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江湖人的行走方式•青牛(上)


書接上回,自六月初五如是樓官賣宴一事已了,京中人心惶惶。彼時正值天家大興土木,于揚州欲建行宮,拟賜名“青牛”,蓋取自唐盧照鄰佳句“長安古意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時過三月有餘,戶部上書,揚州城内突有惡鬼現世,為非作歹,民心大亂較之京師猶恐不及,行宮竣工恐有延誤。聖人聞之大怒,特令東廠派監官督工,另命六扇門徹查鬧鬼一案。

九月中正是秋高氣爽的好時節,和煦的暖陽毫不吝啬地撒在每一片紫禁城明黃地屋瓦上,彼時才是襯了那四個字:金碧輝煌。朱紅的宮牆下,一道高瘦的身影疾走在道上,秋風越過那人的袍裾,杏色的衣袖上下飄飛。那人東拐西拐,行至北五所,似是十分熟練地提步跨入一間不怎麼顯眼的小院,畢恭畢敬地于院中跪下,對着太師椅上的白發老者連磕三個響頭。

“幹爹,您找兒子。”

面前的老者似乎是在曬太陽,九月裡的午後仍是燥意未消,他輕輕打着扇子。或許是太陽太晃眼,他微合的雙眼并未因來人而睜開,隻道:“遲了一炷香,真不愧是現在皇上身邊的紅人。看來我老了,說話也不頂用了,今後想請你,怕是越來越難呐。”

面前跪着的年輕人聞言面色大變,冷汗不過一時之間就布了滿頭。他将頭壓得更低,聲音竟平添顫抖:“兒子不敢忘了幹爹!隻是今兒個皇上突然下了旨,兒子為了接旨才耽誤了片刻,萬望幹爹莫怪才好。”

老人道,“我聽說了,是為着揚州那檔子事吧?”年輕人趕忙點頭稱是。

“我說呢,咱們家呈祥是我這麼些幹兒子裡最孝順的孩子,怎麼會辜負我呢。”

下首跪着的,原來正是近幾月皇上連連提拔的掌印太監呈祥。呈祥剛想松一口氣,不料那老者冷笑兩聲,“皇上有旨,何怪之有啊?瞧瞧你這擔驚受怕的模樣,難不成是覺得我會因為這個對皇上不滿,反拿你出氣?”

呈祥心下大駭,知道今天是撞槍口上了。他咬咬牙,從眼裡擠出兩滴眼淚,跪着爬到老人身前,抓着他的右腿叫道:“幹爹,兒子知錯了!”

那老者面色未變,輕輕一蹬腿,卻是用了三四成的内力,饒是呈祥底子好,也被踹飛幾步之遠,退至院門口。

“說說,你錯在哪?”

“兒子不該随意揣度幹爹的心思,更不該口無遮攔,沖撞幹爹。”

老者終是睜開了眼睛,容顔雖已老,但鷹隼一般銳利的目光卻直直射過來:“沖撞我事小,沖撞了皇帝,若被有心人聽去,你又該當何罪?口無遮攔,這是咱們做奴才的大忌!”

“可是幹爹,您剛才不是怪我……”

“可是可是,沒什麼可是!”老者一把揮開扇子,站了起來,三兩步踱到呈祥面前:“在皇帝面前,我這個老東西又算得什麼?你給我聽好了,無論什麼時候,就算是不顧你幹爹的臉面和性命,也絕對不能說不該說的話。”

呈祥知道幹爹在氣頭上,此時隻管磕頭謝罪。隻聽老者繼續說道:“你從小就是這個毛病,心氣太高,又行事魯莽,做事不顧後果,每回闖禍都是我給你擦幹淨屁股。隻這回,你且看還有誰給你收拾!”

“幹爹,看來什麼消息也瞞不過您。”

老者狠狠一點呈祥的眉心,“你該不會真以為官賣宴那件事,你做得很好吧?你覺得你是立功了?”

呈祥低頭道:“兒子明白,上回兒子做得太過火,皇上這回點名要兒子去揚州當監官,是趕我呢。從上回的事裡,明眼人都瞧得出來,咱們東廠跟六扇門龃龉已生,勢同水火。皇上派我前去揚州在先,又暗派六扇門查案,名為查案,其實是掣肘東廠,讓咱們别在外地生了根。”

“哼,你還算不蠢,隻是這裡頭還有一層。青牛行宮建不成,究其緣由,揚州鬧鬼隻占三分,剩下七分都是人作亂。當初戶部撥下的款,到底有幾兩是落在實處,京師沒人知道。行宮是皇家的私宅,如今國庫吃緊,建行宮一半以上的錢款都出自當今聖上的私庫,你說他怎能不急?”

“家事自然隻能内臣解決,因而朝廷未派戶部官員。”呈祥接下了話頭。

老人微微點頭。“皇上雖嫌惡你,卻也知曉你的地位。這是你的試煉,成了回來能坐穩掌印太監,不成就得進宗人府,到時我也保不住你。”

聽聞宗人府三字,呈祥心中一震,不免暗自盤算:幹爹說得對,此番下揚州,皇帝隻遣了東廠和六扇門,冷落了都察院,本不合規矩,内閣已對此頗有微詞。朝中官員早看閹官不爽,一方面因自己此前行動跋扈,得罪了不少清流;另一方面,自官賣宴後,皇上連連提拔,看着是嘉獎,但放到一個太監身上則成了懲罰。一旦行宮建不成,錢款收不回來,自己正是衆矢之的,恐怕到時即使不被六扇門拿住,也要被他們治罪。但若一舉成功,自己不但可以名正言順成為東廠的一把手,還能順帶把從揚州挖出來的案子随便嫁禍給朝中那些禦史老頭,誰叫他們瞧不起他!

思及至此,呈祥起身對老人拜了一拜,勾唇微笑道:“是,多謝幹爹指點,兒子受教了。”

呈祥又在院中待了片刻,後隻道還要禦前伺候,急急忙忙走了。送走呈祥以後,老人緩緩走進屋中,從書櫃後的夾層裡取出一本小折子,上邊赫然三個大字“風雷引”。他輕歎一口氣,默了片刻又謹慎将其收了回去。

五日後,京郊通縣運河碼頭。

清晨的霧氣尚未散去,一輪薄日的陽光穿插霧氣而過灑向河面,朦朦胧胧。陸驚寒背手立在岸邊,似是在等什麼人。不多時,捕快陳升小步跑來,向他拱了拱手。

“大人,蕭令到了。”

陸驚寒回過身去,隻見陳升身後跟了個白色的影子,在霧中宛若幽靈,飄渺的身軀不知什麼時候已來至他面前。

“見過陸大人,草民蕭令,謹遵今上與師傅三秋道人之命,特下山助大人一臂之力。”名叫蕭令的白衣男子客氣地作了一揖,雙目微垂,再擡眼時,那雙眸子卻閃着些微光,面上似是微笑,卻唇角未勾。

陸驚寒敏銳地察覺到此人非同一般,身上竟有些仙風道骨。果真三秋山上的出世弟子都是這般氣質?他愣了一愣,卻也是見過些大場面的,迅速恢複神色,對蕭令笑道:“蕭兄不必多禮,都是為聖上效力,不要拘束才好。此番聽聞揚州城内有惡鬼作祟,聖上特地請重雲門出山平亂,見蕭兄如此風采,可見此行必有所獲。”

蕭令神色從容,與陸驚寒攀談三言兩語,未有失儀。一來二去,陸驚寒發覺此人雖帶着些疏離,但接觸下來卻是好相與的。待二人及一衆捕快登了船,談及揚州城鬼祟之亂,蕭令面色才閃過一絲不豫。

“蕭兄以為,這妖鬼是從何而來?”陸驚寒狀若不經意地問道。

蕭令輕歎,“蕭某與大人交談融洽,私以為大人是個聰明人,未曾想到大人也信這等怪力亂神之說。”

“這倒是奇了,”陸驚寒笑道,“傳聞三秋山物華天寶,乃是現世的桃花源,無所不有。這等神怪,莫非蕭兄未曾見過?若連蕭兄都不信,那就真沒有人能信了。”

“大人有所不知,三秋山上自是有些俗世沒有的東西,但絕非一切傳聞都是真的。”

蕭令端起桌上的茶水,掌中暗自發力,茶杯正上逐漸聚起一滴水珠。他看着杯中水,“天行有常,萬事萬物自有規律;這世上再奇的事物,也總為規律所制。就如這滴水——”

他随手一指,聚起的茶水倏地飛向窗外的江面,與江水融為一體。

“萬變不離其宗。”陸驚寒心領神會道。

蕭令點點頭,“正是。不過,就蕭某迄今的畢生所學,可未曾聽過什麼邪魔惡鬼,也在這規制當中。”

陸驚寒驚道:“你的意思是,揚州之亂并非因鬼祟?”

蕭令卻答非所問:“時辰不早了,大人為何不啟程?莫非還有人随我們一同前去?”

