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風

原創作品，文責自負。

        暮春三月，草長莺飛，東風骀蕩。

        大清早，人們傳開了，夫子今天要帶領學生，去城外沂水祓禊。這是每年魯國國都郊外的一樁盛事。

      前些年，夫子周遊列國，衆弟子依次跟随，闖下了很大的名堂。雖然其間也吃了不少苦頭，如陽虎之逐，過宋之危，陳蔡之困，然而各國諸候方伯均禮遇有加，令譽道德漸為天下所知。

      後來夫子年齡上去了，思念桑梓，領着弟子回到了故裡，依舊教書育人。每年三月上已，則會領着弟子，去郊外沂水濯水祓禊，為一盛事。

      夫子記名的學生有數千人，得其親授入其門戶窺其堂奧的隻有七十二人。七十二弟子，面貌迥異，才性不同。其他的學生皆由親傳第子傳道授業。夫子自己年歲上去了，已沒有精力和時間講課，如今正忙于修訂《春秋》《詩》和《易經》。

        平日裡是深居簡出，一些達官貴人來訪，夫子常以身體欠佳為理由，由學生子貢代為接待。一段日子下來，子貢待人接物，禮儀周到，應對敏捷，言辭藻麗，風度翩翩，名聲漸次傳開。夫子看在眼裡，樂在心裡，自己的得意門生顔回雖然早夭，以後傳自己衣缽的就是子貢、子路、曾參等人了。

      每年三月三，沂水祓禊郊遊，夫子才放下刀筆竹簡，走出書房，和弟子們一起踏青，去沂水邊洗濯除垢，祈求平安。

        魯國都城周圍的民衆，因夫子周遊列國闖出來的名聲，平日裡緣悭一面，從别處打聽到三月三這天，夫子和弟子出城去沂水邊祓禊，不約而同的在這天聚集于沂水沿岸，意欲一睹風采。

      如此幾年下來，三月三沂水祓禊，居然變成了魯國一大盛事，也慢慢為其它諸候所聞知。

      有的諸候派出使者駕車，翻山越嶺，濟河涉江趕來觀禮。魯國文風之盛，因夫子一衆祓禊之舉，隐隐的穩坐列國之首，這倒是出乎魯國國君的意料，此又是題外話了。

      如此，衆弟子益發鄭重其事。這天，弟子們都穿戴着素巾白衣，步行在夫子車後，衣袂飄飄，詠歌而行，遠望直似神仙中人，引得衆人贊歎不已。尤其是儀容俊朗的弟子，更是害得許多懷春少女不知捱過多少個失眠的夜晚。

      太陽已懸在鳳凰山頂了，道路的兩旁，榆柳樹下，聚集了不少人，正興高彩烈的議論着，不知是誰叫了一聲:"先生他們出城了。”

      衆人聞聲馬上止言，擡頭向遠處城門望去。春日融融，城門巍峨峙立，因陽光的照耀，牆垛騎樓仿佛鍍了一層金銅，顯得煌煌穆穆些了。

      城下大門處，施施走出一隊人來。最前面的是一駕馬車，有禦者和乘者倆人，後面則是白衣勝雪的數百人。

      這駕馬車，年長的人自然熟悉不過了，是魯國國君贈送給夫子的。禦者和乘者皆身形高大，不過還是可以分辨出來。禦者魁偉雄奇，氣态豪邁，是夫子的跟班及貼身保镖子路。子路邊上立着的，雙手微拱，背稍微有點駝的，神情洵洵，那自然是夫子了。

      夫子的儀容，如三月的和風，讓人由然心生好感。人們都紛紛作揖打拱，年長的敬他為“夫子"，年輕的尊他為“先生”，那些婦人姑娘則斂衽垂首。

      夫子在車上往兩旁微微作拱答禮，面容和正，眼神卻流露出感謝的笑意。子路禦術高超，把馬車駕得平穩勻速。

許是馬兒也感受到了路旁國人的善意，愈發精神倍長，揚首擺尾，鼻翼噴着氣，得得得，高視闊步的踩出有節奏的聲響。

      “祓禊祓禊，楊柳依依，沐之沂水，風乎東隅，詠而歸，情自怡。"

      此刻，弟子有人唱起了歌。歌聲清亮，宛宛怡怡，如同三月的飛鸢，把衆人唱的仰首看天，春雲如絮，心也如絲。

      夫子聽了眉眼露出欣慰來，知道是叫曾皙的弟子唱的。

      七十二弟子中，衆人志向不一，唯有曾皙喜歡操琴詠歌，甚得《詩》之旨義。除了早夭的顔回外，此子也可以稱得上樂在學問之中了。曾皙的兒子曾參，甚得自己器重，父子二人同入師門，在魯國傳為佳話。

      随即又想到自己的兒子孔鯉，心中微微一歎。自己徒有偌大的名氣，教書育人數十年，可就是沒教育好他。其為人好吃懶做，不求上進，都過了而立之年了，《詩》沒讀通，更不要說《尚書》《春秋》等經典。

      偏偏有次喝高後，仗着酒意，說老子的兒子沒有他的兒子聰明，這像是人說的話嗎？

      這不孝子唯一做對的事是生了一個聰明的孫子，名字還是自己這個當祖父起的，名伋，字子思。意思自然是希望這個嫡孫以後要善于思考，應對敏捷等等。

      這小孫子總算沒辜負期望，小小年紀便頭角峥嵘，自己特意讓曾參平日裡輔導他，有時念及至此常老懷大慰。

      所以就有了上回兒子酒後向自己說的瘋話，自己居然拿他沒有法子，隻能拂袖離席，回書房繼續修訂《春秋》，眼不見為淨。

      曾皙年齡比夫子小幾歲，嗓子卻得天獨厚，清亮如琴。待唱到“詠而歸，情自怡"時，其他弟子和國人齊聲和道:“詠而歸，情自怡。”衆音宏亮，倒是把樹間盤旋的社燕吓得四散飛離，也把夫子的思緒拉回到現實中來。

      “祓禊祓禊，曲水流觞，惠風和暢，風乎舞雩，詠而歸，樂之居。”

      “詠而歸，樂之居。詠而歸，樂之居。”

      此番，衆人的和聲更加齊整了，還夾雜了兒童的聲音，顯得層次豐富，悅耳動聽。

      聽到兒童稚嫩的嗓音，夫子思緒倏地又蕩了開去，想到也該教子思《詩》了，讓他認識些花草樹木，也是有益的。

      “祓禊祓禊，白衣飄飄，魯城飛花，踏歌青堤，詠而歸，長相憶。"

      “詠而歸，長相憶。詠而歸，長相憶。詠而歸，長相憶。”

      衆人和到這裡，居然有姑娘們的脆音了。許多年長的似乎心裡的某處柔軟觸動了，眼眶也有點濕潤了。隻是覺得天地祥和，人世美好。

      夫子似乎也被感染了，情不自禁的在心裡和唱着，思緒從子思那裡又飛到年青求學年代，和二三知己春日踏青，放歌抒懷。

      "那時候的雲，也如同今天一樣的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