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言
D先生摸了摸額頭——睡眠令他的腦子不太清醒——他半張着迷糊的睡眼,望着天花闆,接着想到今天是星期天,便又放心地閉上了它們。突然,他“噌”地坐起身來——身體抗議似的故意四處疼痛起來——他沒去理會這個,因為此時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不,與其說他想起了,不如說這個思想本就一直清楚地在他頭腦裡,隻是他現在又開始注意它罷了。
為什麼會無緣無故冒出這樣的胡思亂想呢?
他困惑地搖了搖頭。可是它分明那麼清晰,又那麼嚴肅,它倔強地在他的腦海展開,并且揮之不去;它似乎在一直催促着它的主人對其作出反應。是的,它一直在表明他不是在開玩笑。比如D先生曾想過它的出現或許隻是昨夜醉酒後的副産品——昨天他和幾個朋友在一家小店裡喝得酩酊大醉,直到深夜他才磕磕碰碰地回到家,之後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他隐約記得是這麼回事),即使現在因宿酒未醒而冒出什麼稀奇古怪的想法也是正常的。可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它明确而嚴厲地反對着D先生對它的這種解釋,同時它提醒D先生應該回憶一下他們昨天喝酒的原因。D先生這樣做了;可他隻隐約感覺到那或許和它有關,可又或許隻是他興緻來了想和朋友一起喝酒而已。
“這到底是怎麼了!”D先生開始厭煩了,但始終不能夠消滅這個奇怪的想法。它自由自在地浮現在D先生的腦海裡,跳躍着,閃爍着,頑強地與D先生産生的要讓它消失的念頭作戰,并輕易地把它們一一擊敗。它現在成了D先生的統治者。它盤踞在他的腦海中,任憑他怎麼掙紮也絕不離開。它固執地對D先生說:“接受我吧,我所表達的是真實的!”
其實D先生也好幾次曾想過嘗試着接受它,相信它。可這個念頭一起,他便馬上嘲笑自己的懦弱。因為這個思想無論再怎樣表現得真實無疑,可它實在太荒謬了,純屬無稽之談!試想,他,D先生,一個心智正常的人,一個将在社會上大有作為的青年,怎麼可能向這個酒後冒出的奇怪想法妥協呢?要相信它絕對辦不到,除非它所說的的确是真實的。
可萬一它是真的呢?
D先生竟開始為它辯解了。因為他總覺得這個想法并不是他剛才突發奇想的,而是由來已久,或者比較久的。他覺得自己至少在昨天喝醉酒前就已知道它,甚至隻是為了暫時忘記它才去喝酒的。那麼他是什麼時候開始知道它的呢?他拿不準。看來酒精在這裡倒起了些作用,實現了他一部分願望(可能的),不過這反而把事情弄得更糟。
D先生決定再不喝酒了。
可現在該怎麼辦?無論怎麼抵抗它總無濟于事,稍微地接受它又未免太愚蠢太荒唐。哪怕想靜下心來幹些别的事或盡量什麼也不想,它也總是隐匿一會兒後,卻又不知從哪兒蹦出來了;它似乎是在對D先生的反抗進行嘲弄。“它太可怕了。”D先生痛苦地想道。早上起來到現在,他竟已被一個奇怪的想法給弄得疲憊不堪了。“這件事我得找人聊聊。”D先想道,同時也這樣做了。可他剛拿起電話,卻又趕緊将它挂上。很明顯,若是因為這種無聊的想法而特意打電話找人訴說,那人家一定會以為他神經有毛病的。太危險了,剛才一時的沖動差點讓他成為别人的笑柄。
可“他們”真的不知道這件事麼?