被這麼一問,陸驚寒也是心頭無名火起。

“陳升,你下去看看東廠那批人來了沒有?”陳升得令趕緊下了船。

陸驚寒笑道:“蕭兄有所不知,此行不止你我,皇上特封内侍掌印呈祥為監察使,替皇上督着行宮的工期。”

“原是如此,是蕭某無禮了,萬望掌印公公莫怪才好。”

“不怪不怪。”船頭傳來一道尖利的聲音,随後呈祥杏色的袍子就出現在衆人面前。他登船後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往船艙内廳中央的軟榻上一卧,掀着眼皮道:“倒是咱家來晚了,路上有事耽擱,陸大人海涵呐。”

陸驚寒早已氣得拳頭咔咔作響,然而見那呈祥自己舒舒服服躺在榻上,身邊卻立着兩個如狼似虎的東廠高手,俱虎視眈眈地盯着他;反觀自己這邊,廳内四五名捕快手也全摁在刀柄上,正等着他一聲令下。

不管怎麼說都得在這同一條船上待上十天半月,若是尚未啟航便見了血怕是不好。陸驚寒找回理智,隻得深吸兩口氣,壓下心頭不快,沖外頭喝道:“人既已到齊,便即刻開船吧。”

呈祥見這姓陸的倒還算有幾分眼力見,心下寬宏大量地決定不與其計較。他似乎很困的樣子,正欲阖眼小憩,突然瞥見一旁的蕭令。呈祥這個人有個奇怪的愛好,喜歡好看的東西,而這面前的蕭令就很是合他的品位。隐約記得他自稱蕭某,于是主動對他說道:“蕭某,你也是六扇門的?”

話一出口,廳内沉默一瞬,緊接着便有捕快哈哈大笑起來。

呈祥被笑得一頭霧水,扭頭竟發現身邊的下屬也在憋笑。陸驚寒倒是沒笑,他一貫不愛笑,此時卻也嫌惡地撇了撇嘴角。直覺告訴他,好像他們全是在笑話自己。

“笑什麼?給咱家住嘴!”他爆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廳内恢複了沉寂。

蕭令此時上前一步,面不改色道:“公公有所不知,草民名叫蕭令,某隻作為謙稱。”

呈祥聽了卻是不怎麼以為意。不就是露了點怯,有什麼可笑?他呈祥從小沒讀過書,大字不識一個,這船上的人有哪個不知?笑吧笑吧,就算讀過書又能怎麼樣?這艘船上的事還不都是他說了算?他又仔細打量蕭令一番,還是此人不卑不亢,甚得他意。

“聽說你是重雲門的?今後吃穿少了什麼,隻管來找本監,自是不會虧了你。”

蕭令微笑道:“謝過公公一番美意。”

乘着江風,官船順流直下,浩浩蕩蕩載着幾路人馬向富庶的南直隸駛去。一路上沿岸江景美不勝收,可陸驚寒卻無心觀賞,此時此刻,他的心裡壓着樁樁件件的事,令他頗感煩悶,有些透不過氣來。起身踱到船艙外,呼吸着帶着潮氣的江風,陸驚寒仍未停止思考。

遠的不說,就說這個蕭令——他偏頭睨着船艙,想起蕭令方才運功凝水,輕松得如同變戲法一般容易。但即使是修煉内功的好手,也很少有人能夠做到握着茶杯的手四平八穩、紋絲不動。這樣的功力,便是習武的天才,少說也要練十年以上。三秋山重雲門向來以劍法聞名,内功心法并非其所最為擅長;這蕭令乃是重雲門掌門三秋道人的親傳弟子之一,足見他是有些真本事的。

再觀其人,這半日接觸下來,蕭令無論是舉止還是言語,都落落大方,頗有禮數,若不事先得知他是從三秋山上下來的,說他是京中的世家公子也不為過,完全不似坊間所說的“三秋山上盡是些幕天席地的鄉野人”。與他交談一番,他對揚州鬼禍似乎已有所指,卻不明說,可見他知道某種内情,其智謀也很有些造化。這些特點本不應具現在一山門弟子的身上,過人之處太多,反倒引起了陸驚寒的警覺。他敏銳地想道,此人神秘莫測,不可輕信。


陸驚寒與呈祥一行人取道京杭運河,順流而下,不過七日便順利到達揚州城。下船以後,陸驚寒并未直奔驿站,而是先暗中派出幾名得力捕快,在碼頭附近迅速搜尋一番,卻并未有何異常,陸驚寒松了一口氣,但仍心有餘悸。

呈祥緊随其後下船,見捕快陳升對陸驚寒耳語一番,又見陸驚寒面上表情變化,不禁得意一笑,走至陸驚寒身旁揚眉:“到這裡,陸大人盡可放寬心些,我的人早已把此地清掃幹淨了。”

陸驚寒聽見呈祥說話,本能地心生厭惡,不由得對他翻了個白眼。要說這二人為何此行如此謹慎,還得從啟程那天說起。

原來第一天呈祥遲到并非沒有原因。雖說他前一天晚上為了保證此行圓滿成功下了些狠功夫,幾乎一夜沒睡,但身為宮裡的掌印,他并沒粗心到第二天可以睡過頭的程度。從京城出發到通縣碼頭,中間需要穿過一片密林,就是在這裡,呈祥及東廠一行與跟蹤者交起了手。這一切若非不是陸驚寒發現東廠來的人比名單上缺了四個,呈祥看來是打算絕口不提的。

面對陸驚寒來勢洶洶的質問,已經折損人手的呈祥卻顯得不以為意。

“那夥人的目的不是我們東廠,我又幹嘛非要時刻警惕着?”

陸驚寒聞言便皺了眉,“如果目标不是你們,怎麼還沒出發就連折了四個人?”

“這就是陸大人你有所不知了,”呈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你可知對方是什麼身份?”

“東廠雖是宦官集團,卻高手如雲,一下子就滅了你們這麼多人,放眼江湖也不過就是那幾個組織罷了。”

“說到底還是你不曉得我們東廠的一些舊怨了。來的人是八聲甘州的醜奴兒,去年我奉了我幹爹之命上六王爺府上辦事,正好撞上了他派的殺手,礙了我的事便與他們動起手來,死的正好是四個人。”呈祥雙目盯着面前的一片空地,淡淡說道。

陸驚寒奇道:“就因為這個,他至于記恨到這個地步?”

“八聲甘州行事一向吊詭,領頭的殺手無論是武功還是個性都非比尋常。這個醜奴兒,我跟他碰上過幾回,他最讨厭别人插手他的任務,一旦任務因此失敗必會找機會尋仇,無論要付出多少代價。這一年我都在京師,大部分時間又在宮裡,他這是終于逮到個機會了。”

“既然如你所言,你怎麼剛才又說他們的目的不是東廠呢?”

呈祥沖他翻了個白眼,“我說陸大人,您再怎麼說也是如今的大理寺左寺丞,怎麼連這點小事都想不通透,還要咱家一介奴才給您講個明白?”

“廢話少說!”陸驚寒的火氣又冒了上來,心道若不是存心讓你多吐幾句實情,探探東廠的底,自己又何必裝傻充愣至此?

見陸驚寒吃了鼈,呈祥便爽快了,他嘻嘻一笑說道:“八聲甘州看上的獵物,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的,打我們一腳跨出京師的城門起,我的人裡就有四人必死無疑。人死燈滅,前事已了,我跟他醜奴兒又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關系。倒是他這回派了不少人跟我,少說也有三五十個。殺雞焉用牛刀,隻需一想便知,此行是帶着任務來的,但究竟是什麼任務,咱家也就不知道了。”

陸驚寒心下一驚,他知道八聲甘州此次必來攪一攪渾水,卻未曾想到他們竟是費了如此心力。“你怎知他不是沖着你東廠來的?”他破罐破摔,決定裝傻便裝到底。

呈祥反诘道:“我們一衆内官,空有翻天覆地的本事,卻無大權,說穿了便是主子的左右手。斬了左右手,人依舊能活,卻活得不爽利;活得不爽利了,便要拿兩隻腳踹,要知道大腿可是比胳膊有勁多了。陸大人你說,是誰能有這熊心豹子膽,有本事幹出這等損人不利己之事?”

陸驚寒被這狂言驚了一驚,望向呈祥的眼神頓變。

“更何況,我如今是被架在火上烤的魚,已是進退兩難,即使不用他人插手也翻不了天,誰也不會殺我的。”想到那天下午與幹爹的對話,呈祥眼神暗了暗,自嘲一笑。

“倒是陸大人你,自求多福吧。”

陸驚寒不可思議地望着面前的這個内官,他還是第一次在自己的面前露出這種神情。

其實陸驚寒與呈祥見面的次數并不多,隻是在一些重要的宮宴上遇到過,但他們都對彼此厭惡至極,這不僅是由他們的立場所決定的。陸驚寒看不慣呈祥仗勢欺人、整天陰陽怪氣的小人做派,而呈祥也同樣對陸驚寒這樣故作剛正之人感到惡心;他們的每一次碰面都以無比糟糕的結局收場,比如三個月前的官賣宴,他們雙方争執不下,竟将東裡長的頭和身子砍成兩半,分别帶走。

在陸驚寒的記憶中,呈祥永遠是高高在上的、不可一世的,他總是在臉上塗着厚厚的白粉,薄唇上覆着豔紅的口脂,平時就将眼一吊,眉一挑,嘴一咧,殺人放火的渾話就一張一合地從嘴裡蹦出來,陸驚寒恨不得下一秒就往他的臉上扇一巴掌。然而,他沒看錯,就在剛才,盡管轉瞬即逝,呈祥公公的臉上竟浮現了一種與他本人氣質極其違和的表情,但在大部分人的臉上卻很常見——那是恐懼的表情。

即便呈祥壞事做盡,可他不願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恐懼,即便是兩年前的除夕宮宴上在皇上那裡領了罰,陸驚寒也未見他皺一下眉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能讓這個膽大包天的公公心生懼意?

