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階夜色涼如水

【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北方小縣城的八月，白天還是熱騰騰的大太陽，知了在枝頭不停地叫着，叫得人心裡更是煩悶。到了夜晚，暑氣漸漸散去，一絲微風吹來，有了一點涼意。

一家川菜館裡坐着一男一女，帶着兩個孩子，不時交談着，給孩子夾菜，氣氛融洽。

女人叫涼雅，男孩是她的兒子，男人叫沈天，女孩是他的女兒。他們其實隻是中學同學，大學畢業後都去大城市成為白領，剛好都休了年假帶着孩子回家鄉過暑假，偶爾聊天發現竟然都在故鄉，就約着吃飯。至于為什麼帶上孩子，涼雅因為老人家有事情，孩子又小，愛黏着媽媽，就一并帶上了，沈天則是因為老婆不在家，隻能也把娃帶上了。

他們自從高中畢業後，再也沒見過面。一晃已經十幾年過去了。涼雅大概知道他在南京讀了本科、研究生，而後在上海成為一名碼農，沒日沒夜地工作，日子應該也過得辛苦。兩個人因為都是比較偏内向的性格，涼雅喜歡一個人自在的時光，别人不聯系，她也很少去叨擾他人，所以兩個人也就節日問候一下，聊天記錄少得可憐。

涼雅偷偷用眼角的餘光打量着他，這麼多年過去了，他變化并不大，依舊面如冠玉、臉部棱角分明，隻是眼角多了一絲皺紋，身材管理得也不錯，高大魁梧，并沒有啤酒肚。他的女兒則是活潑可愛，不停地跟老父親撒嬌，“爸爸，我不喜歡吃這個！”“爸爸，我不吃！”“爸爸，到底什麼時候結束啊?"跟安靜斯文的父親真是形成對比啊，她也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了窘迫的神色，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了寵溺與無奈，他不時地撫摸女兒頭發，低聲細語地安慰她，原來他對家人這麼的溫柔。

她不禁想起了中學時，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還記得那時，她不知為何，每天拼命死讀書，還在房間挂上“我要成為人上人”的驚人标語，每次考試都拿出視死如歸的狠勁，因此常年考試排名都是班上第一，這個位子她牢牢地守護着，笑傲全班。他則很不幸，年年被她壓一頭，總是萬年老二。她還記得剛上初一，第一次考試，她綜合排名考到第一，但數學單科并不是第一。上數學課時，老師說這次班上隻有一位同學拿了滿分，她看着自己的118分真是有點惱怒，這時老師點出了沈天的名字，大家都回頭看。她也很好奇，這位比自己考得更好的人是何方神聖，隻看到一位面色白皙的少年，丹鳳眼因為帶了點驕傲微微上挑，剛好和她的視線碰到了一起，她一慌，趕緊回過頭。

後來，她一直很關注沈天。其實，不關注都難啊。她一直是第一名，他一直是第二名。她生怕他追上來，牢牢地盯着他，關注着他，一開始還隻是關注他這次考了幾分啊，和自己差幾分，上課他有沒有認真聽，下課在做什麼。都後來，她漸漸得知他家住在與自己并不遠的一個家屬院，同一個院子裡竟然還有班上幾位同學，她甚至連他爸爸媽媽做什麼都清楚，每次她從他家門口經過都會想會不會遇到他。隻是兩人一直保持着距離，從來沒有私下交談，坐的位子也是不遠不近。她有時候會聽到他和朋友在聊假期、聊電影，她也故意大聲地和同桌聊起還珠格格，約着放學一起去買貼紙。

“涼雅，我記得你上學的時候功課一直很好，我很佩服。”沈天打斷了她的思緒。

“哪裡哪裡，是當時的課還算簡單，你也很棒啊。”她謙虛道，“可是你看我高中不是就有點拉胯了，你一直都很穩定。”

“隻是沒有第一名罷了，我高中沒和你一個班卻常常聽人提到你。”他微微一笑，“怎麼不吃菜啊？我記得你當時挺愛吃辣的。”

“還不怎麼餓，你也多吃啊。”她趕緊埋頭吃起來。

他們兩個都以高分考上了縣城重點高中，隻是去了不同的班。盡管不在一個班，但還是能經常見到。她忘記什麼原因了，也許是住的比較近，她每天晚自習放學都和隔壁班的兩個男生一起騎車回家，其中有一個就是沈天。他們每天都在自行車棚碰面，而後一起騎車，穿梭在夜晚安靜的縣城城區，昏暗的路燈、起伏不平的路面、偶爾竄出的野貓，還有冬天的雪花、秋日的寒風、春日的溫暖，她覺得一切都很難忘。他們在路上并肩騎行，也不管交通規則，彼此聊着今天的新鮮事和煩惱。有時候就算保持沉默，她也不會覺得尴尬，享受有小夥伴一起飛一樣騎行的感覺，也是人生幸事，何況，還有他每天陪着，那個她一直關注的男生，不知從何時起，有他出現的時候，心裡竟會湧起一絲絲甜蜜。

“這些年，你都過得怎麼樣？”她好奇地問，“工作累嗎？家裡都還好嗎？”

“都還好。不比你們，收入高也不累，我這程序員的工作，天天加班，雙休可是奢侈呢。”他和她聊起做過的幾份工作，工作氛圍、快樂的事、糟心的事，聊起帶娃的辛苦，娃的教育。她也告訴他自己生活的平淡，喜歡的偶像，去過的地方。她還忐忑地問起他和自己老婆的相遇，而後管中窺豹地判斷他是否幸福，小心眼地比較她到底輸在哪裡。