不可能吧……
D先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可就這樣一個人待着受它折磨也不是辦法,況且我也對它半信半疑。”D先生想道。于是他決定出去四處走走,看看是否大家也知道它所提到的那件事。若是的話,那就證實了它的正确,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它;若不是的話,那他也可以理直氣壯地否定它了。
對,就這麼辦!D先生一下子來精神了。困惑的人突然找到解決困惑的希望時,總是能打起精神的。他迅速地梳洗完畢,又在衣櫃裡拿出一套體面的衣服穿好,便急匆匆地将門一關,出門去了。
但他一走到大街上,便頓生幾分後悔。他想到他本來可以隻從窗口望下去,看看街上的情況,便可以證實那個想法的荒謬的。如今街上秩序井然,和平常一樣,繁忙、熱鬧,人們臉上仍舊都帶着嚴肅而冷漠的表情在趕路,或忙自己的生計。一切都沒變化。可以宣告那個想法的破産了!然而事實上它比D先生想象中要頑強,此時它仍然萦繞在他腦海中,一直在強調着自己的意見的真實無誤。D先生不禁暗暗責備自己這幾個月來看占星術書籍太多了——他本人從不相信它們的,隻是覺得它們有趣,他欣賞古人們關于星宿的天馬行空的想象力——現在它們的副作用爆發了,害他産生這麼愚蠢的思想。但是很快D先生便不得不承認,它們卻是無辜的。這個思想與它們無關;雖然他并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它的,但它絕對與那些騙人的東西完全無關。他讓它和它們扯上關系隻是極力想通過這種方式否定它而已。可這自欺欺人的想法顯然對它毫無效果。當然,說不定他看它們也是由于他知道了它的關系呢!管他呢,反正他什麼也記不起來了。“回去吧。”D先生想道。但奇怪的是,他竟沒有這樣做。他竟依然在大街上留連,一邊用眼睛快速地朝人群裡搜索,看看是否有熟識的朋友(最好是昨天在一起喝酒的),好迎上去跟他講講這件事。
“看來我受這該死的想法影響太深了;在它沒有害我出醜前它是不會放過我的。”D先生帶着幾分自嘲和無奈想道。因為他發現他的身體的大部分已接受了這一想法的控制,隻剩一小部分在徒勞地反抗着。難道我竟真的相信這種古怪的想法麼?D先生自己都感到難以置信。
“看來,”他想道,“我可能完全——或者差不多完全——瘋了。”
事實大約真的如此。他一連遇上好幾個熟人,但他隻是同他們打下招呼,寒暄幾句,便走開了。他好幾次話都到嘴邊了,可就是沒有把它說出去。他總是用一大堆理由——諸如“找不到機會開口”、“他很忙沒時間閑聊”、“不想和他說這個問題”之類的;甚至直接拒斥自己道:“這太愚蠢了!”——來阻止自己将它說出來。看來他身體的那小部分的反抗并非完全是徒勞的,在關鍵時候它們仍然起着作用,讓他每次的努力都變得毫無意義。
于是這個想法繼續在折磨着他。他默默地忍受着。現在他已變成漫無目的地在街上徘徊了。有時他擡頭看看周圍的行人,鼓起勇氣想找個朋友傾訴;但很快他就放棄了,依然低着頭胡亂在人群裡遊走。
“這位先生,請您停一下。”這時,一個聲音叫住了他。他擡頭一看,竟是兩個警察,一胖一瘦,都穿着一套和他們的身材不太合身的警服,手中各拿着一個對講機,卻緊緊地抓着它,好象它會一不留神就跑掉似的。
“先生,請出示下您的證件。”瘦警察對他說道。盡管他盡量顯得有禮貌,可還是給人一種很不愉快的感覺。
D先生這才意識到是他老在這徘徊引起了他們的注意。他們大概把他當作扒手之類的人了。他急忙說道:“不。我不是什麼壞人,我隻是心中煩悶就四處走走罷了。”說完他才發現這話十分愚蠢,這隻能更引起他們的懷疑而已。他明顯感覺到這兩人臉上都浮過一絲得意的微笑,大概在為他們的懷疑得到證實而欣幸着。
