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14 《傳習錄 徐愛錄 五》——止于至善

006 止于至善

【原文】愛問:“昨聞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覺功夫有用力處。但與宋子格物之訓思之終不能合”。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解〗徐愛問:“昨天聽聞先生關于‘止于至善’的教導,我隐約覺得修行用功有了一個着力處。但總覺得與宋代朱熹的格物學說無法會通。”陽明先生說:“‘格物’正是‘止于至善’的功夫。既然明白‘至善’,也就明白了‘格物’。”

【原文】愛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說,似亦見得大略。但朱子之訓,其于書之‘精一’,論語之‘博約’,孟子之‘盡心知性’,皆有所證據。以是未能釋然”。先生曰:“子夏笃信聖人,曾子反求諸己。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舊聞,不求是當?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處,亦何嘗苟從?精一博約盡心,本自與吾說﹝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訓,未免牽合附會。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約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說,此可一言而喻。盡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事。‘夭壽不貳,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錯訓格物。隻為倒看了此意,以盡心知性為物格知至,要初學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解〗徐愛又問:“昨天我用先生關于‘止至善’的教導,去推理‘格物’的解說,好象已經明白了大半。然而,朱熹關于‘格物’的解釋,可以從《尚書》的‘惟精惟一’,《論語》的‘博學守約’,《孟子》的‘盡心知性’等方面,找到依據,所以我還是不能将它完全放下。”

陽明先生說:“子夏笃信孔子的教導,曾子則善于反躬自省。雖然笃信聖人也是對的,但總不如反躬自省來得真切。你現在既然不能自得于心,又怎能簡單的承襲舊說,而不加以實踐驗證呢?你看朱熹自己,雖然他十分尊敬和相信程子,但隻要碰到心中有異議的地方,又何曾簡單地選擇相信老師所說的呢?朱熹對于唯精唯一、博學守約、盡心知性的理解,其實是與我的見解相吻合的,隻是你沒有去深入思考罷了。隻是他對于‘格物’的闡釋,不免有些穿鑿附會,已非《大學》之本旨。唯精是唯一的功夫,博學是守約的功夫。既然已經明白知行合一的主張,此處隻須一句話就能說清楚了。‘盡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者的事情;‘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者的事情;‘夭壽不二,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者的事情。朱熹對‘格物’錯誤的解讀,主要是将這意思弄颠倒了,把‘盡心知性’當作是‘格物知至’,要求初學者去做聖人‘生知安行’的事情,如何能做得到?”

【原文】愛問:“盡心知性,何以為生知安行”?先生曰:“性是心之體。天是性之原。盡心即是盡性。‘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盡也。知天如知州知縣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與天為二,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須是恭敬奉承,然後能無失。尚與天為二。此便是聖賢之别。至于夭壽不貳其心,乃是教學者一心為善。不可以窮通夭壽之故,便把為善的心變動了。隻去修身以俟命,見得窮通壽夭,有個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動心。事天雖與天為二,已自見得個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見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學立心之始,有個困勉的意在。今卻倒做了,所以使學者無下手處”。

〖解〗徐愛問:“為什麼說‘盡心知性’是‘生知安行’者的事情呢?”這一段的讨論是建立在孟子的“立命”學說基礎之上的。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然後再結合《中庸》“生知安行、學知利行,困知勉行”的三重境界來展開。其中,“生知安行”是指古代聖人才有的資質,天生就知道(不學而知),自然而然的行動(不勉而行)。對應的,“盡心、知性、知天”是一重境界,“存心、養性、事天”是一重境界,“夭壽不二、修身俟命”是一重境界。

陽明先生說:“性是心的本體,天是性的根源。盡心也就是盡性。《中庸》說:‘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知天地之化育。’隻有至誠之人能盡其性,能知道天地的造化與養育,這是最高境界。操存舍亡,‘存其心’,那就說明隻是未亡,心沒有跑開去而已,但還沒有到盡心的程度。‘知天’的知,猶如知州、知縣的‘知’,主管的意思,說明已經明白自己的天命(責職)所在,明白自己應該如何‘參贊天地之化育’。‘事天’猶如子侍父、臣事君一樣,務必恭敬對待,無私無畏地履行自己的職責,方可沒有過失。此時,自己與天還是相對為二,這就是聖人與賢人的區别所在,賢人事天,聖人則是天人合一。

