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鄉散記:牛棚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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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墳地旁兩三米遠的地方,有一個青石砌成的牛棚,那可是他生前親自蓋的。這個牛棚已經默默陪伴了父親幾十年的時間,就像父親一直以來的守護者,始終站在那裡,無論生或死,始終不離不棄。
這牛棚四周都是青石砌成的,現在已經長滿了一層綠綠的苔藓,頂部兩個呈三角形的斜面上蓋着幾層厚厚的茅草和稻草。雖然這些草已經幹透了,但它們仍然把這牛棚遮擋得嚴嚴實實的,不滲雨,不露風,裡面溫暖幹燥,如同一個溫馨小窩!
在我的童年到青年那段時光裡,我們苗寨裡幾乎在每個田邊地頭都能看到這樣的牛棚。在我的記憶裡,自從這個牛棚建好後,我們家一年四季都把牛關在這裡,除非冬天快要下雪或結冰時,我們才會把牛趕回家。
這個牛棚不僅是牛的栖息之所,也是我們的另一個家。每次我們家在這一片田地裡勞作時,這個牛棚就成了我們的遮陽擋雨之地,我們還會在這裡吃飯、小憩。對于我們家和我來說,亦一個溫馨的港灣。
這個牛棚就像我們家的一部傳記一樣,記錄着我們一家人的辛勤勞作。這牛棚于我,是童年到青年的成長印憶。直到現在,每每去給父親掃墓上墳時,我都會情不自禁地走進去看看,坐在青石凳上,默默地同父親說話,重溫那些難以忘懷的記憶。
01
沈從文在《阿金》寫道:他預備的是用值得六隻牯牛的銀錢,換一個身體肥胖胖白蒙蒙的、年紀二十二歲的婦人。自古以來,耕牛對于苗家人,就像每一個家庭成員一樣,是不可或缺的。在苗家人的心眼裡,一頭牛便是一家人最值當的财富,更是一家人衣食生計的來源。
耕牛,深受苗家人的敬重。在苗家人的心底裡,耕牛就是他們的圖騰,受到亦如神明一樣的崇敬與膜拜,直到現在很多苗家人仍一直保持着“不吃牛肉”的古老傳統習俗。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們的苗家寨子在改革開放的春風中,也推行了聯産承包責任制,承包到戶的政策讓我們家裡也分得了五六稻田和幾塊耕地。
然而,父親和娘還是擔心家裡收成不夠,又在我們家的稻田旁的荊棘雜草中和石縫罅隙間,這裡一小片,那裡一小塊,開墾了約有五六畝旱耕地,用來種玉米、黃豆、高梁、花生、紅薯、辣椒、長豆角、油菜等作物。
一家子要耕種這麼些田和地,自然少不了一頭好牛。父親和娘一直盤算着得買上一頭好牛來耕田犁地,期盼着一年下來多收三五鬥谷物,讓一家子過上渴的好日子。
父親是個民辦老師,他可不能像寨子裡其他村民那樣,可以整天整天地在田地裡幹活,他白天要去給苗寨裡的孩子們上課,幹農活的時間隻有每天早晚那幾個時辰,他得争分奪秒搶時間、趕時間。為此,父親常常自言自語地說,得買一頭牛,買一頭“把騷牯”(苗語:壯實的公牛),這樣幹起農活來,才得心應手,不會耽誤時間。
“阿高代囊麻,包來幾紮攢歐久魚當,洋洋尼阿木點把油!”(苗語:孩子他爸,我們省吃儉用攢他個一兩年,再去買一頭壯實的公牛回來!)父親和娘幹都是直性子、急性子,做啥事都不喜歡磨磨蹭蹭的。娘更知道父親每天幹農活的時間有限,父親和娘做起農活來,總想着要别個人幹得更多更快。
