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唐與先生6

      生也非贅,死兮何缺。

      與時俱行,别是一般風月。


      绛城的冬天快要過去,晨露還是有些重,微微冰涼的空氣浸潤在人的臉上,是南方獨有的濕潤。唐小姐擡手摸了摸路邊綠葉上的白霜,有些硬,手指放上去卻會馬上化掉,這是她來到绛城的第四年,她已經逐漸熟悉這片土地,決定離開是今天早上才想好的,有人叫她,她不應。

      前半生的那些回憶好像被鎖進了匣子裡,以至于她再次見到這個男人的時候,竟然多出了些許的陌生,先生的眼角已經有些紋路了,其實并不影響他的俊美,但面對着這樣一張曾經魂牽夢萦的臉,唐小姐反倒覺得淡然;她主動出口說道:“好久不見,你來這裡出差嗎?”男人點頭,也不出聲,走近看她,唐小姐依舊那樣美麗,歲月沒有給他帶來任何的痕迹,四年過去她反倒多了幾分成熟的風韻,身上依舊是鵝黃色的旗袍,吃過一次虧的聰明女孩兒不會再為了任何人改變自己,先生擡手想觸碰她,卻被她躲開,唐小姐擡眸看着先生,眼神裡是疑惑:

      “這是做什麼?”

      “抱歉,是我失禮”

      先生收回自己的手臂,走到唐小姐面前:“我們一起吃個早飯吧。”唐小姐沒有拒絕,兩人來到了一家馄饨店,熱氣騰騰的馄饨趕走了微涼的晨露,很快唐小姐就吃完了一小碗,擡頭看着先生那碗卻沒怎麼動:“不餓嗎?”她問道。

    “阿唐,你變了很多。”

    “四年過去了,我也不再是小姑娘,人都會老。”

    “沒有,你還是依舊很漂亮。”

      倆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唐小姐卻忽然生出了一股子不耐煩來,問他:“你還吃不吃?不吃我回去了。”

      “我離婚了。”先生嘴裡含着馄饨,含糊地說道。

      “我知道啊,離開北城之前我就知道。”唐小姐的臉上是疑惑的表情,她此刻在真切的好奇這個男人的動機,總不會真的覺得,經過這麼多年,他還是愛她?

      從馄饨店裡出來時,已經接近早上8點,唐小姐說自己要回家收拾東西了,先生一愣:

      “收拾東西,你要離開這裡嗎?”

      “是的,這裡空氣好,氣候不錯,但是太潮濕了,我的膝蓋……”,唐小姐頓了頓,“一到下雨天總是疼,決定換到北方去生活。”

      倆人都不約而同的沉默,唐小姐膝蓋的舊傷是從那個閣樓上滾下去落下的,也就是那次,兩個人徹底結束,付出代價的不僅是唐小姐鮮血淋漓的心,還有躺在冰冷的婦産科病床上的離開的那個還未成型的孩子。

      陳年舊事了。

      唐小姐站在被雪覆蓋的山前,恍然又一年過去了,她不記得上次吃完馄饨之後二人是怎樣分離的,先生又一次消失了,許是共同生活過幾年的默契讓他識趣的沒再來打擾唐小姐,這一年唐小姐過得依舊很平靜。

      蒼山負雪,明燭天南;她的嘴裡呼出白氣,喉頭隐隐有一股子血腥味,爬不動了,這雪山海拔并不高,但許久未鍛煉的唐小姐還是體力不支的躺在了半路上,陽光照射在皚皚的白雪上,刺眼的要命,唐小姐索性躺下閉着眼睛,迷迷糊糊的似是要睡過去,又硬打起精神。

        她感到旁邊忽然一股熱氣,驟然睜開眼,又被白色的雪刺的眯起來,眼底泛紅,一股子熱淚湧出。

        “見到我這麼激動啊。”先生罕見的開起了玩笑,他穿着橙色的登山服,也甚少穿的這麼鮮豔。

        “你怎麼在這?”這次是真的疑惑,她懷疑男人是在跟蹤她。

        先生斂了笑意,本就是嚴肅的眉眼,此刻顯得更加落寞,“阿唐,這是你第二次問我這句話了,我不該出現在你的身邊,是不是?”

        “我不認為我們現在該是讨論這個問題的時候,我也不想再跟你讨論這樣的問題,我要下山了,你自便。”唐小姐轉身就走,她已經懶得去思考自己的情緒和情感會不會為了這個男人再次泛起漣漪,這些年她一個人也過得很好,她喜歡這樣平靜的生活,并不想做出任何改變。

      經年之久,小女孩不知道是不是還愛他,但已經不再願意為了愛做出犧牲和付出了。

      回到自己的公寓,唐小姐倚在窗前看着先生站在樓下,他拿出一塊鵝黃色的東西,似乎有些厚重,雙手捧着上了樓。

        咚咚咚——

        實木的門發出悶悶的響聲,唐小姐走過去打開門,先生将這塊鵝黃色的方塊遞過去,拆開一看竟是一塊地毯,兩人都适時的沉默,回憶的草蛇灰線逐漸爬上了心頭,這塊地毯也似乎承載着并不美好的回憶。

        “對不起,這算是賠給你的,我以前……做了很多對不住你的事情,不說是補償,但你很喜歡那塊地毯,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了相似的,不要因為我放棄自己喜歡的東西。”先生低着頭說道,像是在說一些跟自己無關的事情,他的額角在跳,聲音卻那樣平靜,一時之間唐小姐竟分不清楚他對自己到底有沒有歉意,還是說隻是拿這塊地毯來戲耍自己。