想到自己的處境也算不上很好,陸驚寒在心裡決定暫時不與呈祥發生什麼争執。八聲甘州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恐怕在揚州會有更大的動作。然而線索是有限的,陸驚寒無法得知他們的真正意圖。想到他們背後的那個人,陸驚寒更是大感不妙,于是在下船以後立刻派人查探,不料卻被呈祥搶了先。

“你在揚州也有人手?”陸驚寒真是越發對東廠好奇起來,說破天也是内官,不想他們的勢力已及全國。

呈祥冷哼一聲便扭頭走了,不予理會。他在啟程之前那夜一宿沒睡并不是幹熬着,多虧自己當時留了個心眼,夜裡去求了幹爹把早年在揚州安插的眼線為他所用,否則自己在這裡恐怕是寸步難行。

從碼頭上岸以後,六扇門和東廠兩批人馬終于得到解脫,不約而同地劃清了界限,一個往青牛行宮,一個往官署去了。

卻說這日入城已是午後,還未作休整,陸驚寒便帶着蕭令和幾個親信捕快被揚州知府的随從錢師爺邀入衙門。步入正廳,才知知州宋誠已恭候多時了。

“大人,為首這位便是大理寺丞陸大人了。”錢師爺上前一步禀道。

宋誠似乎非常焦灼,九月的天竟出了一腦門子的汗。他看見陸驚寒便是雙目放光,上前直對陸驚寒作揖,“陸大人舟車勞頓,在下真是有失遠迎!快請上坐。”

陸驚寒有些不自在,但也隻客氣地笑一笑。及至落座便道:“宋大人,這次本官是奉旨徹查揚州鬧鬼一案。您是此地的父母官,我初來乍到,并不知其中要害,還請大人指點一二這鬼亂的來龍去脈。”

宋誠迫不及待地開口:“正是了,下官接下來便是要說此事。”

原來這揚州鬼亂是自兩個月前興起,彼時青牛行宮已開工近半年,基座已初具雛形。兩個月前,正是七月十五這日,夜裡揚州城内驟然陰風大作,竟似凄厲啼哭之聲。細細聽之,風中竟傳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還我族人”等語,一連三日哭聲不絕。城内已是人人惶恐,都道冤鬼現世,為禍人間。商人閉門不出,漁家鎖船,百姓成日的躲在家中,就連負責建造青牛行宮的勞工也一個接一個的抱病罷了工。說來也是奇怪,這青牛行宮一停建,那鬼哭聲便停止了;可一恢複行宮的建造,哭聲便又一日一日地響徹揚州城。不得已,如今行宮的工期隻得暫時停滞。

陸驚寒與蕭令對了個眼神,心道此事必定有人成心作亂。到底是誰有這麼大的膽子,公然挑釁皇家天威?

“敢問宋大人可否調查過此事?”

宋誠雖然膽小,卻也算盡忠職守之臣。“下官最初也派人去查過,然而……”他擡眼看了一眼陸驚寒,欲言又止。

“大人但說無妨。”

宋誠吞咽了一下,嗫喏道:“下官查到了那鬼泣聲的源頭,發現竟是來自辛家舊宅!”

陸驚寒雙目迸出兩道寒光,宋誠盯着他的表情,竟被吓了一跳。所幸他很快恢複了常态,說出口的話也平淡如水:“辛家舊宅……可是十八年前奉先帝聖旨,被平春君抄家的辛氏?”

“正是了。想不到大人博聞強識,連這等舊事都記得這麼清楚。”宋誠呵呵一笑,奉承道。

不想這馬屁一下拍在了馬腿上,隻見陸驚寒面色一沉,“哪裡的話,我奉旨來此,若不了解揚州内情,這案如何能破?”

這陸大人雖是年輕,可卻是個不好對付的,身量不大卻不怒自威,更别提擺臉子的時候。宋誠隻得一邊揩汗一邊陪笑,隻推辭說手下人辦事不力,查到那源頭後便無人再敢前去一探究竟,隻等朝廷派來的大人解了燃眉之急。

陸驚寒見狀也不再難為他,隻笑一笑叫他放寬心,有需要時再讓他從旁協助。宋誠如獲大赦,心道此人也并非不好相與,客套兩句便将陸驚寒送出了府衙。陸驚寒雖在心裡看不上宋誠,卻也并未怪他,畢竟牽扯到的是那個辛家,他不查不是因為無能,而是實在不敢。

“蕭兄,你認為此事該從何處下手?”陸驚寒支走了跟着的幾個捕快,隻身與蕭令漫步揚州街頭,準備走回驿館。

蕭令沉吟片刻,微笑道:“大人,我并非通曉萬事的神仙,不實地考察一番,也難以有所定論,不如明日便去那辛氏舊宅一探。”

陸驚寒心中一顫,閉眼平複呼吸,想到看來躲了這麼多年,命運還是注定要讓他走這麼一遭。

“英雄所見略同,那麼明日一早就出發吧。”

陸驚寒慢悠悠地走在揚州的街巷當中,似乎是刻意放慢了速度,而蕭令卻也緩了步子跟随,什麼也沒問。這不是陸驚寒第一次來揚州,不,準确地說,這不是他第一次回揚州。“淮左名都,竹西佳處”,揚州的好景即便是步入蕭瑟的秋天仍是美不勝收。此時由于鬼泣一案,街上的商販走卒少了許多,但暮色四合之時,遠近高樓均點起燈火,在江水裡現出朦胧的影,俨然天上人間。遠方似乎傳來歌女彈唱的回聲,纏綿不絕,陸驚寒一時之間倒忘了自己究竟身處何方。

“陸大人好像很喜歡揚州。”蕭令突然笑道,一語驚醒夢中人。

陸驚寒搖了搖頭,“隻是覺得跟京中不大一樣,圖個新鮮罷了。”

蕭令笑一笑,不作他語。陸驚寒轉身回望某個方向,他的目光仿佛能夠越過千家萬戶,越過淮河,直望到那個曾以為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雁兒!”

陸驚寒猛地驚醒,額上滿頭是汗。見外頭天光大亮,已是第二日,他便翻身坐起,拿起枕邊的布條,脫掉裡衣,在胸前裹了一層又一層,随後才一件件将外衣套起來。

“大人,蕭公子已在外候着了。”門外有人禀報。

“知道了。”陸驚寒已紮好發髻,又對鏡取出一小匣,用裡頭的粉往臉上蓋了蓋,又小心将小匣收起,取了配劍别在腰間,才大步跨出門去,仿佛已全然忘了清晨所作之夢。

辰時三刻,馬蹄和腳步聲停在了揚州城北的辛家大宅前,望着那座破敗的廢墟,陸驚寒已窺不見任何昔日的痕迹,她心裡對着這座久違的宅院喃喃問道——

父親,若你在天有靈,能否告訴女兒,究竟是誰打着你的旗号,使我重新回到這裡?

辛家舊宅早在十八年前被平春君放的一把烈火燒了個幹淨,曆經多年風吹雨打,早已隻剩個破爛架子而已,本不該有什麼問題;然這一月以來,鬧得揚州上下不太平的源頭竟然出自此處,這倒不得不教人生疑。

陸驚寒扭頭對身側的陳升說道:“讓兄弟們列隊進去搜,不要放過一處。”

陳升瞥了一眼面前的廢墟,有些犯難:“頭兒,這裡不似有人打掃,要想細搜恐怕要費個把時辰了。”

“無論花多長時間也得進去查案,莫非你是嫌此處髒亂,不願意下手?”陸驚寒挑一挑眉。

陳升被盯得心裡發毛,哪裡敢說半個不字,忙退下去列隊進宅了。

陸驚寒無奈地歎口氣,又對另一旁的蕭令道:“蕭兄請随我來吧。”

直覺告訴她,蕭令并不簡單,且江湖出身,并非朝廷中人,自然無所顧慮。用得好或許是把指向作亂之人的利劍,用得不好就怕是懸在自己脖子上,搜查辛家舊宅茲事體大,必須要把此人看在眼皮底下。

蕭令聞言隻點頭稱是,下了馬跟随陸驚寒在後,神色未見有異。二人小心地跨進府門,迎面本應是座寬敞的山水亭台,如今池中水早已枯竭,隻剩下一地朽木爛石堆積。四周的廊橋也早已倒塌,屋瓦之間卻無端生了些苔藓和野草,在微風中迎着晨光搖曳。

陸驚寒一直壓抑着自己的情緒,可當再一次踏進這個記憶最深處的地方,還是不免心中感傷。她在孩提時期的記憶很是模糊,到現在已不剩下什麼,但她還能回憶起這座宅邸曾經輝煌繁華的樣子。建築和花草一點點在她腦中複原,歡聲笑語仿佛就在耳畔。

“小姐,哎唷,小姐!你慢些呀,我都跑不動了。”那是辛家大小姐辛雁的奶娘,陳嬷嬷。

“爹爹回來了,我要找爹爹!讓他帶我放風筝!”晴光裡,年幼的辛家小姐氣喘籲籲地在院内奔跑,不遺餘力。遠遠地,她好像看見了許久未歸的父親,大喊一聲:“爹爹!”