對于莊稼活,娘除了是個急性子,還是完善主義者,家裡的田間地頭,她總會去清理幹幹淨淨,絕不會讓雜草樹木伸出個頭來,影響莊稼谷物的生長。我們家不管是稻田的秧苗,還是地裡的玉米、黃豆,總是比别個人家的長得好,收得多。
為了攢夠買牛的錢,娘将父親每月所得那點少得可憐的工資報酬,一分一毫地積攢起來。顧田間地頭的辛勞,她在家裡又養上兩頭肥豬和一頭母豬。兩年過去後,娘喂的三四頭肥豬出欄賣了好價錢,再加上又賣了好幾窩小豬仔,家裡終于湊到七八百元。
““阿高代囊麻,某高打戲羅恩,歪攏到阿般魚當能,恰狗尼打油想?”(苗語:孩子他爸,你們一起過來看,我攢到這些錢,是不是可以買到一頭牛了?)一天晚飯後,娘叫上父親,叫上我和姐姐,娘從奶奶分家時給我們一個舊木衣櫃最底層的地方,掏出一個布口袋打開,她從裡面取出好幾疊錢來,或十塊、或五塊、或兩塊、或一塊,叫我們一起幫她數,看有多少?看夠不夠買上一頭好耕牛。
“大牯、老妹!滿來好滿娘燒魚當,恩滿候喲?(苗語:大哥、妹崽!你倆幫你娘數一數,看有多少?)”父親一臉高興跟我和姐姐說道。
“大牯,某想睡燒,我燒跌阿崩,某好歪綽汝,嘎剛魚剝魚囊。”(苗語:大哥,你還不會數,我數好一疊,你幫我拿好,别讓再和一起!)姐姐上學了,我還沒上學。姐姐讓我給她幫忙,她負責數,我負責拿好。
“阿、歐、不、别、八、召、炯、魚、絞、固……”(苗語: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姐姐說完,便開始數了起來。
“娘,歪燒交啦,亞亞叉狗滿魚巴歐固塊!”(苗語:娘,我數好了,一起一共有八百二十塊!)
“某燒交了啦?流幾流?”(苗語:你數完了嗎?沒數錯吧?)娘似乎不大相信姐姐報出的數。
“包娘,都來想奶,幾生奶!歪頭段三年級啦,燒不點魚當,幾都滿流囊!”(苗語:我娘,真讨厭,一點也不相信人家!我都上了三年級啦,數這點錢,分毫不差!)姐姐特别自信地肯定說道。
“滿麻,西打某休一左,嘎夯寨木,囊阿那夯寨樸,催包炯某嘎夯來拉木尼打油,奶初倆蘇意油,包嘎睡恩汝幾汝,紮不紮!”(苗語:孩子他爸,明天早上你早起些,到下寨去,和下寨的大哥講,請他帶你去‘夯來拉’〈一個苗寨名〉去看牛買牛,人家經常做牛生意的,他知道哪頭牛好不好,行不行!)娘緊緊揣着那一包來之不易的錢,跟父親一再唠叨地囑咐着,讓父親請寨子裡那位牛客舅舅一塊去看牛買牛。
“滿娘,雙好歪買凹倆,夯寨滿那樸跟到木嘎‘夯來拉’恩油,恩上對尼長羅!”(苗語:孩子他娘,快點幫我找件衣服換上,下寨你大哥〈娘姓龍,下寨那位舅舅也姓龍,苗家人同姓都唾稱呼為‘阿那’〉說我們倆馬上就去‘夯來拉’看牛,看上了就買回來!)
第二天一早,我和姐姐剛剛睡醒,父親就從下寨回來了,一進門跟急匆匆跟娘說道。随後,父親趕緊換上衣服,便随着下寨的那位牛客舅舅一起徒步而去一個很遠的苗寨去看牛,買牛去了。
02
對于“夯來拉”在哪裡,有多遠?我幼時的大腦裡似乎無法找到這樣的距離概念,我更是無法想象的出那路程是多遠。隻記得父親他們從早上六點就出門了,也不知他們要翻了不知多少大山,穿過多少叢林。後來父親跟我們說,他們走過了我親親舅舅家的苗寨後,還要走過七八個苗寨才到,至于一個苗寨與另一個苗寨相隔多遠,父親說差不多有“庫睡滿歐固難狗”(苗語:大約有二十裡路左右),我知道那天父親他們一直走到下午黃昏時才到那個苗寨。
