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 臘 月
今天是臘月十二,被人們流傳至今“小孩小孩你别饞,過了臘八就是年”的勸慰吉語,印象中在我們小時候,幾乎很少能夠聽到。是當年我們村莊的位置閉塞?還是父輩們忙于田間地頭而疏于傳教?亦或是其它什麼方面的原因?至今仍然不夠太清楚。不過,在少年時期的我們,對于期盼過春節的起始日期,說起來比臘月初八還要早。
村莊上有一個祠堂,被長輩們俗稱為老堂心。這裡的一年四季,都是大人小孩們聚集的地方。比如早餐和午飯,陰雨天的聊天,生産隊長召集社員開會,以及手藝人施展的活動……簡言之,這裡既是家長裡短的園地,又是傳遞信息的場所。有一天傍晚,圍坐在一起玩耍的我們這些發小,興緻盎然天南地北說東道西,忽然有大人說陽曆年(元旦)快要到了。這句極有吸引力的話語,瞬間激活了在場每一個人的神經,讓我們不約而同地興奮了起來。那就是,元旦一過,大年的到來也就不遠了。
事實也正如此,元旦後的第二天,村莊裡似乎有了不一樣的風味。家家戶戶首先謀劃的是備足柴禾,這樣做的道理不言而喻,因為缺柴勝于缺米。那時,沒有煤球爐的生火工具,唯有土坯碼砌成的竈台,生火的原料多以枯草為主。而春節前生火的原料,除枯草外,需要備足一定量的硬度柴禾,這些就是家人們所說的耙柴。有了耙柴,是家中做豆腐炒年貨最得力的助手,也是順利進行中最可靠的保障。于是,房前屋後枯萎的樹枝,山上因風刮倒的老樹,及家中陳舊的木質家具,都是人們涉獵對象。一時間,幾乎每家的門前,都有手持斧頭的男人或女人,在低頭彎腰劈柴。結束後,将劈成棒狀的木柴集中堆碼在屋檐下或廂房裡。而這個時候,無論你走到誰的家裡,幾乎都能看到堆碼成整齊的耙柴。由此也讓人深知,置備年貨的序幕拉開了。
首先是熬糖。主要原料是山芋,其次是豆芽。豆芽的制作過程很簡單,将顆粒飽滿的黃豆适量,放入淘米的竹質籃子裡,上面覆蓋一層薄薄的稻草,放入家中不易通風的地方。這其間,每天用溫水通過稻草澆到豆子上,達到催芽的作用。豆芽與烀熟的山芋融為一體,放在較大的石臼裡,經帶長柄的石錘多次的碾壓砸碎。裝入粗紗布制成的袋子裡反複揉搓,流下的汁液倒入到鍋内經柴禾先大火燒沸,後慢慢的小火苗炆烤,直至鍋内的汁液由稀變稠,最後凝聚成黏性如綢段的濃厚液體狀,且散發出撲鼻的甜香。繼而,宣告一鍋山芋糖熬制成功了。
熬好的山芋糖,舀入事先備好的罐子或缽子裡,冷卻後便于儲存。因山芋糖具有黏性,無論你心細采用妙招方法,都刮不盡緊貼在鍋體的剩餘部分。為了獲取這些滞留的山芋糖,母親與鄰居的大娘大媽一樣,将事先早己炒好的熟米粒倒入糖鍋裡。揮動鍋鏟上下左右用力翻卷,讓米粒與山芋糖有效地粘合。爾後将用水已經打濕的雙手,抓取塞滿在掌心反複揉搓,直至成為略大于乒乓球的圓形米團。這米團又稱為烘團。站在一旁的我,每看母親搓成一個烘團,眼睛都跟着一次次發亮,最後用餘光緊盯母親的雙手,期待她能賜給我一個。快要搓完的那一刻,母親終于發了善心,從搓成的烘團中拿一個遞了過來。我接過烘團咬在嘴裡不停地咀嚼,那咯嘣咯嘣的脆香甘甜,不斷地攪動着味蕾,頓覺全身上下無盡的清爽。吃完後忍不住将手伸向了母親。誰知,母親像沒有見到我似的,飛快地将烘團裝入罐子裡,放在廚櫃頂端的最裡邊。結束後再三地告戒我,若想再吃必須經過她的允許。我呆呆地望着廚櫃上面的烘團罐,又扭頭瞧一眼身邊的母親,想要說的話硬生生地被咽了回去。
耙柴生火将山芋熬制成糖,接着便是做豆腐的日子。先将一定重量的黃豆倒入水桶裡,繼而在桶内注入水直至高出黃豆的十公分上下。待浸泡的黃豆在水中膨脹後,适時撈起時存放在篾籮裡。這時,來到幾家合制成的石磨前,一人把持磨檔推磨,一人坐在磨旁添磨。在相互密切配合下,黃豆經過石磨不停地轉動碾壓後,變成了磨下方木盆裡粗糙且均勻的細碎賴顆粒。
父母合力擡回木盆裡的碎豆漿,取下挂在牆上的豆腐架。豆腐架由幾根截面是正方形的長條木棍組成,其外觀形狀像一個“工”字,不過,這工字中間多了一橫。豆腐架橫跨在事先備好的半人高的水缸上,再在架上放一隻老布袋,将盆内的碎豆漿舀向布袋裡。袋裡碎豆漿裝得差不多時,母親立即擰住袋口隔着布袋按壓裡面的碎豆漿。每按一次,碎豆漿的汁液透過布裝向外滲露一次,直至袋裡被榨幹成了豆腐渣,才将其小心地倒在缽子裡,換上另一袋碎豆腐。如此這般反複多次,直至盆内的碎豆漿全部揉搓分解成汁液、豆腐渣,才算真正地完成了這項工序。
