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竈

奶奶為了省煤錢,在側屋親手搭了一口露天土竈。土竈的搭建隻花了奶奶一個下午的時間、十幾塊舊土磚、幾截鏽鋼筋和一些黃土。

我記得那是一個涼爽的午後,奶奶用扁擔和簸箕一趟一趟地運來土磚和黃土。由于搭建土竈是一個技術活是一個重體力活,奶奶沒有讓我和姐姐幫忙。于是我蹲在大門口看着奶奶搭竈。

奶奶将所有材料運完後,便開始和泥了。奶奶專選菜園子那邊的黃泥。黃泥細膩粘性強,搭土竈或者腌制鹹鴨蛋最合适,菜園那邊的小路上有很多優質的黃泥,因此村裡附近的幾家住戶每每腌制鹹鴨蛋,或者水泥不夠用時,就會扛着鋤頭挑着簸箕在那一個固定的地方挖黃泥。說來也是奇怪,大家每次挖的都是同一個地方,但是黃土的缺口一直不見變大。可能雨水沖刷将附近的黃泥帶了過來,可能黃土又自己“長”了出來,我想大自然有着很強的自愈能力。

奶奶從倉庫找來砌刀熟練地在土磚上抹黃泥,動作娴熟得就像村裡的砌匠一樣。不多時半圓形的土竈便成型了,在竈口奶奶用了幾根堅固的鋼筋定型,然後手捧黃泥一遍一遍地搓揉竈口,将其打磨得更圓更緊實。成型的土竈風幹一陣子後,奶奶在竈裡燒了第一把火。于是土竈被徹底烘幹,烘幹後新竈周圍立馬出現了幾條裂縫。我心想奶奶這竈估計是白搭了,但是這裂縫似乎是正常現象,因為後來這口土竈陪伴了我們漫長的歲月,可以說,我是吃這口竈上的食物長大的。

有了竈後,奶奶每年将花生和油菜稭稈捆起來囤在以前的舊牛棚裡備用。有時候奶奶也會爬上樹鋸一些擋住菜園光照的枝幹,曬幹了來燒。不過這些好柴火奶奶固執地隻舍得用來做飯時燒,如果是燒水洗澡,奶奶會讓我和姐姐在屋子附近撿點碎柴火用。因此我們每次撿到一大堆碎柴火都很有成就感,這些藏在雜草裡的枯樹枝、斷木頭、碎竹片正等待着被大自然降解,由于被我拾起投入土竈中,他們身上蘊含的能量被再次使用。他們能燒開一大鍋水,餘溫還能煨熟幾個雞蛋和紅薯。它們再一次發光發熱,能省下來半截大木頭、一抔黑煤、奶奶眼中的好柴火。

隻有柴火才能煮出焯米稀飯,即把米放入大鍋中煮至半熟後用漏勺撈出,留下一部分米在鍋裡繼續煮成粥,撈出的半生的米盛在鋪好紗布的竹簍裡,待中午蒸熟。這樣做出來的米飯粒粒分明耐咀嚼。往往焯米稀飯是非常稀的,而在農村幾乎每天早晨都喝粥。為此奶奶每天會變着花樣地在焯米稀飯裡加配料,但也不過是擇成段的豇豆、切成塊的南瓜或紅薯。此外奶奶還會在面粉裡加點糯米粉用水攪和成坨放入稀飯裡煮,這一坨一坨的面粉團子由于加了糯米粉十分有嚼勁,我們稱之為“餃”。因為沒有餡料并不能稱之為餃子,相應的我們的稀飯也叫“餃稀飯”了。我十分喜愛糯糯的餃,經常纏着奶奶做餃稀飯給我吃。而不放餃的稀飯非常稀,幾乎隻是米湯,盛在碗裡稀稀疏疏的幾粒米數得清。我總喜歡從鍋底舀濃稠的粥喝,奶奶卻偏愛稀粥。她說以前爺爺還在世地時候,家裡連稀粥都喝不上,爺爺幹完活能喝完兩臉盆的米湯水。