廊下的中年男人愣了一瞬,随後展顔,對她伸出雙臂,辛雁撲到他懷中。

還未擡頭,卻聽見府門外來了許多人,腳步聲亂作一團。辛雁想要擡頭去看,卻被父親摁在懷裡。她很想問爹爹發生了什麼事,卻什麼也說不出。

再後來,腳步聲漸漸停了,随後她聽到一道冷冽的男聲:

“聖人有诏,罪臣辛列,身為從五品揚州知州,與地方豪紳相互勾結,侵吞朝廷銀兩上萬,罪不容誅。本官今受上命任右都禦史,賜辛氏株連九族,并抄出貪污銀兩歸還朝廷。”

辛雁感到自己脫離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又落入另一個懷抱當中,她認得,接過她的是陳嬷嬷。

“帶雁兒走!”她聽見父親的低吼。

當眼前恢複清明,辛府上下早已火光沖天,衆人四散,亂作一團。尖叫和哭聲不絕于耳,恍惚之間,年僅六歲的辛雁看到家門前立着一白衣男子,他仿佛預感到什麼,向後一瞥,二人在那一瞬間四目相對。辛雁知道,她這輩子不會忘記那個人看她的眼神。

“陸兄當心!”耳邊一聲低呼,陸驚寒的魂靈瞬間被喚了回來,這才意識到自己差點被地上的斷梁絆住腳,幸虧蕭令眼尖一把扶住才未跌進坑中。

陸驚寒穩住身形,自知失儀,忙向蕭令道謝。盡管故地重遊已是物是人非,她仍然記得自己此行的目的,又對蕭令說道:“來到這裡方知,此番揚州之亂絕非邪魔作祟,乃是人禍。”

蕭令笑道:“陸兄何以見得?”

陸驚寒俯身,指着地上的野草叢道:“這草有不自然的彎折痕迹,乃是被人多次踩踏所緻。”

蕭令頗感意外地仔細查看一番,“果真是的。或許是有什麼動物誤入了此處呢?”

陸驚寒搖搖頭,”若是城中普通的貓狗,是段不可能将草壓成這種程度的。即便真是什麼野外的走獸來過,這裡也有些活人來過的痕迹。”

她走到東側的廊橋處,腳對着一處地面點了點。蕭令上前一看,是一些黑色的木屑,在地上排出了些弧度。他擡頭搜尋這黑灰是從何處掉落,隻見陸驚寒又走近附近草叢,發現一截斷裂的木柱。

“你仔細看地面上這些痕迹,顯然是有人将原本橫陳在路中的焚毀木柱搬運開來,以便通行。據我所知,自辛氏一族沒落以後,十八年來此處一直被官府查封,一般人是絕不會來到這裡的。”

“那依陸兄之見,又是何人曾光顧于此呢?”

陸驚寒笑道,“不管是誰,與此案絕脫不了幹系。我們隻需沿這條路,或許就能抓住這幕後之人。”

二人沿着此道,果真發現了不少有人居住的痕迹,但搜了沿途的房屋居室,均是破敗不堪,家具積了一層厚土,完全不似有人來過。辛家家大業大,這一側盡是些府中内眷的居所,曾住的人少說也有百十号,要挨個搜遍何其之難。

陸驚寒此時也在不停思索,住在這裡的人究竟是哪邊的人?如果正是這些人一手造就這一樁奇案,必定是為當年辛家傾覆一事耿耿于懷之人,且深知當年的一些内情。十八年都過去了,她這個辛家的正主都沒說什麼,為什麼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有人出來搗亂?聯想起昨日宋誠說的種種,陸驚寒似乎抓住了這一團亂麻中的某個線頭。

“蕭兄,或許我們真正要探訪的地方并不在這裡。”

蕭令顯得有些困惑,“這是何意?”

陸驚寒卻未與他多作解釋,隻轉身邊往回走邊道:“解鈴還須系鈴人。”

蕭令跟上她的腳步,二人飛一般疾走出辛氏舊宅。隻見眼前煙波渺茫,霧氣升騰,寬闊的淮水對面隐隐是座建築的影子,與辛府正對,隔岸相望。

“必須一探那座青牛行宮才是。”

“那陸兄可要抽調些人手跟着?”蕭令問道。

“不必。這裡的确是要深挖的,但必須先去行宮。”陸驚寒帶着蕭令走向下方的船家,“隻你我前去便可。”

江面上恰好有座船隻悠悠蕩來,待靠岸方才看清裡頭的人,為首登岸的竟是幾日未見的呈祥,後面還跟了個藍袍官服的胖子。

見到這二人,陸驚寒不怒卻笑,對蕭令道:“真是天遂人願。”

蕭令也笑道:“陸兄不愧是六扇門肱骨之臣,辦起案來,說的話倒教我越發聽不懂了。”

陸驚寒拍一拍他的肩膀,“這下咱們也不用上那行宮去了。你瞧,我要找的人已經來了。”

呈祥和那胖子也看到了陸蕭二人,直奔着他們過來,就跟約好了似的,隻是呈祥的表情很是不善,一副要把活人生吞活剝的架勢。

那二人近前,未等陸驚寒開口,便聽呈祥咬牙切齒地冷哼:“把你的人都給我撤出來,這座垃圾堆從今交由本監處理了。”

聽到”垃圾堆“三個字,陸驚寒眼皮一跳,再好的脾氣也被他一句話嗆沒了,隻冷冷地盯着他不說話。

陸驚寒人如其名,嚴肅地闆起臉來,周圍氣場便冷下來似的,教人無端膽顫起來。呈祥看着仍是那般盛氣淩人的模樣,再開口卻是對着一旁負手而立的蕭令,語氣軟了不少:“本監奉旨拆除這破宅子,怎麼?聽不懂話?”

“這可是聖人親自下的旨?”未等蕭令回答,陸驚寒突然冷冷問道。

呈祥一眼也不瞧她,冷笑道:“還能有假?去年皇上下揚州的時候看中這塊福地,卻早就嫌河對面這宅子礙眼,下了口谕叫人去辦,結果便拖到了現在!”

陸驚寒沉默不語,似是心中有了計較。片刻過後,她側身讓出一條道,對呈祥道:“那便請吧。”她招呼一聲,宅内的捕快竟順次往外退了出來。

呈祥眉毛一挑,有些拿不準,便問道:“本監還沒問,陸大人怎麼來這查上案了?”

“公公來此督造,想必也聽聞了這揚州鬼禍的前因後果。”陸驚寒突然客氣道。

“那是自然的,不過本監不信。”呈祥嗤笑一聲。

陸驚寒也勾唇笑道,“公公不信什麼?”

“無論是什麼,咱家都不信。”呈祥此時卻是難得正色,眉目間多了幾分認真,“本監是皇上身邊的掌印,更是皇上親封的監察使,就算是魑魅魍魉真來了,也擋不了本監半分!”

陸驚寒倒是沒料到這番話,拱了拱手,沒再說話。

待六扇門的捕快全部撤出後,從江對岸過來不少黑袍内侍魚貫而入,對宅子敲敲打打起來。陸驚寒帶人在一邊看着,她神色陰沉,衆人摸不準接下來該做什麼,陳升便謹慎開口問道:“頭兒,裡邊還沒搜完,恐怕還有關鍵線索。就這麼幹看着讓東廠霍霍了?”

陸驚寒沖他一擺手,卻低聲道:“你帶幾個功夫高的兄弟,夜裡在此地附近埋伏好了,切記要抓活的。”

陳升心下一沉,得令帶一衆人馬退下了。剛沒過多久,剛才那呈祥身邊的青衣胖子笑臉盈盈地走來,一拜道:“陸大人,久仰了。”

陸驚寒笑回道:“雷大人多禮了。此前忙于辦公未特地前來拜訪,倒是我的不是。”

她扭頭對身後的蕭令說道:“這便是主要負責建造青牛行宮的工部侍郎雷敬雷大人。雷家是建築世家,我曾聽聞不少豪紳宅邸都是雷家人的傑作,此番得以面見雷大人,真是陸某生之有幸。”

蕭令聞言也是一驚,對雷敬一拜。此人瞧着平庸,不顯山露水,不知竟有如此來曆。

雷敬仍是眯着眼笑,“陸大人過譽了,不過是些養家糊口的本事。若是卑職真有什麼神通,我與大人你今日不能得見了。”

陸驚寒道:“大人這話便不對了。”

“非也。”雷敬搖頭道:“青牛行宮建造非同小可,饒是下官也未曾見過如此棘手之事。此番卑職能否交差,一切仰仗陸大人與呈祥公公。”

“此話又怎講?還請大人明示,這行宮的棘手之事究竟為何?”

雷敬歎了口氣,“陸大人聰慧過人,下官便明人不說暗話了。一是這鬼禍,想必大人知道的内情比我要多,我便不再贅述;二是這個。”說着,他伸出右手,手指間搓了搓。

陸驚寒心下了然,奇道:“既然皇上有意,戶部也準了,怎會打這無準備之仗呢?”

“您有所不知,其實當初此事朝廷有不少大臣反對,但白英公公聯合一衆内侍對朝廷施以威壓,是以皇上最終力排衆議,令戶部點了頭。”

陸驚寒不知這其中竟有這一樁冤案,怪不得之後白英便隐退了,原是這老東西仇家太多,怕晚節不保。

雷敬接着說道:“即便如此,如今國庫并不充盈,不說貪贓的,就是明面上的淨賬也有些緊張。因此這行宮的建設,實際有不少撥款都來自皇家私庫。此番揚州城内這麼一折騰,已經折了不少錢,再這麼下去,恐怕是無錢可用了。”

陸驚寒大驚:“竟是如此,皇上究竟為何一定要建這行宮?”

