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神話中的逃亡女子
在藝術館看到了牧神潘與甯芙的油畫故事。半人半獸的潘愛上了美麗的甯芙,迫切地想占有她;甯芙不從,逃到湖畔,向她的女伴們求助。女伴将她變作了蘆葦。潘依然熱戀她,見到此狀,無可奈何;然而采去了蘆葦,用作蘆笛,自此時時吹奏。——這大概是蘆笛在神話中的起源。
這個故事和阿波羅與達芙妮的傳說極為相似。達芙妮抗拒阿波羅,向自己的母親求救,使自己變作月桂樹。而阿波羅依然思念她,于是以月桂為冠。
這些故事令人感慨。站在男性的視角,牧神潘和阿波羅似乎飽嘗單戀的苦楚。而站在女性的視角,她們能得到的最大的幫助——哪怕是在充滿奇迹的神話中,也不過是成為草木,使自己遠離被強占的痛苦。
我并不想以此批判希臘神話。這是千年前的故事,沒必要在其中找尋跨越時代的平權。而牧神潘的行徑大概也沒得到人們的贊許;在另一幅作品中,牧神潘代表原始的獸欲,丘比特代表神性的愛情,二者正在激烈地搏鬥,說明許多人們也在反思“占有”與“愛戀”的異同。
——我不願意批判希臘神話,哪怕以當今的視角,它應當受到嚴厲抨擊。它很原始,血腥,暴力,充斥強者對弱者的欺淩。它所描繪的所有人物,不論神與人,都充滿不少瑕疵,甚至具有巨大缺陷。在它的叙述中,女人和其他财物一樣,是男人争戰後搶奪的戰利品。它具有鮮明的生殖崇拜。性權力和其他所有權力一樣,是至高力量的證明。其主神宙斯的特點就是無限的繁殖欲。神話中甚至特意強調性交與受孕的關聯,因為“神明的努力不會白白浪費”,所以使女子孕育也是神力的證明。
但是它很真實。反而顯得真誠。它的所有故事都建立在恃強淩弱上,而這種壓迫不隻存在于男女之間。男子與男子之間無止盡地開展力量的鬥争,敗者将面臨最殘忍的處罰。阿波羅和牧神潘較量音樂(有趣的是,這二者剛好是之前兩個故事的主人公),阿波羅判牧神潘落敗,徑直剝下了潘的皮。強大的女人會欺辱弱小的女人,譬如赫拉以牛虻折磨化作牛的伊娥,美狄亞将丈夫愛戀的公主變作鳥雀。強大的女子,也能夠懲治男子:偷窺阿爾忒彌斯沐浴的男子,會雙目失明;阿瑞斯在特洛伊戰争中站在雅典娜的對立陣營,被雅典娜所傷,并且求助宙斯無果。——比起男女之間的不公,整個神話體系,更傾向于體現擁有強權者的肆意妄為;而有一部分男子,許多時候恰巧是擁有強權的一方。
希臘神話建立在恃強淩弱上。因為這就是當時的社會規則。當時的世界,本就原始、血腥、暴力。創作者無法将殘酷的現實化為理想的童話。讓不願屈從的女子化作桂樹與蘆葦,大概已經是創作者能給予的最大溫柔。一位誠實的創作者,沒辦法改變現實的規章,但能夠體現這不合理規章下,人物所受的苦難,以及人物進行的反抗,從而使整個故事帶上悲劇色彩,——哪怕這樣的反抗注定失敗。
美杜莎被海神侵犯,其後才成為了蛇發的女妖。詛咒這世間,使所有直視她的人化作石像。哪怕死後,她的頭顱還有持續的魔力,仿佛她魂魄中的怨念還未盡散。她在故事中受人征讨的怪物,但她依然得到現代讀者的同情。我相信這其中包含了創作者的初衷。否則美杜莎成為女妖前,受到強暴的情節就不會得以保留。
反觀現在的許多文藝作品,面對希臘神話似乎“先進”許多,可很多女性觀衆依然感到不适。其原因,大概是那些冠冕堂皇的男角色,活在現代的、文明的、完備的社會裡,滿嘴是戰勝不公與挑戰強權,面對其他男角色能英雄之間惺惺相惜,結果一碰上女人,脫下外皮來,内裡仍舊是追逐着甯芙的牧神潘。更可怕的是,這樣的文藝作品不一定隻是在取悅男性。男性向作品中就是牧神潘,女性向作品中隻不過是成為更俊美強大的阿波羅,——或者改成被潘追逐,被阿波羅救下。完美的愛戀,剝掉外殼,依然是“神明的努力不會白白浪費”(反倒合理解釋了所有的“一發入魂”)。而作品中的女性,受到追逐,反而兩情相悅了;沒有化作聖潔的草木,也沒變成邪惡的女妖。連所謂的“大女主”作品,許多時候不過是強行粉飾了規則,創造一個充斥虛假的幻想世界,不論男女,一切角色都是輕飄飄的扁平紙片,歌頌且環繞偉大而貌美的女主角,在烏托邦中玩着哄人開心的過家家遊戲。
我不需要這樣的先進。不需要虛假的體面。給我一些真實而殘酷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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