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第八十五章)
莊漢塵躺着睡不着,這幾天發生的事像電影一樣在回放,他聽到了大哥熟睡的酣聲,心裡惦記王素紅,就悄悄離開酒店,往醫院走去。
第十天的淩晨,天空依然是陰天,不見月亮不見星星,但也不下雨。
醫院離得不遠,走了二十多分鐘到了醫院,進了住院部大門,走廊那裡一道鐵門卻緊緊關閉,上了大鎖,莊漢塵晃動了幾下,大門打不開,裡面靜悄悄的,沒聲音,心想王素紅會不會睡着了,就轉身回去,又走回酒店。
躺着閉着眼睛,有些困意,慢慢就睡着了,不一會被敲門聲驚醒,開門一看是三姐,“小塵,醫院打我扣機了,我回電,他說讓家屬去醫院,好像有情況。”
莊漢塵心裡砰砰亂跳,大哥也醒了,莊漢塵穿上鞋就往外跑,三姐喊他,“小塵你别急,多穿點衣服再去啊……”
莊漢塵顧不上這些了,出了醫院,看到一個出租車開過來,招手上了車。
兩分鐘後車停在醫院大門口,莊漢塵扔給司機十元車費,就跑進醫院,直奔住院部,鐵門已經打開,來到病房,看到病房裡亮着燈,王素紅臉色蒼白得沒一點血色,嘴角有血,臉歪在一邊,胳膊垂在床下。
莊漢塵跑進去,握着王素紅的手,“紅,紅,你怎麼了,你醒醒。”
王素紅一動不動,一個護士進來了,“家屬先出去一些,患者已經死亡,房間需要消毒。”
莊漢塵眼前發黑,像被人敲了一棍子,他努力控制自己情緒,但還是感覺眼前模糊,能看清王素紅躺在床上,他貼近王素紅的臉,“紅,紅,是我,我是塵,你醒醒,是我。”
“家屬先出去好吧。”護士又說了一句。
“她手涼。”莊漢塵把王素紅垂下的手握在手裡,感覺王素紅的手太涼,就放在自己衣服裡捂着,臉也涼,就用手捂着她的臉,嘴角有血,又用手把血迹擦幹。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王素紅手和臉有些熱了,但腳還是涼的,又給她捂腳,捂腿,身子也涼,莊漢塵解開上衣,把王素紅摟在懷裡,蓋上衣服給她取暖。
一個醫生進來了,“這位家屬,别太難過了,患者已經去世了,你先出去,她得的是傳染病,需要處理才行,按規定任何人都不能靠近,配合一下好吧。”
莊漢塵回頭看到門口已經拉上警戒線,有保安把守,外邊站了好多人,大哥,三姐,王素紅的爸爸媽媽,還有哥哥,王素紅的媽媽坐在地上,已經哭得死去活來,一個護士在拉她,“起來,怎麼坐地上了,快起來。”
保安也進來了,拉着莊漢塵往外走,莊漢塵前邊被人拉着,後邊被人推着,挪到了房間門口,突然看到王素紅的哥哥瞪着他看,莊漢塵想過去和他打招呼,見他哥哥揮拳打向自己,打在嘴上,莊漢塵眼冒金星,天旋地轉,身子不穩要摔倒,有人在身後扶住了他,拽着他走,他看到王素紅的哥哥舉着一個紅色的圓筒樣的東西瞪着自己,仔細看是個滅火器,大哥和一個保安在攔着他,自己卻被人拽着往遠處走,走了很遠,看不到病房門口的人了,那人停住腳步,莊漢塵看清了,這人是三姐。
“小塵,我看王素紅的哥哥急眼了,要行兇,你别回酒店,他知道咱們住哪,你趕緊出去自己找個酒店住下來,也别回自己家,他會找過去的,等這邊處理好了你再回來,有事打我扣機或者打大哥電話,快走吧,沒讓你回來你别回來,記住了,我還得回去幫着大哥,你自己找地方好好吃飯睡覺,别虧待自己,王素紅就當一個永遠的懷念吧,人走了就别想了,你好好的我們就放心了。”
三姐說完,掏出來一疊錢塞給莊漢塵,然後一直把他送到醫院大門口,又叮囑幾句,告訴他千萬别回來,然後轉身跑回去了。
莊漢塵明白了,王素紅這次徹底走了,永遠離開了,他沿着馬路往前走,眼淚簌簌流淌,嘴裡發鹹,他知道是血,吐了一口,感覺有硬的石子在嘴裡,是兩個,一起吐了出來,感覺到上嘴唇那裡空了,用舌頭舔舔,感覺到兩顆門牙不見了。