“那便不得而知了。”

陸驚寒在心中思忖,行宮建不成,皇家的金銀便要打了水漂,因此此事勢在必行,否則不僅是雷敬,此事牽連的所有官員都要遭殃。此外,行宮的建造款也必須想辦法籌齊,隻怕這才是當時皇上震怒的真正原因。

想到這裡,陸驚寒越發覺得事情難辦。她轉而對雷敬一笑,安撫道:“大人莫要驚慌,此次我來,可是帶了個救兵。您說的頭一件事,必能解決的。”

她一指蕭令,說道:“這是京師三秋山上的高手,名叫蕭令,斬妖除魔不在話下。”

蕭令微微一笑道:“晚輩蕭某,雖說不上斬妖除魔,但定盡力而為,不負聖上之托。”

“既是三秋山上下來的,便必有一些過人之處。那就有勞蕭公子了,下官便拭目以待。”雷敬望着蕭令,眼裡有些深意。

雷敬不一會便乘着小舟回行宮去了,陸驚寒本想帶着蕭令也回去,不想卻被呈祥攔了下來。

“這便想走?”他抱臂而立,神色郁郁。

“不然該如何?在下是六扇門的捕快,不是您東廠的廠卒,也要做這等苦力活。”陸驚寒道。

呈祥被激得跳腳,低聲怒道:“你别以為咱家不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想要草船借箭,也得看自己是不是當諸葛亮的那塊料!”

陸驚寒揣着手說道:“這話不對了,您自告奮勇攬了這活計,怎麼說是我的主意呢?”

“你真好意思說,難不成除了我,還有人能幹?沒有人幹,我怎麼回禀皇上?”

“那就是了,還請公公加把勁吧。”陸驚寒拱了拱手,拔腿便走。

不想呈祥冷冷一笑,說道:“你們兩個不想嘗嘗神麻之毒是什麼滋味吧?”

蕭令聞言劍刃半出,擋在陸驚寒身前。陸驚寒怒火中燒,也懶得多跟呈祥辯:“那依您之見,該如何是好?”

“想拉本監下水,你們也别想好過。”呈祥道。

是夜,揚州摘星樓。

近期揚州城内入夜之後幾乎無人敢出門,但唯有這座摘星樓仍絲竹管弦不絕于耳,城内高官貴族不知何為憂懼,通宵達旦也是常态,鬼患絲毫沒有影響此地的生意。

“這桂花釀比起如是樓的醉花陰還是差了些。”呈祥懶懶卧在雅間的軟榻上,倚着一位歌女,右手舉着酒杯,臉上被燈光照得有些紅潤。

對面坐着陸驚寒和蕭令二人,隻見蕭令盤坐在窗邊,正在閉目調息;陸驚寒端正坐着,任憑歌舞助興的女子如何靠近攀談,隻管一個勁的低頭夾菜。

“南方的酒慣以花果釀酒,度數不高;北方人釀酒主要用以驅寒,是以比起南方更烈些,你喝不慣也是自然。”她悶悶答道。

一旁彈琵琶的歌女笑着為陸驚寒斟了一杯桂花釀,笑得嬌靥如花:“看來大人是個懂酒的,切莫小瞧了我們這的桂花釀,初飲不覺其味,待到半瓶下去方知其中妙處。”

陸驚寒接了酒,不動聲色地側了側身,躲過那琵琶女的“襲擊”,實在感到有些尴尬。想到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眼前這個公公,她心頭又燃起了熊熊烈火。

“公公,不是說好我們今夜一起捉鬼?怎麼跑到此處逍遙來了。”

未等呈祥開口,一旁被兩三名舞女簇擁的蕭令泠然開口:“呈祥公公這麼做卻是有些道理的。”

這蕭令怎麼幫着呈祥說話?陸驚寒好笑道:“還請蕭兄仔細與我講講,這究竟是哪門子的道理?”她揮揮手示意一衆歌女屏退。

待歌女接連而出,蕭令道:“青牛行宮近城郊,想要隐匿蹤迹很容易,想要動手更是容易,隻是場地空曠,六扇門的弟兄們難以布防。摘星樓位于城中繁華地帶,高屋建瓴,不僅可提前布下天羅地網,還可讓咱們的人喬裝為夥計小厮,也便應對。”

“咱們的人?”陸驚寒冷笑,“這裡隻有公公的人罷了。”

“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還分什麼你我?”呈祥舉杯痛飲,“陸大人,反正閑着也是閑着,要不要猜猜你那邊和我這邊,哪邊能先釣上魚?”

“大概就是這邊了。”

“哦?為什麼。”

“您白天如此豪情壯志,擺明了要跟人家對着幹,不找你又該找誰?”主要是這個該死的呈祥還硬拉着自己來,對手對自己的身份知道得明明白白,兩股勢力今夜十之八九要有一戰。

呈祥輕嗤道:“既然你如此笃定,幹什麼還在那邊設了埋伏?”

“六扇門内部查案,就不便予以告知公公了。”陸驚寒抿了口酒,眯眼一笑,呈祥直直盯着她,眼瞪得通紅。

至此,蕭令方打圓場呵呵笑道:“不管怎麼說,既然現在二位所求一緻,也算是暫時的同道中人了。”

呈祥和陸驚寒在案桌最遠兩端,一個隻顧躺着喝酒,一個悶頭吃飯,誰也不再搭理誰。

月上中天,不光是街道,就連燈火闌珊的摘星樓的聲息也漸漸小了。打更人敲了兩回梆子,不多時,蕭令突然目中寒光一閃,對身後二人屏息凝神道:“來了。”

話音未落,窗外突然狂風大作,烏雲遮月。街上的燈籠晃得厲害,燈影搖曳,一時之間視野有些混沌。陸驚寒耳聰目明,抄起配劍,腳下生風,三兩步躍出窗戶,一手扒着圍欄,另一手以劍鞘作盾,“吭”地一聲,硬是接住了來人的正刺。

那是一把極細的長劍,說是長針也不為過。劍身雖細,掌劍之人的功力卻可見一斑,這一下竟震得陸驚寒右臂發麻。她不敢大意,一翻閃身跳回圍欄内,片刻喘息的功夫,這才隐約看出來人的輪廓。

那人身量矮小,身着夜行衣立在欄上。更為詭谲的是,那人臉上竟赫然是張臉譜,宛若唱戲的戲子伶人。昏暗的光影下,一張塗滿金色油彩的臉在夜色中宛若鬼魅,加之此人穿黑衣,就像那一張臉無憑無依地才空中懸着一樣,乍一看确乎有幾分妖邪的模樣。

未待陸驚寒細瞧,隻聽風中似有嗚咽之聲,并有漸強之勢。兩道白光從左右飛來,陸驚寒弓身欲退,卻隻聽短兵相接之聲,一道白色身影落于身前,正是蕭令持劍來助。

看來對方是有備而來,少說也有數十人包圍了這裡。樓下一片混亂之聲,客人吓得四散出逃,走廊裡也是殺聲不斷。都說揚州的惡鬼隻吓人,未曾聽過惡鬼動手殺人的,隻怕對方今夜就是沖着他們來的。

圍欄之上,陸驚寒與蕭令已被十幾個花臉譜合圍,所使招數俱是一個路子,教人目不暇接。這些人個個是頂尖高手,二人連戰這十幾人,也是頗有些吃力。陸驚寒甩出一個劍花,催動内力往正對之人肩上砍去,那人卻以尋常人難以做到的姿勢閃身一避,宛若變戲法一般,另一人頂了上來向她右腿突刺過來。陸驚寒連忙躍起,腳用力一蹬後牆,劍鋒直指那人,不料那人又是以一種常人無法做到的扭曲姿态閃身避過,擡腿橫掃過來。陸驚寒本以為那人會沖自己頭部劈來,正要側身,不料那人隻将腿擡至她腰際,她下意識用劍去擋,那人看着瘦小,腿勁卻是力大無比,内力相撞,陸驚寒感到一陣寒氣入掌,又是震得她内息紊亂,連連後退幾步。

她腦中轉得飛快,這些人雖是包圍着她,但卻并未使出殺招,否則以這些人的實力,自己早已命喪黃泉。反觀左側的蕭令卻已經挂彩,他目中金光大盛,催動内力使出氣貫長虹的三秋劍法,連斬數人,數步之外的她都感到空氣顫動,可見其内力之強。但對方人多勢衆,加上其武功招數與蕭令不是一個路子,陰損得很,蕭令與其周旋數番,卻也被偷襲幾處,均是要害。

難道這些人是沖着蕭令來的?

陸驚寒邊應付花臉譜,邊試圖脫離包圍,營救蕭令,不想突然從窗内飛出數枚銀針,均刺中花臉譜身上的穴位,被刺中之人當場被定住了經脈。呈祥搖搖晃晃地從窗子裡爬出來,尖聲笑道:“我道這揚州城裡裝神弄鬼的是誰,原來是你,醜奴兒。”

醜奴兒?陸驚寒面色一變,死死盯住這群花臉譜,原來這裡其中的一個便是八聲甘州的頭号殺手之一——醜奴兒?隻是呈祥在京郊先前遇襲,醜奴兒怎麼可能會在這裡,還裝成鬼祟,擾亂揚州長達一個月?

來不及多想,隻見對面又沖過來幾個花臉譜,呈祥左腳一沖,别住來人的小腿,右掌暗自運功,往其胸腹一帶狠拍過去,左手一下握住另一人的刺劍,借力一踹,将那人踢出數步開外。中招的幾人均躺在地上痛苦不堪。

陸驚寒震驚地望着呈祥,呈祥據說底子弱,原不擅武功,隻精通煉毒之法,而自己和蕭令的功夫明明遠在其上,怎麼連她二人都難敵的對手,卻被呈祥幾招輕易占了上風?

