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2-14

牧之以愛

1

    那晚雨下得特别大,噼哩啪啦地拍打着地面,街上水流成溪。琴房裡的人都回不去了,女兒的鋼琴課老師便和我聊起話來。談到她認識的一位男老師,名叫許牧之。她說許牧之是個奇怪的人,冬天穿一雙網面鞋子,一條黑色西褲,配一件淺的西裝。一到夏天,西裝脫掉,剩下一件白色襯衫,直到下次冷空氣來臨才将西裝重新穿上。“看起來就像他的人生隻需要兩件衣服就夠了。”鋼琴老師說完抿嘴一笑。

    “不過誰也不會介意他的穿着,隻要他的收費合理,能将真正的東西教給孩子們,個人打扮又有多大影響呢?”老師繼續說着。

    琴房沒人清楚許牧之的鋼琴造詣有多深,能衡量他技藝的幾位藝術家早已被歲月奪去了鑒賞能力。多年過去,許牧之依然記得,在學生時期,那次改變他人生軌迹的比賽,以令人匪夷所思的兩個十分,三個五分的成績瞬間毀滅了他連續十六年對彈奏藝術的向往。‘去掉一個最高分,去掉一個最低分,該選手最後得分為六分。’許牧之高懸的心一下子被主持人中規中矩的聲音抛入谷底。

      五位評委面面相觑,有兩位很快鎮定下來,臉上重又自信滿滿。從沒碰到如此富有争議的選手。不過他們覺得評判是相當專業的。

      自不待言:這種依靠觀察别人對彈奏技術的掌握程度,結合本人對藝術的一方理解,有時難免過于輕率。

      “這種輕率就此決定了一個人的命運。”鋼琴老師最後感歎。

    我仔細聽着,十分同情許牧之的遭遇,清楚十幾年的努力化為烏有的心情是如何令人沮喪。但回頭一想,不禁笑自己過于稚嫩,豈能憑一場比賽就可以這麼快下定論,人生何其短,又何其長,沒到蓋棺定論,又怎可輕言命運的舞台已經落幕。于是我讓孩子自個去練會琴,好讓我專心地聽完許牧之的故事。

      毫無争議,許牧之告别了聽衆,他的人生進入了另一個劇場。                             


      回到家裡,許牧之的家人很快發現廚房的水果刀不見了,他們一下子慌了,拼命拍打着緊鎖的房門,在門外争相叫喊。

      房裡毫無動靜。

      做父親的氣得直發抖,他用肩膀使勁撞門,門闆紋絲不動。母親急紅了眼,真不知如何是好。就在這會,許牧之突然平靜的打開了房門,遞出了一把水果刀和一個吃剩下的、被削成規則多邊形的蘋果芯兒。

    妹妹“噗嘁”一笑,回了自己的屋裡。

    父親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

      隻有他的母親,他瘦弱的母親堅持要留下來幫他疊被子。她疊好了又翻,翻了再疊,一張被子被折騰得莫名其妙。在這期間,許牧之一直坐在自己房間的窗前,看着窗外院子裡灰色的磁磚一塊接着一塊向前拼接,上面有卷曲的枯葉随風抖動,有那麼一下,好像差點就要被風翻過身去。

2

      許牧之成了一名鋼琴教師,工作時間在晚上和周末。鋼琴成了他謀生的工具,從十根手指流淌出來的樂曲還飽含着多少藝術内涵不得而知。

      有一次他被邀去劇院參加節日彙演,彈奏一首“月光奏鳴曲”,曲子沒過半,對此該曲不甚熟悉的聽衆開始壓低聲音細語交談,無處不在的嗫嚅聲一時共鳴成海,瞬間與台上的琴聲一争雌雄,場面變得非常嘈雜。許牧之皺起眉頭,嘴唇輕抿,手不停頓轉而彈出了一首輕快的流行歌曲。“這種技巧就他對鋼琴的掌控而言無疑是輕而易舉的。”女兒的鋼琴老師說出自己的見解。“他重新吸引了台下聽衆的耳朵,成功的讓他們閉上了嘴巴,還獲得了如潮水般的掌聲。”講到此處,她臉上激動地泛出同為鋼琴師的驕傲。

      我被這種認同感打動了,同時卻又對鋼琴藝術一無所知而感到無奈。

      “然後怎麼樣了?”我迫不及待地問。

      “許牧之找回了許多年前在比賽中本該得到的東西。他站在台上帶着自嘲和一種不易察覺的譏笑對着聽衆深深一躬,流下了眼淚。之後,收起對鋼琴藝術的美好追求,許牧之掩埋一切在鋼琴彈奏中可能出現的意外幻覺。他就此改變了,決心隻會彈出一絲不苟的樂曲,不會因為心之所向、追求完美而達至符合樂曲所要表達的極緻韻境。”

        在他的教學理念中,他沒有失去理性地想要将這一套或者是那一套強行教給孩子們,他覺得要做一個鋼琴手或鋼琴師由孩子們自行生長,他們會像森林裡的樹木一樣,因風雨和陽光,各有高低,千姿百态。

        他教鋼琴不甚嚴厲,卻絕不容許他們偷懶,他濾去了自己童年學琴的苦澀經曆,希望以愉快的方式讓孩子們學會鋼琴、享受鋼琴,而不隻是一味地勤學苦練,埋頭指法。

      許牧之老師一節課收費八十元塊,并相應地輸出他以為的,與八十元塊相等的鋼琴知識,這是一個不能讓家長們知道的秘密。因為她們總是要的更多,總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孩子們迅速成龍成鳳,成為與親戚朋友們攀談時獲取驕傲的來源。當然,偶爾也有例外,比如某個時候,當少數孩子強烈露出求知欲望時,他也會适當地延長上課時間而并不額外收費。