像是一場夢,本來已經預料到了這種結果,但真的發生了,還是讓人這樣難過,腦子裡全是王素紅的身影,她在廠裡裝配機器,跟着自己在廠裡走,他倆在火車道上閑逛,在大橋那裡他壯着膽子親吻她,第一次擁抱她,感覺女性的身體那麼柔軟,第一次做愛,感覺那一刻是那麼愛她,晚上睡覺他耳朵凍得冰涼,王素紅就用手捂他耳朵,一宿捂了好幾次,王素紅搶着倒馬桶,搶着做家務活,自己被抓了,差點被遣送,王素紅把他營救了出來。
莊漢塵越想越難過,眼淚流個不停,王素紅,王素紅,我怎樣才能償還你,如果你不跟我來,現在還會在媽媽的懷抱裡,就不會受這些苦,如果你還在長春,在媽媽身邊,也一樣會有幸福的生活,你才十九歲,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還剛剛高中畢業,像個不懂事的孩子,啥都不會做,買東西還得找姐姐幫忙,因為自己不敢和人說話。
一個出租車司機在路邊推他的出租車,他的車無法啟動了,看莊漢塵走過來,就上前搭話,“先生,不好意思幫幫忙好吧,這部車子打不着火了,幫忙推推好吧?”
莊漢塵點點頭,司機上了車,莊漢塵用力推,車子動了,繼續用力,車子跑起來,“哄”的一聲,打着了火,司機下來道謝,問莊漢塵去哪,他要帶莊漢塵走,莊漢塵眼裡有淚水,怕被看到,就低頭不說話,司機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尴尬地道謝又道歉,然後就上車開走了。
天有些亮了,路上汽車和助動車多了起來,路邊的早餐攤也升起了煙火,莊漢塵沿着馬路繼續走,聽到有低沉的汽笛聲,難道附近有船?
循着汽笛聲走,看到寬闊的江面上有巨輪在航行,難道這是黃浦江?因為在上海這個區域隻有黃浦江上能開這麼大的輪船。
想起王素紅最喜歡江上的大船,如果王素紅看到了一定會高興地跳起來,她還沒來過這裡,還不知道在這個地方也能看到大船,莊漢塵自言自語,紅啊,你在哪裡,這裡能看到船,你能不能過來看看?
眼淚又禁不住流了出來,沿着江邊的路一直走,走了一會,這路就離開江邊出現了彎曲,江邊位置出現了建築物,有圍牆擋着,沿着彎曲的路走了一會,看到有牌子寫着“公平路碼頭”,又繼續走,不知道走了多久,有個熟悉的鐵橋,橋的另一端是一排古老的西式建築,這不是外灘嗎?
觸景生情,外灘正是王素紅喜歡的地方,每次莊漢塵說起想離開上海,王素紅都會說上海好,有外灘,還有江上的大船,還記得她第一次來外灘,看到大船那興奮的樣子,後來她幾次想再來看看,但是因為自己上班加上莊漢塵擺攤離不開,就一直沒再看成。
莊漢塵又沿着他倆走過的路,上了輪渡,走到江對岸,邊走邊流淚,嘴裡一遍遍叫着“紅,你在哪”。
下了輪渡,繼續沿着馬路走,越走樓房越少,已經出現了農田,大片的冬小麥,地邊是一幢幢一排排錯落有緻的黑瓦白牆小樓。
感覺很乏力,莊漢塵在路邊一塊石頭上坐下,他知道這裡已經不是城市了,是别緻的江南農村,那種白牆黑瓦的小二層樓,是王素紅喜歡的房子,莊漢塵還說過以後有錢了就買一幢這種樓房,休息的時候來度假。
莊漢塵感覺頭暈,心想應該是沒吃東西造成的低血糖,這邊也沒有餐館,怕自己昏倒在這樣偏僻的地方,就去附近一戶人家,想讨點水喝,再要點吃的,那戶人家有狗,但是一種很小的狗,看到莊漢塵過來隻是狂吠,不會撲上來撕咬。
房主人聽到狗叫出來了,是個年長的阿姨,“侬尋啥麼子?”她說了一句上海話。
“老人家,我路過這裡,附近沒餐館,能不能幫我個忙,給點吃的,還有水。”
阿姨打量他一番,“你從哪過來?要去哪?”阿姨看他說普通話,也改了口,說起了帶有濃濃的上海口味的普通話。
“阿姨,我從寶山區那邊來的,想到郊外走走,沒帶吃的和水。”
“你等等。”
阿姨進去了,不一會帶出來兩個粽子和一瓶熱水,粽子也是熱的,顯然是阿姨剛加熱過,“這個能吃吧?”
