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庸常裡開出一朵花——讀〈從文自傳〉有感》

2024 年 10 月 10 日  星期四

三十歲的沈從文在 1932 年秋寫下《從文自傳》,回憶起二十歲前在小縣城的生活。他十五歲離家,出門兩年半回去過一次,此後直到三十歲再未踏入故鄉。讀《從文自傳》,我不僅了解了他人生的前二十年。

我讀的《從文自傳》是沈從文去世後的再版,增加了巴金寫的序。這篇序從友人視角回憶了巴金與沈從文幾十年的交往。沈從文在巴金每一個特殊時期,都給予他心理和生活上無微不至的關愛。在青島,沈從文把屋子讓給巴金,讓他安靜地寫文章,巴金可以在櫻花林中毫無拘束地散步。有空時,兩人就交談。後來沈從文結婚了,住家條件不好,但依然把條件最好的房間給巴金住,還安排一日三餐。巴金在給沈從文的信中寫道:“前兩個月我和家寶常見面,我們談起你,覺得在朋友中待人最好、最熱心幫忙人的隻有你,至少你是第一個。”沈從文不僅在生活上關心巴金,還經常毫不吝啬地對他進行善意的提醒和批評,勸他不要“那麼愛理會小處”“莫把感情火氣過分糟蹋到這上面”,還責備他“我覺得你感情的浪費真極可惜”,提醒他“在一堆沉默日子裡讨生活”的重要性。巴金稱他為“敬愛的畏友”。

文中不僅回憶了沈從文對友人的真誠和友善,還談及了他的處事态度。他工作多卻不曾得到什麼報酬,反而引起不少争議,甚至一度被趕出文壇。但他依然默默地做着自己的工作,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花了十幾年的時間,寫出了有關中國服裝史的大書。

巴金印象最深刻的是沈從文在給他的信中所寫:“因住處隻一張桌子,目前為我趕校那兩份選集,上午她三點即起床,六點出門上街取牛奶,把桌子讓我工作。下午我睡,桌子再讓她使用到下午六點,她做飯,再讓我使用書桌。這樣下去,那能支持多久!”盡管他說“那能支持多久”,可是在信中談起他的工作,勁頭還是很大。實際上,一位大作家、一位高級知識分子,他的作品和研究就是在這種條件下産生的。

巴金這篇不長的序言,寫到了因為很多曆史原因沈從文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但不論在任何環境下,沈從文都保持着對工作的定力,對朋友的關心。

如果說,以前我更多是對沈從文作品的了解,讀了巴金的序後,我更多了一份對先生為人處事中那份淡名如水、勤奮儉樸、謙遜寬厚、自強不息的了解和認識。他不僅僅是一位好作家,更是一個有仁愛、有自尊、有擔待的大寫的人。

去沈從文的小城鳳凰,到他的墓地去祭拜是我的計劃之一。從沱江順流而下步行二十多分鐘,就到了聽濤山下沈從文墓地。沿着石階往上走,看到一塊石碑,這是黃永玉題寫的“一個戰士不是戰死沙場就是回到故鄉”。站在這塊小路旁的石碑邊,我四處張望尋找沈從文的墓地,沒有一個醒目的标識。有一位年輕的父親也在尋找,我們各自往不同的方向尋去。年輕的父親告訴我應該在上面,于是我繼續上行,還是沒有看到任何标識。首先隻看到一塊幾十平米的圓石子鋪成的平地,在靠山邊有幾組石凳。再走近一看,沒有墳冢,隻是在平地的内側有一塊一米三、四高的矩形石塊,這就是介紹中的五彩石了。石正面镌刻着沈從文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背面是沈從文的姨妹張充和的撰聯:“不折不從,星鬥其文;亦慈亦讓,赤子其人。”其聯句尾四字:“從文讓人”。一個“讓”字,既有隐忍,也有堅韌,更有一種為人的氣度。

墓地清幽靜谧,以聽濤山為倚靠,正對着沱江,四周綠樹環抱。坐在墓前的石凳上,手機裡播放着他寫的“自我評述”,細細體味他“進到一個永遠無從畢業的學校,來學習那課永遠學不盡的‘人生’了”的含義。他一生經曆那麼多不如意,但終其一生都清楚自己應該要做什麼。環境外在條件可以沒有,但是内心的堅持和目标必須要有。他用十幾年的時間完成一個承諾,還有比這個堅定更堅定的堅定嗎?想到他 70 多歲的高齡完成了周總理的一個囑托,填補了中國民族服飾研究的一個空白。除了敬意,還有什麼呢?沒有哪一個人的生命能夠一帆風順,但在無法盡人意的環境下,依然有可以左右的事情。

坐在先生的墓前,秋風吹動樹枝沙沙作響,一片一片黃葉搖搖擺擺飄落下來。它們從春天吐蕊發芽,經過夏天的蓬勃生長,成為茂盛枝幹上獨特的一葉,經曆了一個夏季的灼熱,經曆了秋雨的滂沱,又将在秋風裡告别。一片樹葉一個生命,就如每個人都是來完成他自己,給生命一次獨一無二的體驗,循着自己的心願去過自己能夠左右的一生。人和樹葉一樣,不都在實現着相同的命運輪回嗎?

今天早上讀了幹國祥老師寫的詩句,他說,要做一個有底線的好人,每一個凡人總有“一日三餐的操勞,總有一片貧瘠的土地,需要你去耕耘。”但是,我們應該“像孔子,颠沛流離不失莊嚴;像莊周,饑寒交迫而不失逍遙。”“像你我,在下行的世界,努力上行。”

如此,就像沈從文先生,終将在庸常裡開出一朵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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