呈祥似乎注意到她的視線,得意地笑道:“你們兩個的武功都是正路子,跟他家的招數不對付,實在是克制你二人的法門。但我的武功同他們蛇鼠一窩,本質上十分相似,且醜奴兒曾中過我的毒,我對他們的路數也有些了解,因此你們打不過也是正常。”

說着,呈祥手中微微一彈,又連發幾針,越來越多的花臉譜從欄杆栽了下去。花臉譜似乎是被逼得急了,趁陸驚寒恍惚之際突然發難,兩三人向她以極快的速度包抄而來。陸驚寒見這一群人竟是無比難纏,也使出了真本事。

隻見她沉下一口氣,全身周圍的溫度都冷了下來,她提劍運功,向為首那人眉心一指,幾道寒流便向他襲來,脾髒經絡全被凍傷,一下周身宛如肝膽俱裂般的疼痛。陸驚寒利刃出鞘,寒光飛閃,幾人瞬間倒地,卻不見血。

正與對方纏鬥之時,陸驚寒餘光一瞥,卻令她驚出一身冷汗。原來蕭令不敵醜奴兒,已被逼上欄杆的角落,身後便是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湧動的淮河水,從這麼高的地方墜樓便會直接被卷走。秋夜裡氣溫低,入了水便很難有生還的可能。

陸驚寒連忙三步并作兩步沖到欄邊,卻仍是來不及相救,隻見幾個花臉譜在夜色中如鬼魅一般與身着白衣的蕭令纏鬥,此時蕭令的衣衫已成血色。他奮力抵擋,卻無法迎擊從飛檐躍下的花臉譜一擊,隻聽悶哼一聲,蕭令被重重推倒在一側,竟是呈祥硬生生替他挨了這一擊,刺劍正中他左肩,劍身已沒過他身體幾寸。

那花臉譜一顫,似乎是沒料到這一出,有些慌亂起來,連忙收力将刺劍拔出,這一拔卻使得呈祥向後栽了下去。一切都發生在頃刻之間,陸驚寒來不及多想,趁亂飛奔至前,伸出手試圖拉住呈祥,可呈祥此時不知為何,竟是面如金紙,頭上大汗淋漓,已意識模糊了。陸驚寒雖抓住他的手,卻不可避免地随着呈祥一同墜下樓去。

進入徹骨河水前的一瞬,陸驚寒腦中想的隻有自己一代名捕,竟為救一個與自己勢同水火的太監陰溝翻船,青牛行宮、辛氏舊宅、揚州的妖鬼……這一樁樁一件件之間的聯系還沒搞明白,白白丢了性命,她不甘心!

随後,感到自己墜入深淵,陸驚寒眼前一黑,沒了意識。

陸驚寒知道自己又在做夢,因為隻有在夢中,她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辛家大小姐辛雁。

“爹爹,這是什麼?”她站在父親的書房内,望着身旁慈愛的父親手中的冊子,好奇問道。

窗外日光明媚,父親的臉有些模糊了,他手中的那本冊子卻愈發清晰。

“雁兒,來。”父親向她招手,她窩在父親溫暖的懷抱裡。“雁兒聽說過龍的傳說嗎?”耳邊傳來父親的聲音。

“當然啦,嬷嬷從雁兒小時候就給雁兒讀葉公好龍的故事。”

“那雁兒相信這世上有龍的存在麼?”

年幼的辛雁費盡心思地想了想,道:“應該是有的罷。可它們究竟在哪裡呢?”

父親笑道:“我們看不見它們,它們卻無處不在,看着這世上的每一個人呐。”

“雁兒,你一定要記住,這本曲子的名字叫做《風雷引》,用一樣舉世無雙的樂器彈奏它,你就能見到一條真正的龍。”

父親的聲音漸漸遠去,辛雁的眼前是一片赤色的火海。火焰揚起的煙塵背後,是她跪在陸家祠堂的身影。

陸青在她身後響起沉重的聲音:“祖宗在上,從今天起,辛雁就是我陸青的義子。”

年幼的辛雁抽抽噎噎地跪在祠堂正中,泣不成聲,就是不肯磕頭。陸青見此情狀,眉頭都未皺一皺,擡手在她背上落了一鞭,道:“說,你是誰?”

辛雁咬緊了牙關,就是不開口,背後又是一鞭,打得她幾欲趴在地上。

“我不說,我不說!我是爹爹的孩子,我叫辛雁!”終于受不住,她崩潰地大哭起來,哭聲在空曠的祠堂激起陣陣回聲。

身後的陸老爺發出了幾不可聞的歎息,來到她的面前對她說道:“這世上再沒有揚州辛氏,辛雁已經死去了。”

辛雁不可置信地哭号,“你胡說!我明明還活着!”

“你還活着,但你今後要作為陸家的男兒活下去。”

“為什麼?”

“你想不想替你爹,你娘,你家上上下下幾百口人洗清身上的冤屈?”

即便辛雁年紀尚幼,此刻她也懵懵懂懂地知道,辛家遭難是被人陷害,爹爹才不是什麼罪臣、逆賊!她重重點了點頭。

“那就作為我的兒子,努力讀書練武。你若有出息,将來入朝為官,終有一日能為辛家平冤。隻是你爹的案子牽涉勢力過多,這條路上兇險萬分,你可願走一遭?”

“我願意。”她毫不猶豫地回答。

“好!從今以後,你名叫陸驚寒,字子炎。”

“‘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孩子,永遠不要忘記你的名字。你是驚寒之雁,終歸要飛回家去。”

……

陸驚寒從夢中逃離,悠悠醒轉,發覺自己竟躺在内室當中。她一時之間有些發懵,又在榻上坐了一會才将記憶串成一條完整的線。

呈祥救了蕭令,她想救呈祥,不料卻和他一同落水……那麼這裡又是什麼地方?距離那一晚過了多久?

她掀開床幔,發現這确實是個普通的房間,與驿館沒什麼分别。窗外暮色四合,不知已過了幾天幾夜。陸驚寒緩緩活動一下關節,似乎并沒有什麼大礙,想要下床活動,卻發現自己身穿中衣,她心下大驚。

有人給她換過衣服!

如果是知曉她身份的人,說不定自己的真正身份已經暴露了。陸驚寒一躍而起,打算翻窗逃離,卻發現屋外四周是渺茫的江水,這間屋子似乎建于水上,附近并無什麼建築,以她現在的體力,想要逃走幾乎不可能。但屋内并沒有鏡子,陸驚寒不知道自己現在的容貌如何,若就這樣走出門去,被人識破真身又該如何是好?

正天人交戰之時,門被推開了。陸驚寒又是一驚,冷汗冒了出來。她向來耳力極佳,一般人若靠近她,必先聽到來人的腳步。可此人甚至推門而入,陸驚寒都未曾聽到一星半點的聲息,其修為可見一斑。

她三步并兩步,又竄回了被中,作假寐狀。隻聽一道渾厚的男聲從帳外傳來:“大小姐既已醒了,便起身用飯吧。”

陸驚寒心知自己并無法騙過此人,順勢也便起了,一手掀開床簾。隻見不遠處立着個五短身材的中年男人,皮膚黝黑,面部輪廓有棱有角,倒是北人的長相,可聽他的口音卻是當地人無疑。

她自認自己與這個男人素未謀面,他卻一語點出她的身份,這讓陸驚寒心中更加疑慮重重。但自己身體虛弱,尚未恢複,且就算恢複也未必能與此人一戰,更不用說此地還有多少個他這等功夫的人。見此人眼神從容坦蕩,對自己似乎無甚敵意,眼下隻得與之周旋。

沉吟片刻,陸驚寒扶着床架起身問道:“敢問閣下,我在此地已昏了多久?”

“小姐骨骼清奇,加之沒有外傷,不過一日便清醒了。”那人笑了笑,不知想到什麼,眼中閃過一絲鄙夷,“可那個小太監可沒有這麼好的運氣,至今還半死不活呢。”

呈祥也在這裡?陸驚寒心中一緊,自己的身份在此處已不是什麼秘密,如果呈祥醒來,發現陸驚寒是個女子,後果真是無從想象。

“大小姐,您醒來見我知曉您的來曆,卻不問我的身份麼?”那男人将手裡端着的飯菜放在一旁的小幾上。

陸驚寒虛弱地笑笑,在小幾旁邊坐下:“閣下心如明鏡,想必接下來便是要向我講這其中的來龍去脈了。”

那男子沖她拱了拱手,放聲大笑道:“不愧是大小姐,無論何時都從容不迫,真乃女中豪傑,令人欽佩。我叫謝潮生,如今是這三河口承運局的當家,也是您父親辛列辛大人當年最得力的下屬之一。”

一聽此話,陸驚寒心下卻已明朗了五六分。原來這裡便是揚州城内現今最大的承運局三河口,怪不得四面都是水。早前她确實聽說辛氏一部在揚州有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多年來總搞些小動作,便懷疑此次揚州内亂必與父親舊部有所關聯;不想這番誤打誤撞,竟撞到他們的老巢裡來。

陸驚寒心中雖是思緒不斷,面色卻是一喜,連忙起身拜道:“原是謝叔父,辛雁行狀魯莽,竟勞叔父前來搭救。今日故人重逢,真不知心裡如何高興了。”

謝潮生内心自是感慨萬千,饒是如此鐵骨铮铮的漢子,此刻眼角也是通紅,“大小姐可别說這樣的話,您這一聲叔父,我老謝實在愧不敢當。當年隻應追随辛大人去了,今日還能站在這裡,都是因為知道有朝一日還能見到您呐。”

陸驚寒抹去眼角的淚,“叔父這話又怎麼講?”