“别擔心,這隻是例行檢查而已,先生。那麼,請出示您的證件。”胖警察說道,語氣裡帶着幾分嘲笑和不耐煩。
“得消除他們的懷疑。”D先生想道。他摸了摸口袋,裡面除了鑰匙外什麼也沒有。他慌忙地上下摸了一陣,一面暗暗擔心他這舉動會更引起他們的懷疑。
“先生,”瘦警察說道,“如果您不能出示您的證件,我們隻能很抱歉請您跟我們走一趟了。”
“不,警察先生,”D先生說道,“我說過我隻是出來散步,我從沒想過會有人檢查我的證件。”
“哦?散步?”瘦警察笑了笑,“在這繁忙的早晨,一位年輕的先生什麼正事也不做,卻跑到這鬧市中心來散步?你說你很煩悶,可你不去公園之類的地方,卻跑到這吵鬧的大街上散步?這不合情理,先生。”
“今天是星期天!難道一個自由國家的良好公民連在星期天上哪兒散步有也要你們規定嗎?”D先生被對方的态度激怒了(他本來心情就不好),粗暴地說道。
“請别生氣,先生。我們隻是例行檢查而已。”胖警察忙過來打圓場。 “哼!例行檢查!要是今天早上我不碰到那件事,不出來散心而是美美地躺在床上睡覺那就不會碰到這該死的例行檢查了!”D先生餘怒未息。
“我很同情您,先生。但我們必須這樣做。這是我們的職責。——不過,您剛才說的‘那件事’是指什麼?請您說出來,看看我們是否能幫上忙。”瘦警察說道。
“啊……”對方的問話恰好擊中了要害,D先生頓時窘迫起來,原來因憤怒而通紅的臉霎時蒼白了。
“不,沒什麼。真的沒什麼事。”他支吾道。
“對不起,先生。您必須說出來。我們有權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對方見D先生陣腳已亂,便乘機進攻。
“是這樣的……”D先生紅着臉說道,“我今天早上起來——我昨天喝醉了,您知道由于酒精的作用,人總是會奇奇怪怪的——我正是這樣。我一起床,便因酒精作用而在胡思亂想。一個想法,一個奇怪的、荒謬的想法一直纏繞在我的心頭揮之不去。我因此覺得煩悶,所以出來走走散散心。”
“什麼想法?”瘦警察繼續追問道。
“不,沒什麼……”D先生說道,“即使說出來也沒人會相信的。這隻是個荒唐可笑的想法而已,或者說,它更像一個預言,對,預言。但這沒什麼。這一切都是我喝醉後的妄想而已。過一會兒就好了。瞧,我現在就已對它不在意了。”(當然,這時那個想法又在他腦際閃了一下。)
瘦警察沒說話,兩眼一直逼視着D先生,似乎看出了他沒說實話。
“對了,”D先生忽然想到一個解決的辦法,“我可以領你們到我家去。離這兒不遠,就在這條街的盡頭。到時我找出證件給你們看,那不就行了!我有帶鑰匙。”說完他從衣兜裡拿出它來,高興地晃了晃。
兩個警察相互交換了下眼色,随即表示同意。D先生便領着他們回到自己的公寓。他打開門,在房裡翻出他的證件遞給瘦警察看。瘦警察認真地檢查了一遍,查實無誤。于是他倆很有禮貌地向D先生道了歉,便退出去了。
剛出到街上,胖警察就指着天空嚷道:“看,夥計,那是什麼?”
瘦警察正為剛才的事懊惱着。他原本盤算着這次要是真的遇上什麼案子,那他說不定就能升上副隊長呢!正胡思亂想時,忽然聽到同伴叫他,便不耐煩地擡起頭,嘴上還一邊說着:“看什麼呢?難道會是飛碟不成?”
此時的天空一片血紅,一道耀眼的白光正朝他們這邊落下來。
D先生疲倦地坐在床上;這個想法仍在不停地折磨他。
“一切都将要毀滅了!”他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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