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了

姑父走了之後,我再也不想回老家過年了……

姑父是一個怎樣的人呢?好人,一個大好的人,一輩子沒有做過一點虧心的事,他應該享福,卻被病魔折磨。我一直覺得是上天薄待他。

  姑父很帥,一八三的大高個,大眼睛,雙眼皮,笑起來兩個大大的酒窩能迷死人,小時候,我總是對着鏡子抿嘴擠臉,也想笑出像姑父一樣的酒窩,以至于後來我臉上也有了細細的酒窩線,我覺得那是我每天跟着姑父學出的結果。

  姑父當過兵,起初是炮兵,但是因為不認識字,也學不會裝炮彈,後來就去炊事班做飯去了。人分三六九等,軍隊裡也不例外,像姑父這樣窮苦人家的又不認識字的山東大漢,連分回老家的資格都沒有,直接派到北大荒開墾去了。這一去,姑父的一生就定格在了那寒極遼闊的大興安嶺了。

  姑父分到的那個地方,也就是我出生的地方,是一個農場,在大興安嶺深處,内蒙古和黑龍江交界的地方,蒙古人不多,達斡爾族和鄂倫春族的人到是有一大片,漢人在那裡當不了什麼大官,因為少數民族地方,他們才是主人,姑父去的時候還是一個剛二十出頭的小夥子,當然他也帶着我姑,他的新媳婦一起來到了這裡。本來依姑父的氣質和長相應該分派到機關上班,奈何姑父不認識字,也不精明,就被分到農場唯一的學校食堂去做飯了,姑父倒是沒有什麼,不傷腦筋的事,又是自己擅長的事,他做起來也得心應手,但是姑姑卻頗有微詞,一生好強的姑姑,覺得姑父但凡上點進,家裡的生活就會富裕點。

  姑父有兩個兒子,我的大哥和小哥,大哥大我12歲,小哥大我9歲,那個年代,按理來說他們家應該有很多孩子,但是隻有兩個兒子,具體原因我不清楚,隻是後來聽說我姑不想生,在我的記憶裡,姑姑很簡樸,也很能吃苦,但很刻薄,她對誰都冷冷的,對我們也很一般。姑父就不一樣了,他很喜歡小孩,誰家的小孩從他的身邊一過,他都要抱抱親親,從兜裡拿出來不一樣的糖果給他們吃,那個一毛錢能買三塊糖果,五毛錢能買一塊餅幹的年代,有工資的姑父無一不是一個大富翁,他會在發工資的時候,先買蛋糕,再買蘋果,一兜給我們送來,一兜拿回去給我姑吃,但我姑從來都不吃,也不給我們吃,她會藏起來,有時候藏在櫃櫥裡,有時候藏在箱子裡,我一翻,她就會罵我“狼崽子”“小偷”,說着難聽的話,會氣哭我姐,氣跑我弟,隻有我會賴着不走。

  我出生的時候,因為不是男孩,又因為上面已經有個姐姐,所以我爸想把我送人,聽說人家都來抱了,我姑父硬是不讓,說:“你們不養,我養。”我媽也哭,我姑也罵我爸,就這樣我就留了下來,爸爸和姑姑應該是一類人,對我沒有什麼太大的感情,所以小時候,關于父愛都是來自于姑父的疼愛。孩童時的記憶裡,我不是在他的懷裡,就是在他的背上,有時候也會坐在他自行車的大梁上。他會騎着他那輛老舊的自行車,前邊載着我,後面拖着泔水桶,帶我去上班,也會怕我硌屁股,在前面那個大梁上給我墊個墊子,還會在我生病吃藥不管用的時候,背着我冒着風雪,帶着我去神婆家“跳神”,盡管他從來不信這個,但是為了我,他願意試一試。

  我的老家就是我出生的這個農場,大興安嶺,而爸爸媽媽的老家在山東,爸爸帶着姐姐回山東,媽媽帶着弟弟回山東,而我被他們遺忘在了姑父家,或許是安置到了這裡,盡管姑姑脾氣差,但是從不苛待我的飯食,而我對于住在姑父家,是無比開心的,姑父家的熱炕頭是滾燙的,姑父的被窩是溫熱的,枕着他的臂彎,窩在他的懷裡,連夢都是暖的。