謝潮生道:“實話實說,自十八年前平春君那老賊一把火燒了辛府,我們就等着今天了。當年他雖滅了辛家,卻對我們這些同氣連枝的下屬不聞不問,甩手便回京去了。這些年裡,我與手下的弟兄們做起水路的生意,暗地裡卻未曾有一天忘記那筆舊賬,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如今找到了您,我們也就找到主心骨啦。”

陸驚寒問道:“莫非近來城中之事果真與您有幹系?”

“有什麼幹系?凡這揚州城内發生之事,哪一件跟我三河口承運局沒關聯?”謝潮生哈哈一笑,“若大小姐說的是青牛行宮建造,承運局雖不是皇商,卻也在其中出了不少力。最初的預算是三百五十萬兩,朝廷給下的卻不足二百萬兩;為了湊足經費,我已給了雷敬一百萬兩,還答應幫他疏通水路,撥派人手和船隻,凡是修建行宮所用之木材器具等,途經三河口一概免運費。想來也差不離是夠了。”

這話卻是出乎陸驚寒的意料。原本她以為謝潮生這等人定是對天家恨之入骨,其在揚州欲建行宮,承運局必得阻上一阻。揚州鬼禍鬧得這麼兇,幕後推手勢必也是想要讓這行宮建不起來才對。可謝潮生這一番剖白卻讓事情偏離了她的想象,她突然腦仁一痛,眼前又浮現了那晚摘星樓上如同鬼魅的花臉譜……陸驚寒一時之間竟有些茫然了。

“不知叔父慷慨相助,究竟意欲何為?”她隻得試探着問道。

謝潮生面色嚴肅,兩道劍眉虬結于眉心。

“大小姐,我們等了十八年,為的就是行宮落成那一朝。我們這等人下賤的很,若無變數,一輩子也見不到那些遠在京中的龍鳳;可隻要這青牛行宮落成,無論是龍鳳還是那殺千刀的兒子平春君,豈不是離我們咫尺之遙?”

陸驚寒心下大駭,驚叫道:“叔父!”

“我知道大小姐您如今寄人籬下,行動受盡束縛,但我們卻不一樣。我倒是極想揪着皇帝那豎子的領子問問,他老爹當年究竟憑什麼治辛大人的罪!”

“叔父息怒,此事事關重大,還應從長計議才是。”陸驚寒出了一身的冷汗,她身體尚未恢複,呼吸也紊亂,隻感到憋悶得緊,有些透不過氣來。無奈還得穩住謝潮生,如今隻得沉住氣來輕言安撫。

謝潮生正在氣頭上,哪管什麼别的?見陸驚寒這并不上心的樣子便要出言,陸驚寒見狀連忙扯開話頭,問道:“不知叔父打算如何處置與我一同落水的那位内侍?”

提到呈祥,謝潮生不知想起什麼,面色一黑,沒好氣道:“這小子中間醒過一回,腿腳還沒走利索就揚言說我三河口承運局是黑店,要排人拆了!我被他氣得不行,給他敲暈綁起來了。果然東廠的太監沒一個省油的燈,他知道的太多,人是不能留活口了。”

陸驚寒想象了一下呈祥躺在床上口出狂言的樣子,便知道謝潮生絕對沒騙她。她無奈歎了口氣,按了按眉心有氣無力道:“此人還不能殺。”

謝潮生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陸驚寒,“為何?”

“此内侍名為呈祥,是大太監白英公公唯一的親傳弟子,現在是東廠的準一把手。隻因此前得罪些人,又鬧出不少事端,被皇上派到此處,也算被逼上一條絕路。叔父不出手,自有人收拾他;說句不好聽的話,叔父如今卧薪嘗膽,收斂鋒芒,隻為成青牛行宮一事,若是擋了其他人的道,不光是白英公公,還不知會驚動多少勢力,屆時又當如何收場?”

謝潮生沉吟片刻,思道:“大小姐說得有理。不過看您這樣子,似乎是有意要救那小子?”

陸驚寒笑一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更何況,我跟東廠還有不少賬要算。”

得了謝潮生準許,陸驚寒可在三河口承運局内走動,但一提及離開承運局之事,謝潮生便總是四兩撥千斤地繞過去,陸驚寒也隻得先作罷。在承運局内,陸驚寒每日明察暗訪,也算摸清了内部的情況。原來這三河口承運局确實做得是正派勾當,主要做為普通百姓中轉貨物的營生。不過承運局裡的船工和舵手多為行伍或犯人出身。這些犯人所犯之罪皆為殺人放火的勾當,不過已經金盆洗手多年,如今皆被承運局招了安。令陸驚寒有些在意的是這些弟兄上上下下幾百号人,僅僅隻有三成是當地人,聽他們的口音,從南到北都有,但三河口承運局做的隻有南直隸一帶的生意,他們究竟是如何被招來的,不可不謂是個未解之謎。

然而,或許是謝潮生立下的規矩,三河口承運局不接達官貴人的生意,不接皇商的生意,不接外邦人的生意,隻踏踏實實給老百姓辦事。或許是被衆多百姓承了情,事又辦得妥帖,城内百姓的吃穿住行基本離不開承運局的運作,似乎承運局在揚州百姓的心目中地位頗高。這一來二去,盡管每單結錢不算多,如此累積下來,不僅養活了這幾百号人,也讓三河口成為了蘇杭一帶最大的承運局。

幾日下來,陸驚寒結識了不少承運局的弟兄,雖是惡人出身,但卻意外地好相與。她每日與大家同吃同喝,聽他們茶餘飯後的閑話,發現承運局内實際有兩個老闆。一個是謝潮生,還有一個叫徐順的,一個月前去蘇州進貨了,如今尚未歸來。兩個老闆下有四個東西南北總管,分别管理不同地區的事務。四總管下還有十六個分局,沿河分布,十個在揚州,還有六個在蘇杭兩州。看起來承運局的勞工對謝潮生的圖謀并不知曉,隻為養家糊口在此處打工,但至于四位總管和那位徐順老闆,似乎都是當年辛列的一些舊部,不知除此之外,承運局内還有何人知曉。

但比起這個,陸驚寒更為擔憂的還是呈祥那一邊的情況。他似乎已經醒了,但謝潮生将他囚禁在某處,并有意不想讓陸驚寒知道。不過陸驚寒這幾日并沒白忙活,她每天白天和承運局的弟兄套近乎,到了夜裡便使輕功在承運局内摸索,如今終于叫她探到了大概方位。這夜趁着月明風清,陸驚寒換了身墨色勁裝,從屋側的窗戶翻了出去,三步并兩步來到承運局内一所偏僻的竹屋。

來到房檐下,陸驚寒斂聲屏氣,貼着外牆探聽屋内的聲響,發現屋中确實隻有一人,這才放下心來,小心支起窗戶,翻身躍了進去。

此時月上中天,屋内沒有燈光,月光卻透過窗棂幽幽地灑了進來。屋内陳設簡單,陸驚寒環視四周,發現靠牆的床帳垂着,其中似乎有人影。她放輕腳步,邊走邊從袖中掏出一把短匕首,緊盯着床帳,那人似乎并無所覺,呼吸聲倒是勻稱得很。走進床帳,陸驚寒心下默念三個數,以雷霆之速一刀割開床幔——

呈祥身穿中衣,面如金紙,如死屍般直挺挺地躺着,可一雙斜細的丹鳳眼卻如兩根針一樣死死盯着面前人,嘴角微咧,在月光下的神色頗為詭異。陸驚寒被他這樣子驚了一驚,但瞬間就嗅到了些古怪的氣味,心中大呼不好,連忙用衣袖掩住口鼻,向後退去。呈祥以掌拍榻而起,手中銀針迎着掌風飛了過來;陸驚寒閃身避過,抄起桌上冰冷的茶壺向其擲去,被銀針擊了個粉碎。壺中水凝結成冰,直取呈祥面門,他卻不躲,揚手又是萬針齊發,将冰珠擊落在地。

此時陸驚寒感到自己内息有些不穩,咬牙調息兩瞬,趁呈祥發針時遊到他背後,用匕首緊貼着他的後頸。

前方傳來一聲冷笑,“神麻之毒已經在你體内擴散了,你這一刀未必能要了我的命,卻能要了你的。”

“你早就知道我會來。”陸驚寒低聲說。

“我不知道。”呈祥無辜地說道。

“莫非你為了防備我來,每晚都是如此?”

呈祥卻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呵呵一笑:“防人之心不可無嘛,再說防的又不止你一個。”

陸驚寒歎了口氣,“我不是來取你性命的。”

“别告訴咱家,你把刀架在這裡是為了磨刀吧。”呈祥戲谑道。

“若不是你在我身上下毒,我本不想如此。”

“我數三個數,你把本官放開,本官給你解藥。”

“胡說,神麻之毒沒有解藥。”

“咱家說有就有。”呈祥感到身後殺氣已消,試探着動了動,回身迅速在陸驚寒身上點了幾處穴位,陸驚寒随即哇的一口吐出一口黑血,卻頓感輕松,身子甚至比被毒之前還輕盈一些,運功也更快了。她搞不懂這是什麼道理,疑惑地盯着呈祥。

呈祥随手搬了個圓凳坐下,咧嘴一笑:“咱家是騙你的,這才不是神麻之毒,而是十裡香。十裡香發作的狀态與神麻之毒頗為相似,不過卻是一味補藥,能短時間内逼出人體内的各種毒素,你如今倒是感覺松快了不少吧?”