      但大部分時間裡,許牧之并不關心這些,他隻是完成自己的工作,穿梭于各個或高檔或破舊的小區。他的學生基本來自于附近兩三個琴房的介紹。他在季末會按照口頭合約給各個琴房相應的介紹費。這些合作已經延續了七八個年頭,大家成了某種程度上的利益攸關者。吳雅君便是其中一個,她是博雅琴行的老闆,穿着得體,能言善道,良好的口才吐露出濃濃的文化氣息。她的語言總會有意無意、恰到好處地使用可以起到點睛效果的文雅單詞。她不直接和你講小孩學琴的好處、能達到什麼境界。而是說這本是個人修養的需要,練琴不知不覺獲得的優雅氣質、日積月累慢慢培養的耐心,不管對學習其它知識還是以後待人接物都是一種無形的幫助,作為寶貝們的家長,更應該給他們創造一種條件,一種被藝術環繞的人生空間。人,不應隻是單純為了房子、車子而活,孩子們将來應該擁有一種高雅的、浪漫的,不隻枯燥度日,而是充滿詩意讓人抱有期待的生活。

      總之,她盡量不讓人們進入琴房後,出來時依然抱着原來陳舊、過氣的觀念,甚且有時還讓家長們緊迫卻略帶羞澀地追問:自己到了這把年紀,如果和孩子們一起學習會不會太晚了?

      “不會、不會,什麼時候學都不會太晚,您有這樣的想法是非常進步的。”她鼓勵着如是說。

        不容置疑,什麼時候開始都不會太晚。家長們聽後心情總是非常愉悅,有一些便會勇敢地請她也為自己介紹一位老師。吳雅君就會在與她合作的衆位老師當中,把責任心強并且經驗豐富的許牧之推薦給她們。

3

        追求更好的生活這些都是對的吧,許牧之心想。

      他走在深秋的街上,微風拂面,似有幾分惬意。這就是我以後的生活吧?許牧之若有若無地問自己,默想吳雅君給他的地址,很快便走在沐陽街31号——一棟臨街的紅色房子前。黑色的鐵藝镂花大門鏽迹斑斑,門口的信箱被經年的雨水沖刷得褪了顔色。許牧之按了門柱上的小鈴,過了好一會,大門“铮”的一聲跳開一道縫,許牧之推門而入,在黑暗中聽見二樓一個聲音請他上去。他踏上樓梯,随之光線漸漸好轉,在轉角處看到一個老婦人站在門口。

      老婦人有近七十了吧,臉上的光澤仿佛都因為歲月而慢慢聚攏進眼裡,皮膚因之暗淡,雙瞳卻變得清亮。許牧之猶豫了一下,吳雅君說這個學生有點上了年紀,可沒想到這麼老,簡直就如門口那個令人擔心的破信箱。

        老婦人毫無掩飾地上上下下打量着許牧之。許牧之的心嘣嘣跳動,覺得僅僅幾秒鐘,已被跟前這雙閱人無數的眼睛看了個透。

        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老婦人點點頭請他進去。

        一隻灰色大貓從鞋櫃上站了起來,兩隻藍眼睛像主人一樣好奇地盯着許牧之看。許牧之換上拖鞋,走進客廳,看到客廳上一架鋼琴靠牆而立,玫瑰色的天鵝絨紅色琴布蓋至垂地。許牧之偷偷瞄了一眼老人瘦骨嶙峋的手指,一時之間仿佛聽到了古老的指骨節節開裂的聲音。許牧之吓了一跳,這讓他更加擔心,猶豫着要不要立即拒絕這份工作。

        背對着許牧之的老婦人無法察覺到他複雜的心思,她慢慢走到鋼琴前,雙手将琴布輕輕地掀開,隻見桃木色的鋼琴在燈光下閃過一線光芒,二十六個琴鍵光潔雅緻。

        原來是誰在彈這架鋼琴呢?許牧之看着眩目的黑白琴鍵不禁想道。

        這是一架德國産的斯坦伯格122鋼琴,這種級别的鋼琴在本地很少見到,高昂的價位是一個原因,真正懂琴者也不多。許牧之不由對這個家庭起了幾分敬意,倒不是因為琴的檔次,而是選琴的眼光。

        他環顧四周,隔開餐廳的一排書櫃迅速引起了他的注意,裡面的藏書少說也有一千來本,整整齊齊地擺放着,看來主人除了愛琴還愛書。緊鄰的面牆上擱着一隻紅木電視櫃,櫃上放着一個半人高的立式西洋鐘,除此之外還有一台25寸凸面電視和一個直筒形青花瓶,瓶子裡插了三根鮮豔的孔雀毛。這當口老婦人拉出鋼琴凳,因為坐不下兩個人,她轉過身,有點吃力地從沙發旁邊搬來一個黑色的皮墩子。

    “許老師,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叫我小許就好。”許牧之點了頭笑道。

    “吳老師在店裡說你已經有二十幾年的鋼琴造詣了。”

    “學得不深,她恐怕是從我六歲學琴時算起的。”許牧之說。他知道老人口中的吳老師指的是吳雅君。

    “有和你說起我的情況嗎?”