“阿姨,謝謝你。”莊漢塵本來一路上一直在流淚,這回又遇到這麼好心的阿姨,眼淚就又流出來,阿姨忙說,“這點小事不搭噶的,瓶子不要了,你帶走吧。”
莊漢塵又一次感謝,就繼續上路了,剝開粽子邊走邊吃,味道很好,裡面還有肉,想想王素紅來了之後還沒吃到過這麼好吃的上海風味的粽子,又一次淚流不停。
天快黑了,前邊路已經走到了盡頭,再往前已經沒有路了,是霧蒙蒙的一片,沒有樓,沒有樹,沒有道路,再仔細看,有船在很遠的地方,這不是大海嗎?
莊漢塵看到旁邊廢棄的施工工地,在殘缺的牆上,有三甲港字樣,原來這裡就是三甲港,那前邊霧蒙蒙的就是東海。
最早知道三甲港是在地圖上,莊漢塵剛到上海的時候出站買了一份上海地圖,之後就經常看地圖,所以很多地名和路名都熟悉,隻是沒去過。
三甲港是上海東北邊緣一處靠海的地方,莊漢塵一直想過來看看,還和王素紅商量要騎車過來看,這港到底啥樣子,這回誤打誤撞地走過來看到了,一邊是灰蒙蒙的大海,一邊是灘塗草地樹林,零星的建築物的破壁殘塬,莊漢塵沒想明白這樣的荒蕪之地為啥叫港。
灘塗上有三個人在水邊,好像低頭在淤泥裡找東西,仔細看是一男兩女,一個女子穿着紅上衣,白褲子,長長的黑發,怎麼像是王素紅?莊漢塵心裡一震,王素紅跑到這裡了?
莊漢塵翻過海邊防洪的堤壩,走下灘塗,向他們三人走去,越走越近,心裡越來越激動,真的是王素紅?越看越像,慢慢靠近了,他喊了一聲,“紅。”
另外一個女子往這邊看了一眼,紅衣女子還在低頭看腳下,他們在找淤泥裡的貝類。
“紅,小紅,小紅。”莊漢塵又走進了,走到了紅衣女子面前,他伸手拉了一下她胳膊,那女子擡頭看了他一眼,甩開他,縮回胳膊,瞪着他,莊漢塵吓了一跳,發現這女子不是王素紅,意識到認錯人了便趕緊轉身走開,旁邊的女子哈哈大笑,那個男子看這邊有事,也朝着這邊走過來。
莊漢塵快步往回走,爬上防洪堤,回身看那三個人,他們又開始踩淤泥,天慢慢黑了,莊漢塵坐在堤壩上,看着他們三人和遠處灰蒙蒙的大海。
天一黑就有些冷,莊漢塵打了幾個哆嗦,那三人往回走了,爬上堤壩,草地裡有一輛汽車,他們上了汽車開走了。
黑夜裡隻剩下莊漢塵一個人,大海也變成黑色的了,灘塗和岸邊草地樹林一片黑暗,天還是陰的,沒有星星月亮,地面沒有燈光,路也看不清了,想看看手表幾點了,可是手表也看不清了,莊漢塵感覺自己就像在一個黑屋子裡,周圍都是黑的,啥都看不到,感覺很累,畢竟走了整整一天的路,他摸着躺在堤壩的水泥地上,仰頭看着黑色的天空,以前做夢,王素紅就是最後走進了一處這樣黑色的地方,會不會就是這裡?王素紅會不會突然出現?