陸驚寒微微點頭,心中有些窘迫,不想呈祥竟幫了她,正不知如何作答,又聽呈祥說道:“我可不是白給你活絡筋骨的,你得想法子帶咱家離開這裡。”

“你怎麼這麼肯定,我能救你?”陸驚寒道。

呈祥眼神微眯,上下掃視陸驚寒一番,慢慢說道:“你現在能來到這,就是最有力的證明。”

陸驚寒微笑,“可我剛才可是拿刀架着你的脖子呢。”

“你的這把小刀不是沖着殺咱家來的,你不會殺了我,不過是在試探這是否是那些人的陷阱,抑或是試探我,總之咱家在你這裡還有用,是吧?”

陸驚寒沒吭聲,伸手從懷裡掏出一隻陶哨,遞給呈祥,“平日我不方便時時前來,所幸咱們兩個的住所不算太遠。你若有什麼要緊事,就用它聯系我。等我安排好,也會及時通知你。”

呈祥接過陶哨,細細端詳一番,又望向陸驚寒笑道:“你安排?我憑什麼相信你?”

陸驚寒也是一笑,“你還有别的選擇嗎?”

“行了,你走吧。”二人凝視許久,呈祥終于打了個哈欠,站起身來慢慢往床榻走去,“沒事别來打擾本官。十日内若還出不去,咱家可是要你好看。”

陸驚寒也是與呈祥話不投機半句多,懶得跟他辯駁,見呈祥似乎并無異樣,正欲翻窗原路返回,卻突然想起什麼,回頭問道:“你不問我外頭發生了什麼嗎?”

屋中靜默一瞬,随後聽見呈祥在床上翻了個身,“我現在不想追究,但不代表我永遠都不想知道。到了那個時候,無論使什麼法子也要撬開你的嘴才算完。”

“你知道東廠的實力,想藏尾巴還是盡量藏深些的好。”

陸驚寒沒有回答,一陣涼風吹來,呈祥不禁有些瑟縮,再望向那邊時,已無人在了。

次日,陸驚寒出門,發現承運局内喜氣洋洋,似乎在操辦什麼,她連忙逮住近日與她最相熟的工頭亮子追問,不料亮子竟說那承運局的另一個老闆徐順再過一兩日便要歸來,他們正打算辦個酒席,為他接風洗塵。

“這麼快?怎麼之前半點消息也沒有?”

亮子撓了撓頭說道:“這個我哪裡知道?順老闆這個人一向這樣的,去哪裡幹什麼,半點風聲也不漏,總是時候快到了才會說。但他對我們好,親得跟一家人一樣,又不會害了大家,順老闆人精明,做事自有他的道理,所以我們也不問。”

陸驚寒認定此事必有蹊跷,連番追問下又探聽到兩日後的晚上,謝潮生與承運局四位總管要先在摘星樓宴請徐順,随後才會回承運局和衆人熱鬧。這似乎是個絕佳的逃脫機會,即使多半有詐,但一想到此事之後,承運局對她和呈祥的看管隻會較之如今隻增不減,再有機會不知又是何年何月,陸驚寒隻得铤而走險地試上一試。

兩日後的傍晚,徐順果然如期到達揚州渡口。陸驚寒目送謝潮生及四位總管離開,便悄悄回到了房間。關上房門,陸驚寒默默感知着四周流動的氣息,默默整理好行裝,待天色擦黑,月出東山之時推開了房門。她掏出陶哨向呈祥的住處吹了兩聲,随後聽聞四周似有風聲呼嘯,樹影搖動,她縱身一躍,從欄杆跳下,閃身進入密林之中。身後不遠處便緊緊跟着腳步聲,正是四個人,陸驚寒利劍出鞘,催動内力,擊水成冰,沒來由地向後擲去。

隻聽幾聲悶響,四人應聲倒地。陸驚寒腳步未作停歇,繼續向前飛躍,在林中兜了一圈才來到呈祥的住所附近。她的身形隐藏在樹上,發現小屋的正門多加了好幾個看守,就連四周也安排了不少人手,此刻正在來回巡邏。看清下邊的狀況後,陸驚寒吹了三聲口哨,模仿的是夜枭的叫聲,随即跳下樹,繞着前方的灌木叢到了木屋的側面,悄悄沒入水中,遊到木屋四周的走廊下,隻露出半張臉和一個鼻子,靜靜等待着。直到一刻鐘後,頭頂上方響起三聲不輕不重的跺腳聲,她才猛地躍出水面,翻到走廊上。

“頭兒,你沒事吧?”剛才跺腳傳遞暗号的人正是多日未見的陳升,此刻他正扮作承運局船工打扮,臉被易容成了他人的樣子,若不是此刻他正用自己的聲線與陸驚寒對話,怕是很難瞧出什麼端倪。

陸驚寒擰了擰身上的水,一瞥陳升腳邊倒下的人,低聲道:“解決了幾個?”

“這一邊的三個都撂倒了,前邊人太多,我怕動作太大引起他們注意,頭兒你小心點。”

陸驚寒點點頭,欲打開窗戶翻進去,“辛苦你了,等我消息,讓你撤就趕緊脫身。”

陳升扯住陸驚寒的衣角,“頭兒,真不用我拖住他們?”

陸驚寒回頭微笑道:“你有這份心是好的,不過這回事本不是你應該牽扯進來的,還是把勁用在日後使吧。”

陳升還想再說點什麼,陸驚寒卻一下進了屋去。

陸驚寒剛翻進窗裡,便聽見屋中有人的說話聲,連忙輕手輕腳地閃到了屏風後。

“我可沒說他一定會來。”隻聽呈祥說道。

“憑你對她的了解,她覺得她說的話有幾分是真?”這是個從未聽到過的聲音。

“憑咱家對她的了解,他從不說謊。”

“那就是了。”那男人輕笑,“她一定會來的。”

陸驚寒正屏息,忽聽謝潮生說道:“勸你這個小子别耍什麼花招,東廠勢力雖大,我們三河口承運局卻也不是好惹的。”

陸驚寒聞言心中一驚,莫非謝潮生等人要去摘星樓宴請徐順的消息是假?不對,她回想前因後果,以及承運局内衆人的反應不似有假,應當是謝潮生有意放了假消息,故意讓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誤會。若是如此,那麼屋中第三個人的身份也不難猜了。隻是,陸驚寒不明白他們究竟為何設下此局?呈祥的态度也讓她心生疑窦,見此情狀,呈祥多半已将她出賣了。

那邊呈祥道:“我原沒把這承運局當成什麼風水寶地,不想一探之後卻是卧虎藏龍。花招咱家自是不會耍的,隻這個陸驚寒是個變數,依咱家看,還是早點解決了好。”

“你胡說什麼!”謝潮生怒喝,頓了頓又放緩了語氣,“人家是大理寺的官爺,也容得你這般胡來?”

“咱家也是正兒八經的官爺,不也被你們掣肘成這樣?”呈祥冷笑道。

半晌,那青年男人說道,“罷了,陸大人的事,我自有打算,現在的要緊事當是即刻送公公回京。”

“這就不勞煩你們了,将我放回去,我自要回京交差的。”

“公公這話,還是不信我們的意思了。”

話音未落,屋中三人頓感寒氣逼人,呼吸間直冒冷氣,不過一瞬便感到吐息艱難,手腳麻木,隻得各自運功維持體溫。一黑衣人持劍刺破屏風而出,一眨眼,呈祥脖頸之間便橫了一把利刃。另外二人見狀面色微變,正欲動作,卻聽黑衣人喝道:“二位叔父一旦停止調息,登時便會被我催動的寒氣擊穿五髒,回天乏術。”

謝潮生難以置信地瞪着陸驚寒,似乎想說什麼,卻終究不發一語。反觀另一側的青年卻冷靜得很,一雙丹鳳眼帶着審視與好奇上下掃視着她,平靜開口道:“陸大人,想必你冰雪聰明,隻怕早已猜出我的身份。隻是不想大人的武學造詣已至這般境界,你在此間屏息運功許久,我們三人竟無知無覺。”

陸驚寒道:“不過雕蟲小技,為了脫身不得已而為,沖撞了叔父是在下的不是,改日必登門賠罪,隻今天這個人我一定要帶走的。”

謝潮生道,“陸大人,你在承運局這些日子,與兄弟們同吃同住,大家都對你贊賞有加,原來這些也是做戲演給我們看的嗎?”

陸驚寒沉默一瞬,垂眸說道:“并非如此,我是真心敬重承運局的每一個弟兄,叔父莫要再說這等氣話。”

“罷了,”徐順打開手中折扇,“既然陸大人執意要走,說明自然已有成算,我們這等蝦兵蟹将自然是攔不住的,還請大人自便吧。”

陸驚寒正欲攜呈祥退走,不料呈祥突然發難,銀針出手,向陸驚寒胸腹刺去,陸驚寒連忙收劍抵擋,呈祥趁機越出最近的窗戶,陸驚寒跟了上去,二人在房頂纏鬥起來。見此情狀,屋外的看守直接将木屋圍住,不過不到一刻鐘的功夫,待謝潮生與徐順來到屋頂時,四周風平浪靜,那二人已蹤迹全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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