      “她說您隻想學會幾首就好了。”

      “我的要求很高,之前已經有幾位老師從我這裡離開了。”老婦人盯着許牧之說。

      這話聽在許牧之耳中似有揶揄之意。許牧之臉上立刻流露出不屑的表情。與其說是對老婦人的輕視的回應,不如說是對他人懷疑他琴藝的不屑。他理解老婦人這句話的意思,吳雅君和他提過這個老人的脾性,聽過幾位同行的彈奏後便搖着頭毫無道理地将人驅逐出門。所以,盡管願意付出兩倍價錢,至今也沒能找到合意的琴師。

        “您想學哪幾首?”許牧之語氣冷了許多卻依然用了一個“您”字音。

        “先彈首李斯特怎麼樣?”老婦人說。

      “随便那首嗎?”許牧之坐到鋼琴椅上說道。既然家裡早有鋼琴,又是這個級别的,知道幾個有名的鋼琴家當屬正常。許牧之不以為然,不過,要是剛好選擇一首舒曼的他會更有興趣。他一直認定李斯特這位大師過于炫技,這和狂妄或不知輕重無關,不管自己多麼失意,依然擁有對任何人、任何事做出自己評價的權力——這也和他人無關。

      “《愛之夢》”老婦人緩緩說道,語速之慢仿佛出于對這首曲子的敬意。

      許牧之收斂一下身體,過了一會他松弛下來:“對不起,我不能完全記起曲譜,我不是李斯特。”在盲彈這一點上,許牧之又不得不佩服李斯特。

      “我有譜。”老婦人說完走到書櫃,從夾層裡抽出一疊暗黃的蠟紙,翻出其中的幾張。

      許牧之接了過來,均是過膠的銅闆紙,拿在手裡沉甸甸地。

      許牧之快速讀了一下譜子,一種久遠的親近感倏然襲來。大約在十五歲左右,為了提高自己的彈奏水準,有那麼一段時間,他經常彈李斯特的曲子。

      在他的學琴生涯中,他幾乎什麼曲子都彈。

4

      許牧之将兩張琴譜并排放在琴譜架上,其實他已經記住了,這麼做隻是以備不時之需。

        許牧之重新坐直,用第三指敲下一個音。随之十指跳動,輕巧如簧,高雅的樂聲像流水般汩汩從鋼琴的身體裡流淌而出。

        老婦人抱着雙臂,凝神靜聽,直到曲子結束良久都不發一言。

      許牧之站了起來,他決定離開這棟房子,因為他已經彈完了。剛才有幾個音符略見猶豫,不過這不是他想離開的理由,他可不在乎這些。

      “請再彈一遍。”老婦人倚仗着長者的身份,用客氣卻不給對方反抗的語氣說道。

      許牧之露出疑惑的神情,對于老婦人這個要求他有點愕然,不過想了想還是重新坐了下去,他對眼前這台鋼琴有了那麼一點留戀,這是整棟房子最讓他感興趣的東西。經過多年的磨合它已經開音,就像人到壯年,正處于生命周期最好的時段:鍵盤穩定,聲音悅耳。他雙手輕輕撫摸着琴鍵,光滑雅緻直達内心。他很想再次認認真真地試一試,看它還有多少潛能沒被激發出來。他重新練了下手,然後開始旁若無人地再一次彈起了《愛之夢》。這次就像平時在家裡練琴一樣,周圍的一切光照仿佛都慢慢暗了下來,他隻要注意那幾個稍微遲疑的音符就好,為此他有更多地餘暇投入到對整首曲子的揣摩之中。

        早期的經驗加上事隔多年的人生閱曆,許牧之覺得這首曲子應當平緩一些,再平緩一些,也許隻是慢上千萬分之一就好,這千萬分之一用來贈給熾熱的感情付予是再恰當不過的,他彈了一半停了下來,深吸一口氣再次從頭。老婦人并沒有阻止他,仿若一個靜物。許牧之完全陶醉了,有那麼一瞬間他甚且忘情地閉上了雙眼,他的十指自然而然給予他最正确的指引。

      袅袅的樂聲在琴的周圍與許牧之的雙耳親密地交流了起來,一個忘我的傾訴,一個專注地聆聽,世界再無它物。許牧之驚奇地發現自己竟然産生了愛的沖動,因為這個意外的發現,有一個音節重重地響了起來,可是卻依然那麼的恰當,仿佛一個感歎号憑空而起隻為了說明情人之間的感情至此變得确切無疑,讓兩人滿懷信心地愛下去,而很快這個鮮活的音節便被其它鍵音全部消弭了,琴聲繼續流淌,流淌着,如傾如訴,婉轉自若。

5

        三十多年來,與許牧之最親近的一直是鋼琴。他從沒對某個人産生過強烈的愛意,那些偶爾心動的小念頭全都起不了波瀾,因為鋼琴從沒讓他失望過,當許牧之想要傾訴的時候,無論何時,隻要他坐下來,他的鋼琴總會給予他最貼心的響應,或輕或慢,或熱烈或溫柔,它完全聽從于它主人的雙手。許牧之根本不需要“人”,人隻會讓他失望。然而此刻,他突然發現自己愛“人”的能力好像一下子都被喚醒了,或者說他從未有過地如此強烈地渴望被愛。他盯着琴譜一動不動,時間刹那間凝滞,許牧之的心劇烈地跳動着。