那天,父親一到賣牛人家的院子裡,也顧不上路途的舟車勞頓,就徑直走進人家關牛的偏房裡。當父親看到那一頭黑白相間,眼睛黑亮閃光的小公牛,父親的眼睛也亮了,他就喜歡這樣的牛,憑他的經驗,他覺得這頭小牛就是翻田犁地的好家夥。
“那狗啊,某阿木尼代代油呀,想登若,喲長刀阿久初就汝啦!”(苗語:大哥啊〈這家主人跟我們同姓,所以父親敬稱他為大哥〉,你這是小牛崽呀,勁還沒長足,要是長個過一年樣子就好了!)父親雖然心裡歡喜這牛,可他還是賣了關子,對主人挑起了毛病,不外乎就是想把價格殺下來。
“米那,阿翁點把燒牯能,某幾來恩休,某恩漢松瓜哪大标标,恩漢比落比把能,戳膽膽,大堆堆,對念農幾滿若,初狗冬幾當禾派團,歪高傑阿久啦,長目某對沙恩,樸禾緊,不把捌固塊歪沙幾拉仙刀埋……”(苗語:大哥〈苗家人習慣相互敬稱對方為大哥〉,這頭小公牛呀,你不要看它個頭小,你看牛背那麼厚實,看那四條大腿,勁鼓鼓,硬綁綁的,就曉得力大無窮,幹起農活來沒有講的。我調教了一年多了,你牽回去試試看,講真的同,三百五十塊我還真舍不得賣……)那屋主人在父親面前,拍着這小公牛跟父親誇了起來。
“阿木點油能,恩樣子沙對雄,打脖打洋,就尼想長追若,休和代。”(苗語:這小公牛,看樣子還是挺雄的,虎背熊腰,就是還沒長成熟,小了點。)牛客舅舅也跟着父親附和起來。
“打啟爹不久洋點打油,某恩漢樣子農囊雄,某喲蘇阿久初,久念農幾雄,松羅松把農奶,幾裡想粗假,收肋收拉,幾都派擔,滿來樸恩來?”(苗語:才剛剛有三年多的牛,你看那樣子就這麼難,你再養個一年半載,不知有多雄,要是腿腳不快的人,哪裡跟得上,耕田犁地,沒有講的,你們兩個講來?)
“休點包休點,喲蘇阿交粗對長羅啦。某囊打油想拉羅,某恩裡好喲當啟埋?”(苗語:小點它就小點,再養一年也會長大的。你的牛還沒長大,你看得多少錢賣?)父親開始跟那家主人讨價還價起來。
“米那啊,某啃剛好喲點?打油尼滿汝油,不久打油農囊汝恩,你剛喲羅點,尼農幾幾傑,農幾滿嘎!”(苗語:大哥啊,你看你能給多少來?牛是好牛,三年的牛就這樣好看,要是再大點,不知要多難得,不知要多值錢!)
“打油包沙幾擔,尼長木初狗冬對想拉紮,某恩初不八塊,初刀呀?”(苗語:這牛我們确實沒有講的,但買回去做工夫還不夠快不夠雄,你看作三百塊,怎麼樣?)牛客舅舅報出價格。
“滿高蘇意油,紮羅剛奶沙豆豆喲,奶蘇油沙難很,打裡喲粗歐八點沙啟爹,三八粗九刀!”(苗語:你們這些生意人,開口就把價格殺得那麼低那麼少,人家養牛也不容易,再怎麼的還得加個兩百吧塊才像話,三百做不得!)那家主人堅持不松口。
“汝初很,不八幾喲羅!阿肉能兵将比某阿木打油嘎羅好喲羅,難尼埋不八洋點,包剛某不八,沙尼禾緊盤裡狗囊,初禾緊事,雞尼初東禾紮。不八阿來嘎能,幾喲沙幾羅,沙合适!”(苗語:好做得很,三百不少了!現在市場上比你這牛大些比你這牛高些,也就賣三百多點,我們送你三百,就是真心要買的,認真當一件要緊事做的,不是講走玩開玩笑的。三百這個價,不多也不少,是合适的!)牛客舅舅趁熱打鐵
“那狗啊,某恩農囊初汝啊?某沙裡羅喲點,歪沙喲初某叭固塊錢,初不八固塊,初當呀?”(苗語:大哥啊,你年這麼做可以嗎?你來也要再少點,我來也再加你五十塊錢,做三百五十塊,怎麼樣?)父親一時性急,就想快刀斬亂麻,盡快做成這單買賣。
