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木櫃

也不過輕輕一晃,從那所叫做二道川中心學校的中學已經畢業近二十年了。

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最後一年,我成為了中心學校的一名新生。學校的院牆,是紅磚一層一層砌起來的,最上面抹上一層水泥,水泥上還戳了很多尖銳而鋒利的玻璃碎片。那時并不知道那些玻璃碎片是幹嘛的,待後來才曉得,這玻璃碎片,相當一道安全防護網,既能夠防止院牆外的社會人士翻牆而入,也能夠阻止院牆内的少男少女一躍而出。

進入校園,最顯眼的莫過于那一排鑲了白瓷磚的辦公室。雖然也是平房,但辦公室的地基打得很高,有三層台階。

出了辦公室再往西走,穿過拱形的月亮門,無論往左還是朝右,抵達的都是學生宿舍。隻不過往左到了女生宿舍區域,朝右去了男生宿舍區域。

我那時被安排在六号宿舍裡。不足十平米的宿舍裡,放了五張上下鋪組合的鐵床。我入住時,宿舍裡已經住了八個人,剩餘得兩個空鋪,一個高高在上,一個緊挨着窗戶。

之前,我一直都是跑校,也根本沒有睡過上鋪。隻能選擇距離窗戶最近的下鋪了。

當年上學,住校生都要帶箱子,放衣物,還有吃的。我家裡沒有現成的木箱子,紙箱子又不結實。隻好從大伯家裡借了一隻紅漆的小木櫃來暫時一用了。

那隻木櫃在家裡看着是小,拿到學校裡一看,它竟然是巨無霸一個。床闆距離地面的尺寸非常有限。那隻紅漆的木櫃,是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推到床底下去的。

那隻木櫃,每一次推拉都得用盡洪荒之力,現在想想,都心有餘悸。

箱子很大,自然能放很多東西。衣服幾件,飯盒一個,吃的幹糧一些,一股腦兒都扔在裡邊。

但好景不長。

終于有一次夜裡,聽得床下窸窸窣窣一陣聲響。該不會是老鼠吧。起來借着窗外的朦胧之光,跺腳吓唬了一番,稍稍有所停頓頓。但沒多久,那聲音又卷土重來。

周末将木櫃拉出來,打開來仔細一瞧,咳,櫃子裡的衣服被咬了幾個洞,櫃子底上墊得報紙缺了角,邊緣參差不齊。最可恨的是,可惡的老鼠竟然偷吃了我的幹糧,嗚呼!那可是我一個月的早餐啊!它吃了我不就得餓肚子嗎?

沒有辦法,隻好先将櫃子裡能拿出來的東西都拿出來,衣服卷在被子裡,用被單苫了,查宿舍的老師一般不太容易發現。幹糧裝在一個先紙箱子裡,放在床上。

好好歹歹,咬牙堅持到了放假,母親接我回去的時候,連那隻紅漆的木櫃也拿回家去了。一般情況下,多數學生放假隻帶鋪蓋和衣物回家,便于拆洗。至于箱子,幾乎沒有人會帶回去。

而我,則不得不将紅漆木櫃帶回去,因為它已經被那潛藏在黑暗中的老鼠,用鋒利無比的牙齒,咬得面目全非不成體統了。若不亡羊補牢,恐怕我以後的住校生活裡,就隻能用紙箱子來替代了。

紅漆木櫃也隻是跟我在一起呆了三四個月,就筋骨受挫,元氣大傷了,我真不是一個盡職盡責的主人啊。

回到家以後,母親找來一些薄的木闆,又拿了一些釘子,将櫃子四處的縫隙和漏洞,都釘得結結實實的。

第二學期開學,那隻巨無霸的紅漆木櫃,又一次出現在了學校,出現在了小小的六号女生宿舍。

中考結束後,紅漆木櫃的使命也光榮地完成了。将它拿回家後,擦洗幹淨了,還給了大伯。

幾年前回老家,在大伯家的廚房裡,又看到了那隻紅漆的木櫃。櫃子上的紅漆,顔色已經黯淡了很多,遠遠不及當年那麼鮮亮,那麼紅潤。

從前,紅漆木櫃裡放碗筷,放易于保存的吃食。後來,大伯家又打制了很多新的木制家具,紅漆木櫃裡,就被塞滿了很多雞肋一樣的雜七雜八。

而現在,大伯家已經随着移民政策搬進了樓房,他們的樓房裡添置的,絕大多數是新家具,那隻紅漆木櫃,就那樣毫無理由,也毫無懸念地,被留在了鄉下,留在了老屋裡。

時光如水一樣流淌。日子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越走越遠。很多活躍在舊日時光裡的種種,也越來越淡,越來越輕,越來越模糊。就像那一張張暴曬在太陽下的挂畫,沒多久,就沒有了模樣,甚至,連輪廓也模糊不清了。

那隻紅漆木櫃,它在老家一定很孤獨寂寞吧。可是,除了那屋頂上的天花闆,地上的紅磚,搬不走的粗釉水缸會陪着它,會聽它絮絮叨叨講過去的故事以外,還會有誰呢?

是大伯一家人嗎?是它曾經陪伴過的我嗎?不,都不是。

大伯老了,他自己的故事,就足夠講上三天三夜而不重複了。我呢,在他鄉漂泊,一年到頭,幾乎回不了一次老家,就算是想聽,又沒有時間和空閑。

此時此刻,我才知道,原來,我虧欠故鄉的,不僅僅是一縷柔情,還有靜坐下來,傾聽一隻紅漆木櫃講述故事的耐心和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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