      “我收下了,一塊地毯而已,當時吐髒了我就拿去扔掉了,沒有那麼重要,我現在也買了新的地毯,這些年搬了幾次家,每次都會買地毯,不同款式的。”唐小姐将這塊地毯放在了一旁的櫃子上,擡頭看着先生,似乎在問他還有什麼事情。

      幾年前兩人還在一起的時候,先生應酬完來到她這,喝了好多的酒,在她心愛的鵝黃色地毯上吐了一地,那是唐小姐費了很久的心思,一點一點裝扮起來的倆人愛的小窩,卻被弄得一片狼藉,像是兩人不堪的結局一樣,在唐小姐費力的把先生搬上床後打算去收拾地毯時,先生便接了一個電話回到自己家裡去了,一句解釋都沒有,隻說了句讓她早點睡,唐小姐知道,那個電話是他名義上的老婆打給他的,即便兩個人的婚姻真的如先生口中那般名存實亡,但隻要那個女人來個電話,唐小姐就留不住他。

      回憶悄然的漸漸散去,先生轉身出了公寓,他自己也不知道能跟以前心愛的小女孩說些什麼,男人總是這樣,在不愛的時候不說話,愛的時候不知道說什麼話。

      唐小姐将這塊地毯清洗之後鋪到了地上,赤足踩了上去,白皙的小腳踩在棉融融的地毯上,好看也舒服,她開了一瓶紅酒,把自己灌到微醺,有了一點想嘔吐的感覺,急忙沖到了衛生間,她看着鏡子裡的自己,忽然笑了出來,那個别墅的客廳到衛生間其實也就這麼長,如果當時先生想跑過來,自己心愛的地毯就不會髒。

      原來這就是不被珍惜的感覺,她心裡回答了那個女孩幾年前滿肚子的疑問,她也知道在那段荒唐的日子裡,愛的的确确存在過,她不曾懷疑先生的心,隻是那些虛無缥缈的愛,對于當時四面楚歌的先生來說太輕了,他創造了愛,卻也真的犧牲愛。

      午夜到來,唐小姐輾轉反側的睡不着,她必須承認,少女時代的白月光又一次照到了自己的窗戶裡,她覺得煩躁,不喜歡這種被戲弄又一眼被看穿的感覺,索性起了身,拿起電話撥通了那個熟悉的号碼,心裡想道:“打不通最好。”

      電話沒響幾聲就接通了,耳邊傳來先生呢喃的聲音:“阿唐,怎麼了?”

      唐小姐被這這個字拉進了時空隧道裡,以前自己打去電話也總是得到這樣的回複,卻沒有現在如此溫柔。

      “沒事……我打錯了。”

      “你睡不着嗎?阿唐。”先生似乎清醒了,搶在唐小姐挂斷之前飛速說了一句話。

      唐小姐沒有回答,挂斷了電話,又站在了窗子前,曾經無數個夜晚她都倚在這裡,盼望着那個身影在樓下出現,哪怕隻是淺眠一會兒,早上又穿起衣服離開她。

        我們在面對已經逝去的事物時,覺得惋惜又無措,總是難免會責怪時間的手,錯把相愛寫成相愛過。

        天邊漸白,唐小姐揮走了眼前的晨霧,她幾乎一夜沒睡,太陽穴疼的要命,正準備關上窗子回去眯一會兒,看到了先生穿着褐色的西裝,手裡提着東西走了進來,她又聽見了那個實木門被敲動的悶響,卻沒有如往常一般過去打開它,隻聽見門口有東西放在地上的聲音,過了一分鐘唐小姐走過去發現先生在門口放了一盒點心,他以為唐小姐在睡着,放下東西便走了。

        可是他總不擡頭看看,隻要剛剛他一擡頭就能夠看到唐小姐倚在窗邊的身影,如同過去無數個清晨和夜晚,他都看不見唐小姐的等待。

      這麼多年過去,所有的事情都已終了,每一個人都沒得到善果,聽說先生的老婆離婚後就出了國,這些年也沒再回來過,至于二人有沒有聯系,也未可知。

      唐小姐蜷縮在自己的床上,她沒有動那盒點心,沒有任何食欲,将被子蒙在頭上,不一會兒沉沉的睡去了。

      床頭櫃上的手機亮了亮,屏幕上的黑色字體朦胧又不起眼:

      “阿唐,我攥住我自卑又無恥的心髒,我不敢看着你說出,請你原諒我的懦弱和寡廉鮮恥,允許我說出這句話,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是愛你。”

      “我還是愛你。”


      看到這句話的時候,風吹起的綠色窗簾蓋在唐小姐的頭上臉上,她的雙頰劃過一行青淚,她和先生兩人都知道,再也回不到過去,愛是最沒用的東西,愛幫不了任何人。

     

      分飛斷腸,花箋寫恨,粉腕留香。臨行體倚危樓望,總是凄涼。人去去寒煙樹蒼,馬箫箫落日沙黃。牙床上,相思夜長,翠被夢鴛鴦。

      愁春未醒,芳心可可,舊友卿卿。乍分飛早是相思病,幾度傷情。思往事銀瓶墜井,賦離懷象管呵冰。人孤另,梅花月明,熬盡短學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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