再說天也快黑了,要是再磨下時間,到是晚上八九點雙方還不知道能不能講得清場。就算是能把價格殺下來,買賣做成了,還得趕趟兒趁夜間把牛牽回家呢。如若再拖久些時間,第二天天亮還不一定趕到家呢?第二天自己還要給孩子們上課呢。
雖然父親一輩子就是苗寨裡的鄉村老師,可父親把老師這行當看得很重,除了患上重病起不床,父親從因為自己頭疼發熱這類小痛小病什麼的去請上一天假休息的。他總不會因為自個兒家事而耽擱孩子們讀書學習的大事。為此,父親和娘常常是披星戴月在田間勞作,不是晚歸就是淩晨四五點就出門上山幹農活。
“歪幾倆奶,滿奶滿牛,樸洋相喲,歪初狗東尼夠一諾囊,包來滿娘幾恰苦幾恰摸,狗東裡剛加奶加昨,哈裡噶洋;刷稻工作沙裡剛敲奶敲昨,幾到第二沙剛紮第二……”(苗語:我不像别個人,有時間閑着,整天唠叨沒完沒了,我做農活是擠時間的,我和你娘不怕苦不怕累,做得農活要趕上别人家一樣好一樣多,甚至還要比他們好比他們多;上班教書也要比别的學校别的老師教得好,争不了第一也要拿第二……)父親就是這樣的人,他常常用滿滿正能量實際行動激勵着我們一家子。
正為如此,父親和娘從跟奶奶叔叔分家時,隻有四個碗家當白手起家,七八年間,父親和娘建成自己的三間磚瓦木屋,屋内用杉樹木塊裝修一新,漆上了清新透亮的桐子油,院子裡鋪上了幹淨整齊的青石塊子,一家子從缺衣少食到衣食無憂,過得溫飽自足的小日子。
在教育教學工作上,父親所教的班級在每個學期的期末統考中,都排在全鄉十一二村的學校前列,他帶出的學生一批批考上了中學、大學,參加了工作。
“孔子樸:不參弟子,滿窘固歐爹容爹朝,初怪初都。歪阿代饒啥囊學生,加奶加昨,初怪初都,久念滿米亞窘固歐昨!”(苗語:孔子說:三千弟子,有七十二賢人,在人前不在人後。我一輩子教出來的學生,也是這樣的出人頭地,在各行各業當幹部當領導,要是數起來還不知幾多少個七十二!)不說父親桃李滿天下,但也可以說父親在老師這個圈子裡是優秀的,不愧于一個教師的這個職業。
因為父親心裡惦記着第二天要給孩子們上課,所以他痛快地加了五十塊錢。
“米那啊,恩某沙尼來滿汝樸鬥囊奶,歪沙尼汝樸鬥囊奶。噶樸啦,初不八魚,打細滿來滿汝彩都,汝呀?”(苗語:大哥啊,看你是個好講話的人,我也是個性情中人也好講話。不要再講了,就作個三百八,我們都讨個好彩頭,怎麼樣?)賣牛家主人當下摞下話。
“汝,不八魚,就不八魚。歪燒魚當剛某,打油歪窘長去。西奶禾般,包來打細發财!”(苗語:好,三百八,就三百八。我數錢給你,牛我牽回去。往後來日,我們一起發财!)父親爽快地做了決斷,買下這頭他心儀的小黑公牛。
付好買牛的錢後,已是下午晚上七點。賣牛家主人便熱情邀請父親和牛客舅舅一起吃晚餐,本來主人家想請父親他們一起喝點酒,可父親因為夜裡要牽牛走夜路回家,就忍着拒絕了主人家的美意,匆匆扒了兩碗飯,就和牛客舅舅趕着牛回家了。
父親他們牽着牛走出主人家門時,賣牛的那位主人便緊跟着,送了一程又一程,一路上不奉承他出售的小黑牛,便是跟父親說有了這頭牛,往後我們家的日子一定會越來越來。父親和牛客舅舅其實知道,賣牛的主人家很舍不得他養了三年多的小公牛。
或許苗家鄉下人對于牛一種特殊的情感吧。
03
家裡終于有了一頭屬于自己的牛,父親和娘如獲至寶。對這頭小黑牛疼愛有加,農忙幹活時,娘總是将家裡種出來的玉米磨成粉,和上稻草或青菜,煮得軟爛可口,或挑或背去喂給牛吃;夏天農閑時,娘就帶着我一起割最鮮嫩的青草喂牛。秋冬時就牽着牛到竹林叢中,讓我們家的牛吃竹林叢中最嫩的竹葉或青草,每天讓牛吃得撐撐的,要是娘哪天看到牛肚吃得不夠脹,她便會田裡扯上一背簍蘿蔔葉或青菜葉去喂牛。