至于舀出來的半熟的米用作中午的飯。早晨煮完粥後,奶奶會将半熟米加點水裝進舊電飯煲的内膽裡,也就是一個無蓋鐵容器,再找一個鐵蓋子蓋上放進有餘火的竈内,其四周用尚有火星的草木灰覆蓋住。竈的兩個口子奶奶也會用木闆堵住,這樣悶一上午米就熟了。到了中午飯點奶奶便會用火鉗将鐵罐子扒出來,扒的時候要特别小心防止蓋子脫落草木灰掉進米飯裡。再用厚厚的抹布包住滾燙的鐵罐子端到餐桌上。小時候我經常搶着幹這個活,因為覺得特别有成就感,家裡人的午飯全端在我手裡咧。

不過這樣悶熟的米飯被長時間烘幹了水分,吃起來非常硬,吞咽的時候甚至會被刮着喉嚨。米飯表面上一層尤其幹硬并且時常沾有草木灰。因此奶奶會在開飯前用飯勺把表面一層米飯刮去給雞吃。早晨喝粥時奶奶也會用大勺子刮去稀飯上浮着的一層米沫子。這個動作多年來沒有變過,這似乎成為了一種飯前儀式。我記得那時我經常和奶奶抱怨飯太硬難以下咽,但奶奶并沒有理會我,我們依舊吃着“烘幹”的米飯。樸素地生活着、茁壯地成長着。

奶奶從來不會閑着,土竈更不能閑着。奶奶找來一個廢棄的的鹹菜壇子放在土竈一側,用于裝木炭。奶奶每次燒完火便會用火鉗将大的木炭挑選出來裝進壇子,為冬天燒蜂窩煤引火做儲備,或者在積攢到一定分量後挑到集市上賣。

有了土竈後的每個夏天,奶奶為我們燒完洗澡水,督促我們姐弟四人洗完澡後,會用竈裡的餘溫煨四個雞蛋給我們吃。為了防止雞蛋被烤炸開,奶奶用被水浸濕的紙将雞蛋團團包住,再摘一片大桑葉裹住雞蛋才放入竈内,這樣拷出來的雞蛋非常美味,蛋殼被熏成不均勻的焦糖色。将蛋殼敲開并不是一個飽滿的雞蛋,隻有水煮受熱均勻的雞蛋是飽滿的。由于竈裡溫度高,雞蛋又無法滾動,雞蛋一放進去便成型了。雞蛋朝下的部分是飽滿的,上半部分留出小半截空隙。烤雞蛋有自己的個性,那半截空隙有着雞蛋本身自然的弧度。蛋白呈淺糖色,非常有韌性,蛋黃也被炭火烘去了脾性,沒有腥味。偶爾被烤炸開的雞蛋沾滿了草木灰,我們便就着草木灰一齊吃了。

不要認為炸開的烤雞蛋就沒人吃了,其實它别有一番風味,其炸裂處的蛋白焦糖色更深,口感更具韌性。而且奶奶說吃草木灰是解毒的。我一般先吃蛋黃,因為好吃的蛋白要留到最後吃。我将蛋白上的草木灰撣幹淨,撕成小條,把白嫩的先吃了。将微微烤焦呈焦糖色非常具有韌性的一小塊最好吃的蛋白揣在手裡,晚上大家一起看電視的時候再偷偷地享用它。可以說,土竈成就了我童年最美味、最欣喜的零食。

四個雞蛋,我們姐弟四人一人一個。奶奶從未替自己烤過一個雞蛋,在奶奶的認知裡,家裡的好東西給我們吃了才是吃了,給她吃了便是浪費。這是我觀察奶奶許多年之後發現的。不止奶奶如此,村裡祖祖輩輩的老人都是如此。他們将糧食、物資應用到極緻,絕不浪費。

後來土竈在長時間的風吹日曬中變成了一抔黃土,發黑的内壁映襯了它輝煌的過往。奶奶用一口簡陋的土竈養活了我們。長大後,我先是出了鎮子,後又定居外省。奶奶也到了需要頤養天年的年紀,我靠着破爛的記憶和與舊時日記拼湊了關于土竈的一切,而土竈成就的食物終究是我永遠無法企及的寶藏。

老人們熱愛勞動,無私奉獻。生鏽的廢鐵、腐爛的木頭,它們掉在草叢裡、陷在泥土裡,使踩踏在泥土地上勞動人民的雙腳更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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