接下來,母親将缸内的汁液,一瓢一瓢地舀到竈台的鐵鍋内。搬來一捆耙柴存放在竈廟的一邊,取出數根塞入到鍋洞裡,點燃後任大火舔着鍋底。趁這個間隙,母親取出頭天草木灰火裡燒好的石膏,搗粹成粉末狀放入到碗裡,加入适量的水均勻攪拌成稠糊。馬上進入關鍵的階段到了,鍋裡的汁液在耙柴的助推下,溫度直線上升且不斷地沸騰,待上漲快要溢出鍋面時,母親眼疾手快,就着鍋裡滾燙的汁液舀一長柄的木瓢,搶先旋轉般澆在鍋面上。說來真奇妙,汁液所到之處,漲得再高的鍋面汁液,也落潮般退回了原處。這樣在多次車輪般的對峙中,汁液始終沒有瘋狂逃竄的機會,真的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燒去了一定數量的耙柴後,母親看出鍋裡的汁夜終于有模有樣了。趁着這沸騰的熱汽還沒有減退時,她十分利索地揮舞着手中的大瓢,将鍋中熟透的汁液一瓢接一瓢地裝送到缸裡。結束後快速地端來剛調好石膏水,慢慢地倒入汁液裡并不斷地攪拌。待石膏水全部融入到汁液時,便取下家中壁子上懸挂簸箕,小心翼翼地蓋在缸口上。那個時候,人們隻知道簸箕蓋住缸口約一個小時後,裡面的黃豆的汁液變成了豆腐。而現在想來,是汁液與石膏發生化學反應,最後聚合成豆腐。
而這其間的一個小時,變成了我最難熬也是最興奮的時間。我無心出門與發小在一起玩耍,獨自呆在家中甚至守在廚房裡,靜靜地等待缸内那種神秘變成誘人的豆腐。這一刻終于來到了,母親掀開了簸箕,隻見缸内宛如凝脂的豆腐潔白晃眼,同時,一股莫名的清香直撲鼻孔。見我雙眼直勾勾地緊盯着豆腐,母親那舍不得的心腸變軟了,她從廚櫃裡拿出一隻碗,舀上了豆腐加入一勺紅砂糖,攪拌後遞給我吆喝道:慢慢地吃别燙着。我接過碗中的豆腐捧在胸前,像捧着瑪瑙般走到了飯桌前,一陣狼吞虎咽之後,還沒有真正嘗到什麼味道,豆腐便由嘴而進入了下一秒的胃。
春節前的殺雞宰鵝,是大部分家庭必備的年貨。到了臘月的下旬,母親特意單獨喂養供春節的雞、鵝。到了宰殺的那一天,我俨然成了母親的助手。按照她的吩咐,我首先逮住公雞的雙腿,将其并在一起用左手捏緊,右手卡住雞的翅膀,左上右下使雞的身子倒挂母親的身旁。母親先抓住雞頭捏緊頸脖,後拽去頸脖上的絨毛,遂手持鋒利菜刀割斷雞的喉管。面對屋外的大白鵝,我和母親采取同樣的方法密切配合,從逮住到宰殺,比起殺雞所用的時間,似乎更加短暫。這不但有我們的興奮心情,也體現了我們的娴熟技能。
被宰殺的公雞和白鵝放在一旁時,母親迅速走向廚房的竈洞前,拿耙柴生火燒水,準備下一個環節的泡雞泡鵝。而我抓住了母親燒水過程的有效間隙,眼疾手快地拽下了雞尾的羽毛,拔出了白鵝翅膀上的長毛管。細心謹慎地逐一梳理打結,分别存放在兩張折成盒子的白紙裡,像對待寶貝一樣憐惜存放它。那是因為,這雞毛和鵝管,可以做以銅錢為底座、外包鐵皮、銅孔穿鵝管、管插雞毛的毽子。試想,在那個沒有娛樂工具的時代,有了屬于我們自己的毽子,可是饋贈節日期間最好的禮物。有了毽子這樣的玩具,不但我們感到了節日的喜慶、快樂和幸福,而且連大人都混入在一起,與我們争奪毽子裡藏着的開心與美好。
到了接近年關的臘底,暴炒年貨應是家家戶戶的首選。一般來說,每戶最常見的是炒玉米、米角糖、山芋小雜、葵花籽、冬瓜籽、蠶豆,家庭條件好一點的還有炒花生。另外,就是将月初熬成的山芋糖摻和着炒米,壓實後用刀切成的炒米糖。當時的我家,印象最深的是每年做炒米糖時,父親和母親在為炒米怎樣被山芋糖牢固地黏合,切割後不留碎粒的問題,相互争得面紅耳赤,甚至出現摔東西的慫人場面。而站在一旁觀看的我,好想好想他們各自讓一讓,擔心有誰由不着自已而影響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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