        “現在如您所願了,我該走了。”過了一會,許牧之平靜下來,轉過頭看着老婦人說。他發現老婦人閉着雙眼,枯萎的雙手握拳抵在心口,她單薄地、淡淡的眉毛輕蹙着,臉上的表情宛若被某種情愫緊緊攥住一路追尋着自己心情的足迹去到遙遠的往昔,她臉上蒼老的輪廓透露出少女的清秀與曾經的多情,而眼角上有了一顆清淚。她聽到許牧之的話緩緩睜開眼,臉上的表情餘波未平。“小許老師,你不能走,我想我們現在可以開始上課了。”

        “可是我辦不到,您要的是《愛之夢》。”許牧之說。之前以為老婦人隻要學幾首簡易的曲子打發無聊的時間就可以,如今知道她要的并不簡單,而她的雙手卻很難滿足她。那是《愛之夢》,不是他教不了,而是事實上不允許。老婦人不再年輕,《愛之夢》不是她那雙業已僵硬的雙手可以駕馭的,就算勉強能夠完成整首彈奏,聽起來也會因為斷斷續續而更像是由一個個單獨的音符勉強拼湊在一起的“不成調”。

        “你瞧不起我?”老婦人眼睛發亮,她看透許牧之的心思。

      “這違背我教琴的原則,收了您的錢就要把相應的東西教給您,而您…”許牧之收住了口。他知道“不再年輕”這句話有多麼殘忍。

      “你是覺得我已失去學習的時機?”

      “有些事情就是如此不盡人意。”許牧之眼裡劃過一絲痛苦的神情。他想起了陳年往事,然而陰影很快在他眼中消失了,就像夜空中孤獨一現的閃電。

      “‘不管什麼時候學都不晚。’可不隻我一個人這麼認為。”

      “這并不通用。”許牧之脫口而出。

      “不對,小許老師,不是這樣的,我還有機會,趁我的身體還能動彈,趁我還沒老到坐不起來。”

      許牧之無言。

      “也許不是這樣。”老婦人又說:“我隻是想彈這一曲,這聽起來更簡單一點,我付你錢,你教會我彈,不管效果。是的,就是這麼簡單,就是這樣。”老婦人說完等着許牧之回答。

      許牧之看着她好一會,接着深深吐出一口氣:“算了吧。如果您老有時間我會将我的經曆講給您聽,到了您這樣的年紀一定可以理解,有時候人定未必勝天。不過現在我要走了,您可以用CD或唱機聽聽,一樣可以滿足您的。”

      “對我而言不一樣,許老師,你不明白。好吧,如果你非要走除非用你的經驗說服我。”

      許牧之再次歎了一口氣。

      他覺得自己非走不可,和第一次彈完曲子決定要離開這裡完全不同,現在的他更加強烈地感到要遠離這個地方。不僅僅是違背他的原則或秉着一種無所謂的情緒,而是他感覺有一種莫名的危險在向他靠近,這種危險他分不清到底是來自于鋼琴的吸引還是老婦人身上某種神秘的氣息。總之他覺得必須馬上離開。他簡短說了自己多年前那次刻骨的失敗,而且盡量用一種隔着長長歲月的平靜語氣去訴說,就像說的是他人的故事一樣。他有意透露自己對那次失利已經完完全全地釋懷,并且當作一次順從上天安排的教訓來汲取。

        “所以您也不要為難您自己了。”許牧之最後說。他拿起包,打算就此從老婦人面前走過,走向門口。

      “于是你扔掉了自己的勇氣!”老婦人忽然嚴厲起來,就像訓斥兒子一樣。

        “什麼?”許牧之驚訝地回過頭。他感到這個老婦人莫名其妙。

      “你丢掉挑戰自己的勇氣,丢掉追求藝術的勇氣!你隻想把自己平庸地包裹起來讓日子推着你走,你甚至丢掉了寶貴的靈魂。你以為不會有後悔的一天嗎!”老婦人疾言厲色,“你是近些天來我遇到過的唯一一個對鋼琴、對《愛之夢》有着自己獨特理解的人,你為何要放棄完善自己的機會?就算剛剛這一次也彈得并非盡善盡美,還有着許多可以修繕的地方,你要為此感到高興,有追求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情,這一點平凡的人沒有幾個可以真正悟到并為之歡欣。可是你連追求的勇氣都沒有,我可以驕傲地告訴你,就你彈的這一首的水平,還沒有我先生生前的一半。也許一半有點貶低你,你還會說我愛屋及烏。但這就是事實,那種無縫訴說、令人向往的沉迷你做到了嗎?恕我不客氣,你隻是讓我剛好觸碰到他彈給我聽時所能獲得的美好回憶,讓我仿佛又要回到那些曾經叫人心醉的日子,而如若說到讓人激動地沉醉其中,你則遠遠未到!”

