丹拿好吃的,她外孫來玩的第一天,就喊丹丹來陪他玩了一天。姨婆還陪着他們兩個在河邊樹上蕩過秋千。他們在樹上蕩,姨婆就在樹底下“哎喲哎喲”地笑。丹丹是很喜歡姨婆的,此時她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好讓姨婆安心些。但最後,丹丹始終沒有邁出那一步,畢竟,她隻有九歲,她能做什麼呢?後來,奶奶去安慰姨婆,囑咐她把剩下的棉花收完,丹丹隐約聽見了警車的警報聲。

丹丹又去了棉花地,趁着天還沒黑,露水還沒下來,還剩最後一點得收完。她看見天邊的雲逐漸變成橘色,然後是紅色。她舉起自己麻木的手指頭來看,變成了褐色,指甲縫裡是黑色的。棉花葉子是青色的,在晚風中輕輕搖曳着,有點好看,但是丹丹沒有笑,她覺得這個時候笑不太合适宜。她甚至想再擠出幾滴眼淚,以祭奠這短暫的友誼,可醞釀了半天,隻是濕了眼眶。

她帶着虔誠又謙卑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把最後一朵棉花摘下,放在手中對着太陽看。白色的棉花透着絲絲線線的紅光,閃爍着夢幻的色彩,很美。可是她緊抿着唇,眼睛濕潤,迷離着,沒有笑。

紮好了尼龍袋,她聽從奶奶的囑咐就放在田邊,一會兒爺爺回來時就會順帶帶回來。她照做了,心裡還有事,她走得極快。

回到了公房時,暮色已降臨。天邊依稀挂着一顆孤零零的星星。公房大門正對着的那棵歪脖子小樹,長得很潦草。在傍晚的風中,搖曳着,雖然張牙舞爪,卻毫無威懾力。黑暗逐漸包裹了它,吞噬着它的快樂。

警車已經走了,人群散了。公房的門還開着,兩扇大舊木門像兩個高大的神靈。丹丹擡頭看着巨大的門,它們顯得肅穆又沉默。小小的她朝裡看,白天鬧哄哄的公房此時靜悄悄,顯得又陰又冷。還有一絲亮光,不去看一眼的話,估計今晚是睡不着覺了。

存着一絲僥幸,她輕輕推開了靠牆的公房沉重的大門。在門後面,正好和瑤瑤瘦弱臉上那對出奇大的眼睛對上了。

“瑤瑤,你怎麼還在這裡……”丹丹小聲地問,好像生怕有人偷聽似的。

“他不讓我出去。”瑤瑤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昏暗的環境下顯得有點發青,她的聲音沙啞,顫抖着,有氣無力地回答。她蹲抱着雙膝,像一隻失去了母猴的小猴子。

“沒事,他走了。你爸爸在找你,出來吧。”丹丹當然知道瑤瑤說的“他”是誰,伸出了手,想了想,她又說:“别怕。”

瑤瑤伸出了手去握丹丹的。她的手瘦弱得仿佛隻有骨頭,又涼又濕的觸覺。昏暗中,丹丹把她拉了起來。

“腿麻了,站不起來。”瑤瑤耷拉着腦袋,跌坐在了地上。

丹丹總覺得有人在看着自己,扭頭望了眼黑黑的戲台,像是看見有黑影在晃動,她有些發毛。這個公房紅白喜事都在這裡辦,尤其是白事,在戲台上還搭台唱戲的。她又使勁拉了瑤瑤一把。“我們到門口的大石頭上坐。”

瑤瑤點了點頭,丹丹拉着她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公房旁邊的一戶人家已經亮起了燈。總算有一絲光亮,她稍微松了口氣,随後往巷子裡焦急地張望。

丹丹伸長了脖子往瑤瑤家的方向望,直到看見了那個幹瘦的身影,在黑暗中一腳深一腳淺朝這邊走來,秃了的頭在陸續亮起的燈光下反着光,丹丹才舒了口氣。

黑幕降下來了,丹丹輕聲說了聲:“你爸爸來了,瑤瑤。”随後,一溜小跑跑進了通往家的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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