八歲的我,沒有得到父親的偏愛,卻被姑父寵上了天。那時的我很任性,放暑假的時候,我是不會在家待一天的,會跑到姑父家,做他的跟屁蟲,跟他一起下地翻土,捉蚯蚓,去水庫釣魚,也會跟着他,跑到河灘去挖石頭。假期裡,小哥也不上了學,也在家裡跟我玩,但有時我倆會幹架。那天中午,姑父帶着小哥和我去水庫撈魚,撈了很晚才回家,大家都很餓,姑父趕緊做飯,奈何雞圈裡的雞偷懶,隻下了三五個蛋,姑父撿了蛋,又去菜園子拔了點小香蔥,炒了盆雞蛋,先給我們墊墊肚子,我看着盤子裡的雞蛋兩眼放光,就抱着盤子不撒手,大口吃起來,小哥不願意了,就跟我搶,我搶不過他,眼看雞蛋快被吃完了,我就開始哭,便哭邊喊:“姑父,小哥不給我吃雞蛋,還打我。”姑父聽見了,手裡拿着炒菜的大馬勺,對小哥說:“給你妹吃。你少吃點。”小哥瞪了我一眼,說:“憑啥?”姑父看着小哥說:“你不吃拉倒,憑啥,我讓你給,你就得給。”小哥也倔起來,仰着頭看着姑父喊:“你就偏向那小崽子,我就不給她吃。”姑父一聽,脾氣就上來了,抄起旁邊的凳子就要砸在小哥的身上,姑姑這時進屋看見了,連忙把小哥拉遠了,罵着姑父,讓姑父去做飯,姑姑瞪了我一眼,沒說話。我靜靜地站在那裡,看着一邊吸着鼻子一邊抽噎的小哥,嘴裡的雞蛋一點也不香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姑父生氣的樣子,僅僅是為了我想多吃一口雞蛋,打他的親生兒子。這一幕,這麼多年還在我的腦海裡那麼清晰。

姑父喜歡男孩,可是在我這裡,他卻很愛很愛我,這樣細緻入微的愛,一直到我長大,上高中以後,我去外地上學,離家遠了,學習任務重了,見得面也越來越少了,每次回去他都偷偷給我錢,不讓姑姑知道。我也很少跟他去河裡撈魚了,也不會再鑽到他溫暖的被窩兒睡覺了,對他從口袋掏出來的手絹也開始嫌棄了,去他家的次數也開始用手數得清了,他對我的愛還跟小時候一樣,卻不再被我需要了,我長大了,沒有學會陪伴,卻學會了疏離。

農場的天再藍,姑父的懷抱再暖,也困不住我那顆想飛的心,大學以後,我定居陝西,結了婚,有一個可愛的兒子,小寶四歲的時候,我帶着老公和兒子一起回到老家,看了姑父,那個時候姑父剛做完直腸癌手術,恢複期,精神很好,隻是他的背不再那麼挺拔,有些坨,雙眼皮也耷拉下了,兩鬓的白發根根站立,似乎怒斥着我這麼多年對姑父缺少的陪伴與關愛。看着姑父慈愛的眉眼,我的眼圈很紅,有那麼一刻,後悔嫁的這樣遠……

姑父離開幾年了呢,我記不清了,我不敢記,也不想記得,因為我覺得隻要我不記不清,他就還在那個破舊的平房裡做飯,喝酒,睡覺。那年姑姑先發生車禍,早一步離開,而姑父也癌症擴散,又因為疫情到處封城,他無法到大醫院繼續治療,隻能在農場的醫院輸液降溫,後來姑父吃不進半粒米,躺在床上,插着管子,跟我視頻,看着我還笑着說:“南南,姑父不疼,沒事,别哭……”

姑父走的那天,雪出奇的大,很多路都封了。我趴着地上哭了很久,我沒有回去,下午去參加學校比賽,回來的路上,走着走着眼淚就順着面頰落了下來,姑父的最後一程我沒有去送别,我知道我對不起他對我兒時的那深厚的愛。

年,要團圓,要熱鬧。兒時的新年,都是沉醉在姑父的飯香裡,甜蜜在姑父的酒窩中;長大後的新年,學着姑父的樣子張羅着年夜飯的菜單,卻做不出一道當年青蔥炒雞蛋的味道。

姑父,你看,又要過年了,而我想你了。



我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寫下的這篇文呢?鍵盤上每敲下一個字,我的淚珠就從火燙的眼眶滾落下來,重重地砸在我的心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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