      老婦人最後一句話像針一樣深深刺入許牧之久已麻木的心,到達傷口的結痂處。

      “這架鋼琴原來是您先生在用?”許牧之收起了棱角,過了一會緩緩問道。

      “是的。”老婦人發現自己過于激動了。

        “你為什麼不學?我是說在您還十分年輕的時候。”

          “誰想過他會說走就走,況且,我愛聽他彈,而不是我自己。”老婦人平複了一下情緒,懇求道:“留下來教我這個老太婆,我不想再換人了…或許這是我們的緣分,小許老師。”

        老人堅定的眼神讓許牧之陷入了沉默。盡管在電視上常見到九十多歲的人開始學繪畫、學跳傘、學一些年經人的極限運動。然而這些隻不過是媒體采集一小段美好的部分用于吸引人們的眼球,就像偶爾去郊遊的人羨慕下田的農民,空氣好,可以曬太陽。另一方面,日複一日臉朝泥土背朝天的艱辛根本沒人去體味。

        可是眼前這個老人突然誠懇的請求卻讓許牧之的心軟了下來,她或者是太過思念逝去的丈夫了,隻想從琴聲中尋求一點安慰。除此,這樣的晚年還能有什麼可求的呢。

        “讓我考慮一下,我會讓吳老師通知您的。”

        “那好吧,希望不會太久,你知道的,我剩下的時間恐怕不太充裕。”

6

        許牧之踽踽離開了房子,距離下一節課還有半個鐘頭,授課地點将回到琴行。

        他走着走着,發現自己腦中還停留着老人和那架鋼琴的影像。自己丢掉勇氣了嗎?什麼勇氣,勇氣是什麼,關勇氣什麼事,不過是别人的玩偶罷了,再大的勇氣也是玩偶。

        許牧之一邊想一邊轉過街角。他比平時提前踏入琴行,看到吳雅君和往常一樣,與幾個帶着孩子前來學琴的媽媽們坐在一起,隔着玻璃門看去,在裡間的沙發上,坐得麗影綽綽。自己學生的媽媽沒在其中,“還早。”許牧之打算在前台等學生到來。盡管在踏進琴行的瞬間,吳雅君和那幾個媽媽都一齊投來目光。他卻不想進去與她們摻和在一起,一來不願一個大男人擠在女人堆裡,二來她們熱衷的話題每日雷同:無非自家孩子的聰明和家裡有一個讓人滿意的老公,聽多了甚感疲憊,他坐着,兩眼盯着筆筒裡的雜物,幾支沒有筆帽的圓珠筆和一把小剪刀。他往往可以這樣坐着維持好長一段時間,不過,這次他沒能如願,眼角餘光感覺到吳雅君正推開玻璃門走出來。

      他擡起頭對她笑了一下。

      “她還不滿意?”吳雅君像是早就猜到了結局,她見許牧之這麼早來,估計着他的遭遇必定和前幾位老師無異。

      “不是。”

      “那怎麼這麼早,一節課沒到的時間。”許牧之一副放空腦袋的表情倒讓吳雅君一時摸不着北。

      “我說讓我考慮一下。”許牧之看着吳雅君的眼神像越過窗口看向遠處的風景,其實他的思緒正回想着老人的客廳,那帶着陣舊氣息的書櫃和鋼琴,以及空氣裡無處不在,飄浮着濃濃回憶的氣息。

      吳雅君出其不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還考慮什麼,兩倍學費呢。” 這一拍讓許牧之如夢初醒,吳雅君見錢眼開的臉皮輕浮得像污溝裡漂着的廢薄膜片兒。

      吳雅君是一個有氣質的美女,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卻時不時讓許牧之感到了無生趣。

      許牧之勉強保持笑臉不置一詞:人,生而有優缺點,不是嗎。

      “為什麼非要學鋼琴?”吳雅君湊近許牧之耳邊輕聲問道,既像怕給玻璃門裡的媽媽們聽了去,又像以示親近。

      “不太清楚…不是你引導的嗎?”許牧之想了想說。

      吳雅君臉上一陣失望,不過旋即恢複笑臉:“沒有,她直接說想要找個老師。嗯,我覺得不管什麼原因,你都不該讓她失望。”

      “我就是怕她失望才要需要考慮,就怕最後還是失望的。”

      “先接了下來再說,不至于學不會。”

      “她不是一般的老人。”

      “怎麼說?”吳雅君十分好奇。

      “耳朵挑剔的老人,追求完美,我都有點怕她…也許用“敬畏”合适點。”許牧之突然笑道,他的臉紅了,仿佛現在才露出早前深藏的窘迫。“你不是不知道,她已經那麼大歲數了,手關節早變僵硬,壞就壞在她不是一個普通的人。”許牧之說。

      “那些年老的鋼琴家們上台照樣能彈,我覺得不是問題。”吳雅君說道,随即笑容突然擴展開來。隻見家長模樣的人帶着一個七八歲的男孩進來。

        她們的談話就此打住。

      許牧之站了起來,那是他的學生,他沒再搭理吳雅君,徑直帶着學生走進玻璃門,上了二樓的琴室。

7

        三平米的小琴室放了一架舊鋼琴,兩張椅子,再無其它。

      男孩把門關上後坐到鋼琴前。許牧之讓他先将上節課教的曲子彈一遍:一首小湯裡面的《三隻瞎老鼠》。

        男孩穿着白色T恤,頭發剪成闆寸,十指修手,左臉頰一個酒窩讓他與别的孩子明顯區分。他麻利地将曲子彈了出來,音符全對,節奏稍快。對于小朋友能彈到這份上,許牧之感到滿意,準備教給他一首新曲以便參加下個月琴行組織的小琴手比賽。這節課上得很快,男孩子坐得住,很用心,彈幾遍基本就将右手指法掌握了,剩下左手指法和兩手并彈的部分被安排在下節課。許牧之的工作完成了,他有點奇怪,為什麼在老人家裡沒有一種工作的感覺,雖說老人有些話相當刺耳,許牧之盡量不當一回事。

