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自傳(第十九節 返回渡口)
出成都站,我住在渡口20公司駐蓉的紅星招待所,第二天即去看望譚慧芳,不料宿舍已是鐵将軍把門,撲了個空。經多方打聽,悉知近來學校根本不上課,學生各派都與社會挂鈎,摩擦不斷,大有諸侯稱雄、軍閥混戰之架勢,譚和同宿舍的人外出已半月,去向不明。
鑒于上述情由,我隻能返回招待所,請求調度安排我搭車進渡。時隔兩天,20公司三隊的解放牌貨車帶着我向渡口進發。車在懸崖絕壁、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急駛。晴天烈日當空、塵土飛揚;雨天路面泥濘、車輪打滑、橋斷塌方,又加之沿途墜入谷底的汽車、墳群、墓碑的出現,自己隻能兩隻手緊緊抓住扶手,眼睛直盯前方,不敢多想。駕駛員與我兩樣,一路上所見所聞全不理會。泥巴山一天翻下來,口幹舌燥、眼冒金星,到達宿地已筋疲力盡,管他什麼睡通鋪、吃泡菜、幹面條,能活着沒出事兒就該慶幸了。
行駛了兩天,按常規第三天下午五點應到西昌歇腳,誰知在不到西昌2~3公裡處,前方有兩個障礙物豎在路中央。車剛停下,兩旁冒出了十幾個手執長茅、步槍的人。
“你們從哪裡來?幹什麼的?”一個腰間插着手槍,像是頭頭模樣的人走過來問。
“我們是渡口20公司的,從成都拉貨回來”,駕駛員邊下車邊回答。
“抽支煙!”駕駛員遞上煙說。
“不抽。有證件嗎?”頭頭繼續盤問。
“有省交通廳的貨運單,有20公司的駕駛證”,駕駛員回答的同時拿出證件。
旁邊持長矛的人沒等駕駛員說完便上來查看。
“駕駛室坐着的是什麼人?”頭頭瞧瞧我,問駕駛員。
“上海人,是來渡口支援建設、修理汽車的。”駕駛員說着話,并示意要我下車。
“喔,上海人?!”帶槍的顯出一絲好奇,講了一句帶有四川、雲南味的普通話。
我當即明白了,很快從口袋裡拿出通行證交給他。
“你是什麼派?”他善意地詢問我。
“我是毛澤東文藝宣傳隊的。”我說着,又指指胸前佩戴的精緻毛主席頭像給他看。
“這像章很好看!”他口中喃喃地稱道。
“給你做個紀念吧!”我心領神會,很快地将像章取下,送上前。
“那太好了,謝謝!”頭頭喜歡地看着像章,顯得十分高興。接着他好心地告訴我們,昨天下午重慶來的一幫人,在西昌幹了一仗,死傷多人,如沒什麼大事,還是不停留為好。
“讓他們走!讓他們走!!”頭頭向手下人示意搬開障礙物,放行。
“要得,麻煩了!”駕駛員說着,踩上油門,飛速朝前行駛。
沒走片刻,果然聽到幾聲槍響,氣氛驟然緊張,公路右側許多人圍着四個白皮棺材,奔忙着。
“師傅,看來西昌不能住了,還是繼續趕路吧?!”我所說的正和駕駛員的心意,他點點頭。
除了方便和水箱加水外,我們日夜兼程、馬不停蹄地趕路,汗流浃背,眼睛通紅,統統顧不上,餓了啃幾塊餅幹,渴了拿起水壺吸上兩口潤喉,此時此景,猶如“快馬加鞭未下鞍,離天三尺三”。
抵達渡口是第二天的傍晚七時許,日頭還未完全西沉,如血殘陽将天際染得通紅,我和駕駛員才定下心來。相互看看多日的狼狽相,就像死裡逃生,臨别前我拿出五條肥皂送給他(不要小看這東西,六十年代肥皂是搶手貨,有錢難買到),駕駛員笑笑收下了。
到了廠,情況與電報中說的完全是兩碼事,工人們在宿舍睡覺、玩牌,車間門整天佯開,聽不見幹活聲,絲毫沒有“抓革命、促生産”的氣氛。不過,每夜露天電影總是一看就是兩、三場,反正沒事又不花錢,不看白不看。