我十一二歲時,父親和娘便把放牛喂牛的事全部托付給了我,我可不敢怠慢。從此,夏天的時候,早上割牛草喂牛,晚上砍柴回來挑上一擔水喂牛,成了我頭等事;其他季節,娘每天總會問我,把牛放在哪個山頭上吃草,有沒有好的嫩的草讓牛吃。
雖然我不敢怠慢,但有時冬天草木竹林難免枯幹,牛能吃到食物總不會夠飽。這時,娘便跟我說,要麼去山上的林深處找青草割回來給牛加餐,要不便會要我到村邊的田裡像她一樣,扯上一背簍青菜給牛加餐,實在不濟,就要我回家用玉粉加糠加青菜煮熟了喂牛吃。
“大固,包來對嘎寨包囊拉禾架,久來标油狗扣打油,汝幾汝?”(苗語:大哥,我倆到‘嘎寨’〈苗語地名〉我們家的稻田旁邊,建個牛棚關牛,好不好?)我十二歲那年剛放暑假的第二天吃早飯時,父親突然這樣跟我說。苗寨裡的前輩人都喜歡管兒子或孫子叫大哥,在苗家的心眼裡,這是對晚輩一種親昵和疼愛的稱呼。
“瑪,農囊汝瓜派啦!狗打油扣你嘎初,農囊奶奶忙交幾裡光長羅,希打嘎作,打油都來木嘎改高木農瑞,幾來大大木将油!”(苗語:爸,這樣太好了!把牛關在山上野外,這樣天天晚上不要去趕牛了,第二天早上,牛就自己會出來到山上吃草,不要天天去放牛!)
“歪沙你農囊般,當打油仙禾呆狗追,對拉炯狗追,裡段昂打改打拜叉裡光找羅,喲久拉阿啟,一直扣桌拉魚,對初刀。拉召拉炯,禾昂蕭,對扣召刀,瑞油剛亞肉,久裡剛某奶奶摸打莫—生,紮把紮冷恩長久标羅!”(苗語:我也是這樣想的,等牛熟悉它的新家牛棚後,那就要等到下雪結冰時,才需要把它趕回家裡來,第二從春節開始,一直可以關到八月,也無妨。六七月,大熱天,關在那裡,割草喂它也容易,不要以後讓你天天那麼累,滿頭大汗挑回來喂!)
“對嘎寨久來标油,歪沙盤接米都米久。打油扣你嘎初,剛瑞油沙嘎肉羅、恩分嘎油香拉沙嘎肉,幾裡莫鬥莫奶。阿肉能,殼殼放暑假,滿來瑪代魚雙木久魚傑,歪沙好滿來阿狗!”(苗語:在“嘎寨”建一個牛棚,我已經想了三年五載。把牛關在山上,喂牛草近也近多了,挑牛糞施肥也更近,我們就不要為這些事累死累活。現在,剛剛放暑假,你父子倆快點去修建,我也一起來幫忙!)娘聽到父親跟我在聊着建牛棚的事,也湊了過來,滿臉期望地說道。
父親之所以喜歡選擇在“嘎寨”(苗語地名)建牛棚,直到在父親退休後還執意回到鄉下老家,和娘一起過着刀耕火種的日子,我真正才明白,父親和娘一樣,永遠舍不得家裡的那三五畝田和地。土地,在父親和娘的意識裡,那是過上好日子的全部意義。
“嘎寨”這地方,像個小盤地一般,四面群山包裹,沿着山脊從四面延伸而來,便是一級一級的梯田。這裡土地肥沃,天然的山泉井水多,水資源豐富,寨子裡人們用不着幹旱稻田開裂而顆粒無收。這地方,不知多少年前,便是我們寨子先祖的聚居之所,用青石壘砌的稻田埂,依然還保留着當年先祖居住的土坯石屋的痕迹。
父親從三十五六歲開始,便過着“走讀式”教學日子,去别的苗寨裡教書。父親一生,前前後後到好幾個苗寨裡教書,可每一天差不多都是一樣的,每天早上從家裡走到七八裡或十來裡外的學校上課,下午放學又走路回到家裡,和娘一起幹農活,用他們的雙手從土地上刨食養家。
或許父親知道,暑假開始後,每天去割草喂給家裡的那頭牛,自然又落到我的身上了。每年暑假,父親總會被安排參加進修學習,或參加集中培訓。暑假裡,我既要寫作業看書,又要喂好牛,還得常常給家裡準備秋收時做飯燒火要用的柴禾。父親也是看在眼裡,疼在心裡。