        天色将晚未晚的時候,許牧之穿過燈紅酒綠的步行街,他想一個人走走,看看别人的生活。那些年輕人臉上青春的氣息在燈光下顯得彌足珍貴。“他們不會想太多的吧?”看不出他們會有怎樣的煩惱,看不出他們會有怎樣的追求。自己怎麼從來沒有這樣生活過呢:和年輕的朋友們留連街頭,找一些有趣的地方坐下,喝喝啤酒,嬉笑打鬧,不然在大冷天手捧一份炒冰,感受腸胃被凍結成冰的刺激也好。

        許牧之往人多的地方走去,可是越是熱鬧的地方,越感覺到自己孑然一身,如果自己也過着這種生活長大而來,現在的自己還是這副模樣嗎?許牧之走到自動售賣機前投入硬币,掏出一罐紅色可樂。他坐在路肩上喝了起來,感到自己的生活就和售賣機一樣,沒有感情和變化的機器,吐納是它的全部。

        許牧之曬嘴一笑,笑自己,也笑街邊這個四四方方、一肚子裝着汽水飲料的機器。

8

          隔天晚上,許牧之沒有讓吳雅君代為通知,而是直接來到了老婦人家裡。經過昨晚一夜的思考,他覺得也許會是人生長流中的一個小小的波瀾,他想看看他的生活最後會演變成什麼樣子,滔天巨浪還是死水一泓,有一些東西也許自己還不能放棄。

        許牧之希望先從指法開始,隻教《愛之夢》需要用到的部分,究實要彈好還是應該有點基礎的。

      老人很高興,她沖了一杯香濃的麥茶給許牧之。她像小孩一樣認真,決心盡快學會,成為可以彈奏鋼琴的人。

        時間慢慢流逝,在許牧之和老婦人之間,在鋼琴的叮咚聲中,老人的記憶力還算好,丈夫多年的熏陶也讓許牧之教起她來比原先想象地輕松。許牧之多少有點感激。

        “按照現在的速度,我不擔心您畢不了業。”許牧之笑着說。

      “謝謝,希望如此。隻要能彈完整首就好,節奏慢一點也行。”

      “其實我今天來,是有一個請求的。”許牧之想了想說。

    “什麼?”老婦人誠懇地問,就像有什麼可以幫到許牧之她也非常高興。

    “嗯,我想請您對我的彈奏做一個評價,中肯的。”

“你相信我老太婆有這個能力?”

許牧之笑着點點頭。

“那就來吧。”老人随之把自己的椅子從鋼琴前挪開,這樣就不妨礙許牧之全身心彈奏了。

許牧之做了個深呼吸,他的腰身筆直,表情凝重,手落鋼琴響了起來,一首悠揚的《夜曲》,風從落地窗輕輕吹來,吹在臉上,惆怅又心醉,仿佛曾經有過的心事慢慢紛至沓來,接着在風中不斷消散,如晨光般的希望卻由此暗生,生活美好,隻要奮鬥,就算前路悠長,就算會有高山阻隔,依然自信經過短暫體整後終會将它跨越。這是琴音相伴的夜晚想要告訴你的,老婦人全都聽到了,在許牧之的琴曲中,她柔和的思緒重回夢境,夢裡和老伴漫步在江邊的夜色中,微風吹着長草和樹葉,老伴停了腳步看向江中,那裡水波明滅,他們看了好久,直到感覺需要彼此的溫暖。

曲子悠然結束了,許牧之雙手安靜地停在琴鍵上。

每個星期許牧之到老人家裡兩次,這成了他一周中最期待的事情。他總是在上完課後再彈上幾首請老人點評,聽取老人的意見,也提出自己的想法。他們經常想到一塊,有時相視而笑,有時保留各自的意見,尊重彼此的默契:因為大家都知道,藝術準許個性的存在,或許不如說“個性”才是藝術的真谛。

9

老人的家變成許牧之熟悉的地方之一,慢慢地,連那隻貓都已經習慣了許牧之的存在,許牧之進門時它總是驚訝地站起來瞄了他一眼,見是許牧之,很快又恢複了懶散的模樣趴了下去,繼續閉着眼睛睡它的覺。許牧之偶爾伸手摸一下它的脖子,看着它把眼睛眯得更緊。許牧之覺得日子突然之間就變了,讓人感到實實在在的愉快與輕松,一切如沐春風。

半年後許牧之參加了全國鋼琴大師賽,得了金獎。

“音樂學院請我去當教師,說是兩年後評副職。”許牧之在老人彈完《愛之夢》之後說。

“那很好啊,什麼時候去?”老人說。

“還沒決定。”

“你有其他打算?”

“沒有…我想留下來。”

“因為什麼?”老人迷惑了。

“是你一再勉勵我去試一下的。”

“沒錯,你得了獎,這很好啊,但沒必要留在這,你以為我需要你照顧?”

“不,但你幫助我不斷修正自己的彈奏技巧,我對這裡感到依戀了。您才是我的老師,不管那裡也沒這裡好。”

“我隻是做了回還算合格的聽衆,剛好我聽了幾十年的鋼琴,總算沒有越幫越忙。但你有更大的天地,你剛要起飛呢。”老人說道。

“生活中最重要的是什麼?”

“因人而異…你不喜歡學院的生活?”

“我想我喜歡。”

“那就好,你還年輕,生活越來越豐富多彩,天地廣闊着呢。”老人看着許牧之,她由衷地高興。“我剛才彈得怎麼樣?”她見許牧之沒說話轉而問道。

“你滿意嗎?”