沒多久,渡口這塊保密地帶被首都紅衛兵首先突破,小将們煽風、點火,與世隔絕的渡口動起來了。各單位的遊街、示衆盛行,領導靠邊站,老百姓樂得逍遙一番。
物資匮乏,可社會秩序井然,基本上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我當時匆忙離開渡口半年多,門沒上鎖,東西卻沒少。如今騙子、假貨、搶銀行、殺人時有發生,這也許是改革過程中的暫時、必然現象,但願這種現象早日根除。
撩開蚊帳,譚三個月前的來信映入眼簾,拆信得知,文革運動在發展,大中學院已停課,明天她即去川北,具體地址沒定,特給我一信,并告訴她有機會争取來渡口一次。信中還加幾張絨面毛主席詩畫。看到她信,心中有些不安,想我在上海曾給過她一信,但有去無回,這次去學校又未見面,四川武鬥之兇,震驚全國,她怎麼樣?令人擔心。
廠裡依舊沒有開工的迹象,我臨時分管基建材料會計,工作極為輕松,一天十幾張料單的入賬過後無事可做,整天閑得無聊。渡口運動被首都紅衛兵揭開,各單位和全國一樣,相繼成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20公司點名邀請徐玉楠,周志忠,汪振華、孟德和我參加,于是領導派胡順安跟我幹了幾天後,頂替接班。
渡口是個移民地,職工來自全國,歌、舞自然易懂好唱,群衆喜聞樂見,快闆、相聲、二人轉之類的節目,北方人較偏愛。不會歌舞的我,伴奏隻有徐玉楠的鳳凰琴,孟德的二胡和周志中的鼓闆,演唱的全是些主席詩詞和樣闆戲唱段,卻不料我一曲未了,觀衆連連鼓掌。問後方知,越、滬劇電影裡曾播映過,他們雖聽不懂,可曲調好聽,旋律優美,使這些外地人倍感新鮮。如到渡口醫院,電廠和攀鋼幾個上海人多的單位去演出,給我的喝彩聲就格外多起來。
宣傳隊剛成立,隻是半脫産,随着演出場次的不斷增多,相邀單位已從本系統到隔行,地點也從市内擴大到甯朗、永盛以及近郊農村,為此,領導決定隊員改半脫産為全脫産,集中到公司住宿,并專門派了一輛小公共汽車做交通工具。
渡口當時生活艱苦,隻有在逢年過節或遇特大喜事,單位才殺豬宰牛,改善一下。自宣傳隊成立後,我們夥食有了根本的改變,因為每有單位來請,他們總會以最高禮儀來接待,桌面上十幾個全是以肉為主的菜肴,足以解決平日沒油水之饞(渡口的水質硬、礦物質多,人若一天不吃肉,肚子就會慌)。我則與别人不同,自己胃口好,喜歡蔬菜、水果,對肉的興趣并不濃。到了渡口,雖說終日海帶、茄子、卷心菜、泡菜及豆豉,可半斤飯我能幾口就了事。有時還能吃到豆腐、豆芽及綠葉子菜,那真是喜出望外了。
來到四川才知道雲、貴、川一代人的能歌善舞,拼一台2~3小時的節目,在此并不費勁,例如我隊裡的周兆餘、楊先蓉、吳思慧等人,都是能編、能唱、能演的人才,他們到任何地方都能根據當地條件、需求演出,有幾次去林場、農村,别說舞台,連麥克風、燈光也沒有,可夜幕降臨,涼風拂面,人們圍成一圈,手中的火把一一點燃,一台篝火晚會同樣演得有聲有色,别有情趣。
宣傳隊一呆就是半年多,返川的無奈在排演、說、笑中慢慢得以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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