至于‘夭壽不二’,這是教育人們要一心向善,不能因為境遇的窮通或壽命長短而把為善的心改變了。隻是一心修身以等待命運的安排,認識到人生的困厄與通達、長壽與短命并不是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還有一個叫命運的東西存在,換句話說就是‘盡人事、聽天命’。遇事也就不會因此而心動,這便是孟子的‘不動心’。講‘事天’,雖然與天相對為二,但已經看見有個天正在眼前。‘俟命’,就是還不曾見面,尚在這裡等待的味道。這就是初學的人樹立人生志向的開端,有一種‘困而知之,勉而行之’的味道在,也就是有一種迎難而上、惕砺自強的精神在。隻是朱熹在這裡把境界和程序給弄反了,一上手便要人學最高的、聖人層面的東西,反而導緻初學者無從下手了。”正常的程序應該是從“君子(修身、俟命)——賢人(存心、養性、事天)——聖人(盡心、知性、知天)”循序漸進的。

人們在學習的時候總是會犯類似的錯誤,往往隻看到“塔尖”,隻聽到他高光時刻講的話,而看不到“塔身”與“塔基”,看不到他背後的付出,這樣又如何能複制别人的成功?佛經中有一則小故事:

從前有一個愚笨的人,到朋友家去作客,主人留他吃飯,他嫌飯菜味道偏淡食之無味。主人聽罷,連忙為他在飯菜中加了一點鹽。他再吃時就覺得味道很好。于是,他心裡就想:“飯菜的味道之所以變得好吃,全是因為那鹽的緣故,隻是放了一點便如此好吃,更何況更多呢,味道一定會更好。”于是,他決定直接吃鹽,一口吞進嘴裡,不料鹹得要命,就急忙吐掉,不但沒有享受到美味,還感到非常難受。(《百喻經》)

【原文】愛曰:“昨聞先生之教。亦影影見得功夫須是如此。今聞此說,益無可疑。愛昨曉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從心上說”。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誠無物’,《大學》‘明明德’之功,隻是個誠意。誠意之功,隻是個格物。

〖解〗徐愛說:“昨天聽聞先生的教導,我隐隐約約覺得做功夫就應該如此。現在又聽了先生的悉心解釋,心中再無疑慮。其實,我昨日也想到過,‘格物’的‘物’字,就是‘事’的意思,講的是在心上做工夫,格心中之物,而不是在外物上格。”陽明先生說:“對。身的主宰就是心,心的發動就是意,意的本體就是知,意之所在就是物。譬如,意在侍親上,侍親就是一物;意在事君上,事君就是一物;意在仁民、愛物上,仁民、愛物就是一物;意在視、聽、言、動上,那麼視、聽、言、動就是一物。因此,我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中庸》講‘不誠無物’,《大學》講‘明明德’的功夫,其核心就是一個‘誠意’。誠意的功夫,隻是一個格物(閑邪存誠)。”

《中庸》講“不誠無物”,如果此心不誠一真切,那就什麼事情都做不成。“明治維新的擺渡人”佐藤一齋說:

不誠無物:凡物以誠始、以誠終。若無實心以終始此事,則事物亦壞堕無有,故事物必因誠而有之也。(《傳習錄欄外書》)

稻盛和夫說,人生的一切,都始于心,終于心。這既是講“心即理”,亦是講誠心。陽明先生在讀《武經七書》時,也曾點評道:

今之用兵者,隻為求名避罪一個念頭先橫胸臆,所以地形在目而不知趨避,敵情我獻而不為覺察,若果“進不求名,退不避罪”,單留一片報國丹心,将苟利國家,生死以之,又何愁不能“計險厄遠近”,而“料敵制勝”乎?

帶兵打仗的人,若無精忠報國之誠心,此心被那“求名、避罪”的私意所障蔽,又何談“料敵制勝,計險厄遠近”的上将之道?深受陽明心學影響的林則徐,曾據此寫下了“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名句。《系辭下》雲:“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聖人乎?”明明知道前進可能就是死亡,但自己職責所在,絕不以私心避害趨利,能這般正确對待進退存亡的,大概隻有聖人可以做到吧!故陽明先生說,“君子之酬酢萬變,當行則行,當止則止,當生則生,當死則死,斟酌調停,無非是緻其真知,以求自慊而已”。這便是“盡乎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之私”的作聖功夫,是真正的“格物緻知”。先生曾說,隻有在大利害、大毀譽面前,能緻得的,方是真知,能格得的,方是真物,絕非見解意識所能及也。此可以看第218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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