“我滿意,但總要過老師這一關。謝謝你,小許老師。”老人說,她看着許牧之像在看一個成才的學生。

許牧之突然流下了眼淚。這讓老人感到錯愕,她平靜地看着他,覺得應該給他一些時間。

許牧之很快擦掉淚水,他想要說什麼卻無語凝噎,手不知不覺彈起了《愛之夢》,既像平時一樣示範給老人聽,又像是在回憶着什麼,或許是在尋找第一天到這裡時他彈奏的那份感覺。有種說不出的意味流淌在心際,是的,說不出,許牧之彈着,任憑激昂的情緒肆意泛濫。這是一首百聽不厭的曲子,就和鮮花綠葉一樣點綴着生活,日子太需要它們了,以緻值得讓其與生命時刻相随。

老人感受着,她摸不清許牧之此時此刻的想法。不過許牧之彈起來當然與自己有天壤之别,她露出了欣賞的笑容。

“我早已對鋼琴和藝術失去了希望,若不是您…”許牧之彈畢,轉身過來,他看着老人的眼睛說:“是您讓我重拾希望。”

“還是不對,小許老師,是你自己從沒舍得離開過藝術,你隻是暫時将它隐藏在某個不讓人看到的地方,作為對鋼琴無比熱愛的人,沒有追求藝術的心,就等于做菜不講究花式,呆闆無生氣,沒有追求,沒有希冀,最終活得像根硬木頭。人人都是如此,生來平等:擁有善良、勇敢、正直,有追求、有好奇心、需要朋友。可是長着長着,有人丢掉這樣,有人丢掉那樣。有些人失而複得,有些人卻永遠回不來了。那晚我聽你講了你的經曆,感覺你的勇氣和追求仿佛不久之前被什麼人強行剝奪得蕩然無存,這種惡人也是有的,但你的内心,你受挫的内心,我可以感覺出來,仍然沒有放棄對藝術的向往,也許是彈奏時不小心洩露了個人的天分,我能感受得到,我無法眼睜睜的看你這樣沉淪下去,說了好些嚴厲的話。”

“不,您有所保留,為什麼不對我說實話,您做的不止這些。”

“我好像沒什麼其他好說的,有的隻是再次感謝你終于教會我彈琴,至少讓我能活得跟以前一樣,每天有琴聲可聽,如“他”在側。”

“為什麼你不和我談談何教授?你賽前就知道我會得獎的是嗎?”許牧之露出一絲苦笑,不過很快變成了感激。

老人有點驚訝,她看着許牧之,腦中卻想起了丈夫。

“好吧,我是隐瞞了一些事情,但無關緊要。而且你的獲獎,我這個老人如何能夠賽前得知呢。隻能說,在你告訴我之前,我就已經知道了,我真的高興,我就說一說吧。你指的不和你談談何教授應當是說我早就知道有一個“你”了,是吧?在你那次參賽失利後,我的丈夫,也就是你口中所指我從沒提到的何教授,他回家後對我感歎說人各有命,有的人一帆風順,有的人卻須經受命運的波折。他說這次他去當評委遇到了一個難得的鋼琴天才,指法不但娴熟,而且對曲子有自己獨到的理解,不會像一些琴手,不過是一闆一眼的高度模仿。‘這麼說不是你們學院的學生?’,我當時問。‘不是,’他說。‘那這次的冠軍終于不是你們學院的啦’, ‘不,你猜錯了,他沒有得到冠軍,我們幾個評委有分歧,三個給了最低分,他們認為這是對原作者的曲解…很可惜啊。’所以,當你和我說起你的往事,我就知道,原來你就是那個“冤大頭”。可是,你對曲子的拿捏是打動人心的,這就是藝術。一個能創造藝術的人不應該被偶爾的失敗湮滅。至于這次獎項是你應得的,我是打電話給小肖,就是肖評委。但我隻是問了你的成績,我也關心你的賽事啊,出成績肯定上在賽後吧。所以我可沒有,也沒有能力影響到你的成績。何況你還不相信自己的實力嗎?你會這麼猜測都因為小肖吧,他到底和你說了什麼?”

“他說他是何教授的學生,您是他師母,以前在學院時,沒少麻煩您和何教授。”

“這都是事實,我常留他在學院的教師宿舍吃飯,他瘦得像一隻竹蜻蜓。”

許牧之一味含着淚。

“你以為我從中影響了比賽成績?不,藝術不用作假,你靠的是自己。去學院吧,那裡更能發揮你的才能,你要擔負起傳承藝術的責任,這同樣需要足夠的勇氣。”老人接着說。

“我隻是想知道真相。至少讓我知道自己對鋼琴的理解一直以來并沒有錯得離譜。隻是這樣就足夠了…但是你為我做了許多…我聽您的,我會考慮學院的邀請。”許牧之很想再說幾句感激的話,是她讓他重新正視了自己。可是他醞釀了很久也沒找到恰當的詞語足以表達對老人的感激之情,他隻好淚流滿面。除了感激,還有許許多多的話要說,遺憾的是,他已經習慣于用鋼琴表達自己了。