莊漢塵躺着,等着,期待有紅色出現,就是王素紅上衣的顔色,漸漸地睡着了,不知過了多久,起風了把他凍醒,莊漢塵打了幾個寒顫爬起來,身體瑟瑟發抖,看看四周還是黑暗,沒有紅色,想想自己的想法真是可笑,夢裡的東西哪會有真的,還是回去吧,心愛的紅已經永遠離開了,他摸着試探着往回走,路完全看不見了,他就慢慢探路走,堤壩相反的方向是回去的路,地面硬的地方就是路,軟的就是草,他就摸着找硬的地方走。
在黑夜裡行走有點像在太空傲遊,每走一步身體就像要飄起來,就這樣摸着走了有一兩個小時,前面有星星一樣的光亮,是一排,想是一條帶燈的馬路,有了指引方向就加快了腳步,奔着燈光走,又走了能有一小時,走到了這條馬路上,馬路冷冷清清,沒有車也看不到人影,路邊都是樹,在風中沙沙響,黃色的路燈照着路像一條玉帶,鑲嵌在茫茫黑夜裡,路邊沒有建築物,也沒有人家。
這條路很長,走了有兩小時,看看手表已經是淩晨一點了,看到了人家,白牆黑瓦的二層民居,越走房子越多,家家戶戶都沒開燈,借着路燈的光,能看到家家戶戶的院落,還有此起彼伏的犬吠。
看到這房子,又想起了王素紅,自己說過要給她買一幢這樣的小樓,可是她卻撒手離去,想着想着眼淚又流了出來,天黑沒人也不怕被人看到了,袖子白天擦拭得還沒幹,就不擦了,就讓淚水流淌,沿着臉頰下巴,滴到地上。
每想起來王素紅,就出聲問一句,“紅啊,你在哪?”夜裡靜悄悄,隻有這聲音飄在黑夜裡。
天亮了,看到了大樓汽車,還有突突飛馳的助動車,已經走回了市裡,看看路牌,這裡是花木路,莊漢塵想起來地圖上有這條路,在浦東的中部地區。
這一夜不知道喊了多少聲“紅啊,你在哪?”已經喊成了習慣,白天走在路上,每想起王素紅,也會喊出來,引得路人奇怪地看他,他便壓低聲音說,“紅,你在哪裡?”
前邊有個穿紅衣服的長發女子,從後邊看和王素紅一模一樣,莊漢塵一陣驚喜,“紅怎麼跑到這了?”
他快步上前,在她身後放慢腳步,心想這回别再認錯人了,就快走幾步超過她再回頭看,果然不是王素紅,他失望地搖搖頭,“紅,你在哪啊。”
一路上遇到了六七個像王素紅的人,但仔細看都不是,一個女子不但服飾身材像,相貌也像,莊漢塵大膽喊了她一聲,“王素紅。”她沒答應,也沒看莊漢塵,不理他隻顧走自己的路,莊漢塵盯着看了一會,那女子看了他一眼又繼續走路,這回看清了,相貌相似但總有差别,确定不是王素紅。
莊漢塵又在路上走了一天,不知道走到了啥地方,周圍還是繁華的街道密集的車流,天漸漸變黑了,感覺有些困乏,路邊一幢大樓下邊很平整,莊漢塵就過去躺在牆角睡着了。
又一次被凍醒,天已經全黑了,路上車還是很多,幾乎都是出租車,看看手表,夜裡十二點多了,起來搓搓被凍得冰涼的手和腿,看看周圍的牌匾字迹,這裡是松江的方塔路,想想嘉定是在松江北部,就往北繼續走,想回住處看看。
天亮了,沿着郊外的公路繼續向北,一直走到天黑,終于回到家裡,回到那個和王素紅一起住了兩年的豆腐塊房子。
看到熟悉的屋子,莊漢塵又一次淚如雨下,王素紅的衣服,被子,鞋,毛巾,臉盆,都放在那,牆上的一件衣服裡還有她上班的胸卡,還有鑰匙。
看到王素紅的用品,莊漢塵放聲大哭,哭累了趴在床上想這幾天的事,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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