其實我也看到寨子裡别人家也在山上建了好幾個牛棚,把牛關在山上的牛棚裡,割草喂牛也近多了,不有那麼累。我也特别想有一個牛棚在山上,可是我沒有能力建這樣的牛棚。聽父親這麼一說,我心裡也樂開了花。
說幹就幹,父親和娘帶上我,一起來到“噶寨”。我和娘用鐮刀将我家田埂邊的一塊平地上雜草雜木砍掉,堆到另一處,待到曬幹後便可以挑回去當做飯的柴燒。父親則到對面的山上砍回十多根大腿粗的杉樹來。
炎炎夏日裡,父親和娘忙得總顧不上拭去臉淌下的汗水,而我砍了一會。便再經不住日頭的暴曬,不由自主地躲進了竹林的陰涼處去了。
父親一肩一肩扛回一根又一根杉樹,我覺得去扛杉樹可能要好得多,走在山林裡有不少陰涼處,就是走一丘連一丘的稻田埂上,也會有風拂來,便自告奮勇央着跟父親去扛杉樹。沒想到,父親砍下的杉樹還有枝條沒削去,那枝葉本來就是很尖的刺兒。當父親把一根杉樹放到我的肩上,那沒削去枝葉刺兒一下子刺進我的臉蛋裡,好不生疼哪。
看似一根不是很大的杉樹,擺在肩上壓着,就不是一般的重了,在肩上來回烙着,沒走多遠,我就有些受不了,一全從左肩換右肩,一會從右肩換到左肩,不知換了多少次,還是沒有走到娘清理好的那塊地裡。
汗水淌在臉,也不敢去擦去,因為手裡抓着了杉樹結,杉樹結被父親用刀砍去了枝,從結裡流出杉樹的液體來,濃濃的粘稠,粘在手上已經很不舒服,再粘到臉上,就更自在了,說不定臉粘上後很癢的。于是,我開始玩了“麻洋工”,故弄聰明在來回走的時候磨蹭起來。
雖然父親和娘沒說什麼,但我從他們的眼神裡,我知道他們已經看穿了我。雖然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可畢竟這麼大的日頭曬着,換誰都難受。
“大牯,羅啊,包來狗鋼針埋歐打将肉東羅!”(苗語:大哥,來啊,我倆用鋼針把這些大石頭撬出來!)父親搬完杉樹後,緊接着拿起鋼針,叫上我一起撬那些看起來不可能撬得起的大石頭。
不知從那裡學到的力學知識,雖然我跟着一起去撬石頭,其實我隻不過一個擺設罷了,完全沒什麼用,隻見父親在鋼針下墊上幾塊石頭,再用力一壓一撬,硬是将好幾坨大石頭給撬了出來,然後他又用大鋼錘一錘一錘敲成小塊。
一天,兩天,三天,我每天跟着父親從叢林裡,把一塊一坨的石頭,一個一個或挑或擡,搬到準建牛棚的一塊平地上。
沒有正兒八經學過岩匠的父親,似乎是無師自通。父親一個人用石頭一塊一塊壘起來,用黃泥攪拌成漿封成了四堵兩米多高的石牆,上面再做成斜面,再用砍來的杉樹做成橫梁和傳皮封頂,又割來一捆一捆芭茅編成整塊整塊的,蓋在屋頂。半個多月後,父親的手和臉,被亂石、雜草、枝條、荊棘劃出一道道血口子,父親似乎全不在乎一樣,他看着建好的牛棚,從腰間取下一包自己種出來切成絲的草煙,卷成一支粗粗的喇叭筒,點燃後猛吸了幾口,然後很滿足吐着煙圈。
牛棚内約有十幾個平方見寬,除了牛的躺卧休息處外,父親還在靠在栅欄門的地方挖了個火塘。在火塘一側,父親用雜木和竹枝紮成了一床竹席,累了可以在竹席上打個小盹,休息一會;在火塘的另一側,父親常常用來擺放一些犁耙鋤頭鐮刀等農具。
從這以後,這青石牛棚,便一直與父親生死相伴,似乎就是父親一生的寫照,更像父親墳墓前一塊無字且寫滿故事的墓志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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