她突然記起，16歲生日那年，他們背着她偷偷辦了個生日會。她收到十幾份生日禮物，有手套、有賀卡、有手表、有音樂盒，給這個花季少女帶來無限驚喜，還有人在校園電台給她點歌，當然她最喜歡的還是他送的禮物，是一個漂亮的錢包。她反複看着它，印着幾種花樣，有紅色、藍色、黃色，印染交織成绮麗雅緻的圖案，就像少女的美夢。她特别珍惜，随身攜帶，在教室帶着，騎車帶着，回家帶着，像第一次品嘗到巧克力的孩子，雀躍不已。

“沈天，那個……你還記得高二時送我的生日禮物嗎？”她低下頭，睫毛微微顫動。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其實我也到處找過，但最想告訴你的是，我後來怕你擔心又買了一個一樣的，隻是一直沒有送出去。” 他語氣裡略帶遺憾。

“啊！原來你知道我丢了錢包啊？”她驚訝道。

“大小姐，誰能不知道呢？”他揶揄道，“尋物啟事貼的到處都是，想不知道都難。”

涼雅的臉唰一下就紅了，似是被人看穿了心事一樣，别過頭沉默着。

“爸爸，你怎麼讓阿姨生氣啦？”小女孩道。

“壞叔叔，氣我媽媽！”她兒子也來幫腔，“我們走吧！”小男孩抓住涼雅的手。

“都是壞叔叔不好，壞叔叔保證不欺負你媽媽，帶你們去吃冰淇淋可以原諒我嗎？”沈天巴巴地求着她兒子。

“我先考慮一下吧，”她兒子挺起胸膛，假裝思考，然後小聲和她說，“媽媽，看他挺可憐的，還有點真誠，那要不你别生氣了？”

涼雅也小聲溫柔地說，“那媽媽不生氣了。”

“好吧，看在我媽媽的面子上，我不和你計較了。”小男生慷慨地說。

于是，他們買了單，走出飯店。

涼雅牽着兒子，沈天牽着女兒，四人并排走着。有人不時地投來羨慕的目光，“看啊，一家四口，顔值都好高。”涼雅覺得有點尴尬，又有點愉快。他似乎覺察到了，并未辯駁，隻是淡淡一笑。

不多時，來到一處大廣場。小縣城的居民晚上喜歡來這裡納涼，有跳廣場舞的，有輪滑的，有舞劍的，有開電動玩具車的，還有擺攤賣玩具賣頭飾的，小孩子最喜歡這種熱鬧的場合，其實她也很喜歡這濃濃的人間煙火氣。

他帶着小孩子們直奔冷飲攤，她在後面追着，可他們走好快，還是把她落在後面了。不多時，每個孩子手裡都多了支冰淇淋，她兒子手裡還多了個奧特曼小玩具。

涼雅剛要嗔怪，他就搶先說，“看他目光一直盯着看，我就自作主張買了，當是壞叔叔賠禮道歉了。”

“是啊，媽媽你就别怪他了！”她兒子此刻頗為善解人意。

“那就謝謝你啦，老同學。”涼雅笑着望向他。

“别跟我客氣。”沈天也燦爛一笑，“你還記得這裡嗎？”

“這裡？”她環視一圈，看着熱鬧的人群，遠處的台階，突然恍然大悟“噢！竟是這裡！”

“是啊，這是我們高中的操場，這是跑道，那裡是籃球場，遠處是階梯看台。”他解釋道，“我們随便走走吧。”

“好啊！沒想到曾經的高中變成了市民娛樂廣場了。”她驚歎。

“滄海桑田啊，一轉眼十幾年過去了。咱們剛上高中那會兒，這個操場也剛建好，還老是看到你晚自習課間在跑步，你的長跑也很厲害。”他開始了回憶殺。

“好啦，别拍我馬屁了，我自然厲害，你也不差啊，畢竟是校籃球隊的。”她也互捧。

聊着聊着，走到了階梯看台，“上來坐坐？”她提議。

“好啊。”他抱着兩個娃娃坐了上來，“給你們個任務，誰數的星星多，等會兒給誰買爆米花。”

“你又來……”沒等她說完，他趕緊沖她使使眼色。

“好啦，媽媽我要參加，我一定赢！”她那自大的兒子很積極。

“小瞧我！”女孩也發話了。

于是，兩個娃娃屏住呼吸，認真起來。

涼雅沖他一笑，微風輕輕吹過，她發絲拂面。他心中似是一動，擡起手又悄悄落下。

她絲毫沒有留意到他的動作，也加入了數星星的隊伍，“一二三……二十……”，數着數着突然想起年少時也曾這樣，寫完作業，望着窗外滿天繁星，想着他在做什麼？他也想過我嗎？然後默默許下心願。隻是那時内向害羞，又總愛豎起高冷人設，幾次想嘗試都沒有勇敢邁出那一步，直到被社會毒打，哭過笑過，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最終的幸福。盡管終點不是他，也許會有遺憾，少女的夢誰不想圓滿，但當下的幸福也彌足珍貴。

就讓過去都過去吧，也感謝他曾給我的回憶，在我最美好的年華。願這個秘密如同滿天繁星，如同夏夜清風一樣，美好地深深地埋藏于心底。涼雅對着涼涼的月色許願，不自覺地流下一行熱淚，她知道這次的淚水不再是憂傷，而是釋然和成長。願我們都會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