10

當年八月份,許牧之動身前往音樂學院。

在那裡,他結識了一幫從事音樂教育的同僚,教出許多優秀的學生,先後被聘為音樂系副教授,教授,直至副院長。他連續三年被邀請擔任全國鋼琴比賽的主評委。

一年秋天,比賽在音樂劇院舉行,進入決賽階段時一個男選手讓他印象深刻。

那是一個穿着黑色西裝,打着白色蝴蝶結的微胖男孩,彈奏的是《G小調第一叙事曲》,從一開始,曲子就吸引了許牧之的注意,輕快的琴聲恰到好處,仿佛十裡春風吹拂大廳,讓人感到耳眼一新。許牧之聽得點頭連連,完全享受其中,他有一種奇怪的感受,不知為何,一股不真實的悲傷出其不意地向他襲來,這種真正的藝術帶來的悲傷感覺類似于什麼事情讓人感動得流淚,男孩那種彈奏手法和許牧之近乎一緻。許牧之不禁打給他比賽以來最高的分數。可是他還是免不了擔心其他評委——多年前自己的命運會不會同樣發生在男孩身上。比賽結束,男孩拿了第三名。許牧之吐出一口氣。他很想找男孩聊聊,問一問是在那裡學的琴,有沒有考慮到他們學院繼續進修。

當男孩知道主評委要和他談談時,驚訝地露出受寵若驚神情。不過,就在他看到許牧之時不禁一陣狂喜。

“許老師!”男孩一聲大喊吓呆了在場的衆人。許牧之愣了一下,覺得男孩似曾相識,卻一時想不起在那裡曾經見過。

“許老師,你不記得我啦,博雅琴行,我是你的學生林德啊,許老師!”男孩抑不住喜悅,他甚至急着想上前擁抱許牧之。一來他取得了好成績,二來實在太突然了,在這種地方這樣的情形之下剛好遇見了自己當年的恩師。

許牧之努力地回憶着,男孩左臉上的酒窩和熟悉的神情讓他終于與回憶中的人對應起來。男孩的臉變圓了,五官輪廓随之改變了許多。追憶中一張稚嫩的小臉蓦地竄入他的腦海。這張小臉繼而又牽出許多張臉,男孩的媽媽、吳雅君,有一張布滿皺紋的臉尤其清晰。許牧之突然感到一陣痛苦,許多年以來,那些偶爾的孤寂總是很模糊。隻有那一晚突然變得無比清晰,他教完這個孩子從琴行出來,走在人群中,一種聽到“茫茫人生”所喻情景而讓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寂感驟然降臨。他伴着售賣機喝了一夜的可樂,隻有他覺得今晚夜色凄涼。之後的許多年,他從不讓這種感覺有可趁之機,在學院這些日子,每當有抑郁的念頭,他總是很快找些事情來應付。他想起來了,他的心狠狠抽搐了一下。自己離開家鄉這麼多年從不是一個人,他在深深挂念一個人,那個人從一開始就讓他感到孤寂。是知遇之音,還是什麼?許牧之從沒細想,然而她從未離開過他的心扉。“你隻是将藝術隐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她說。

自己一直在隐藏,隐藏對她的情感,這份情感是愛嗎。他不知道,他不管是什麼,他隻知道他又将什麼隐藏起來了。

許牧之眼睛征征地看着他的學生,他感到有些失态,他敞開雙手,眼含淚水地和學生擁抱着:感謝他讓自己想起了她。

11

許牧之坐了最快的班機回到家鄉。

他一陣難過,十年了,自己從沒回來看望過她。許牧之感到自己的“冷酷無情”正一覽無遺地袒露在熟悉的街景中遭人踩踏。

他想起了第一次來到沐陽街31号時的情景,那時的自己甘于随波逐流,對鋼琴對藝術失去了熱忱。

十年了,她還好嗎?許牧之含淚按了門鈴,沒有動靜,他擡頭望着窗口,驚覺門楣上貼着出租的字樣和電話号碼。“已經人去樓空了嗎?”一股錐心的痛差點讓許牧之跪倒在地。“自己到底來遲了?”他掏出手機,撥通了出租聯系号碼,他多想馬上進去房子裡面看看。在與中介人簡單交談後,許牧之驚喜地發現,事情并不像自己所想的一樣。老人兩年前去了一個遠房親戚家,她依然健在。

許牧之問了地址後,馬不停蹄地找到了那位親戚。

眼前的場景讓他驚呆了:逼仄的空間透着一股酸臭味,發黃的牆壁上挂着幾幅黑白照片。老人獨自坐在床上,捋着褲腿,兩隻腿瘦得不成模樣,兩根骨頭無依無靠地懸靠在床沿。

老人看着許牧之,臉上沒有絲毫表情。“您還好嗎?”許牧之嗫嚅了半天才終于開口。老人依然一臉木然,她看着許牧之,又轉頭看了看看幾乎和她一樣年老的親戚。不明白眼前這個穿着白襯衫黑褲子的人是誰。

“她認不出你…和她坐坐吧。”一臉無奈的親戚說了這句話轉身離開了。許牧之懂得久病床前無孝子的道理,何況還是這麼上了年紀的親戚。她們隻是相濡以沫地活着吧,許牧之心裡說不出的難受。他淚流滿面,挪了把椅子坐在老人面前,輕輕拉起老人的手。

老人沒有反應,愣愣地瞧着許牧之,就好像眼睛沒有找到焦點。她皮包骨頭的手握在許牧之手裡冷如異物。

“我是許牧之啊,小許啊。”

“唔…”老人緩慢地搖着頭,抽出手艱難地指着自己的耳朵。

許牧之淚水橫流。這雙耳朵曾經耐心地帶領自己穿過重重迷霧找到藝術的真谛,如今竟也逃不過歲月的推殘。

悲痛的許牧之内心難受極了,他艱難地收起眼淚,背起老人緩緩走出那所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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